两个人微微一笑,并肩朝苍云亭的方向走远。
    -
    来到苍云亭。
    崔植筠自觉接过太史筝手中的狗绳,随手系在了亭边的小树上,可他将绳结系了一半又转眸看向亭中安坐的太史筝,“这会儿无人,不若给它放开跑一跑?”
    “算了,它太小了,会乱跑。咱们稍微坐坐就回去了。”
    筝摇摇头,说罢又将亲热的目光投向措措,“小宝咱们委屈委屈,等回院就能松绑喽~”
    措措汪了两声当做回答。
    崔植筠便听了太史筝的话,继续将绳结系紧。待到坐去太史筝身旁,冬夜的寂静围绕在二人身侧,崔植筠望着眼前昏黄的灯火,半晌都没有说话 。
    好安静的时节,
    大地休养,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在期待一个更好的春天。
    “你昨日出门去了哪?”
    这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竟是崔植筠。
    太史筝微微为他侧目,她很高兴跟崔植筠分享自己的见闻,她只怕他不愿意听。
    “大爹爹冬狩打了头鹿回来。十一娘,就邀我和易姐姐去邶王府吃炖锅。咱们今天中午吃的红焖鹿排,就是从那带回来的。郎君知道她们吗?一个是邶王孙,一个是小娘娘的女侄。她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有机会真想介绍给你认识认识。她们包括夏老五,都是些顶好的人。热情,大方,真心真意。若是没有他们,我都不敢想我的童年该多无趣。”
    筝一提起他们几个,脸上都快乐开了花,这群朋友当是她的骄傲。
    崔植筠点点头,“知道,见过。”
    筝不由得好奇,“见过?郎君在哪见过?”
    崔植筠将手紧紧贴在膝头,因为太史筝的话,让他又重新想起了那日迎亲的场景,“接你那天,我在太史宅外头与他们碰过一面。是些活泼有趣的人。”
    “能得到郎君这样的评价,我便安心。”
    太史筝说罢哈哈笑起,她笑也只有他们能叫人这般记忆深刻。
    不想,气氛再次掉落下去。
    筝温柔注目于崔植筠的沉默。她在思量什么,很久之后才忽然开口发问:“那郎君……你有要好的朋友吗?我怎么都不见提及过呢?”
    要好的朋友?是跟她与他们一般吗?
    崔植筠扪心自问,他甚至不知朋友的含义,所以答案言简意赅。
    他真诚地应了声:“没有。”
    可事实就是如此。
    崔植筠二十年的人生,除了整日与书本为伴,便很少与人交际。他像是被门第困在了原地,亦或是被父亲这座高山压在了礼制里。从小什么样的人可以相交,什么样的人不能言语,崔植筠从由不得自己。刚开始崔植筠或许还去反抗,可到了最后也只能选择画地为牢了。
    “一个都没有吗?”筝不甘心的追问,崔植筠倒也坦然,“一个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
    只是那一瞬的失落还是被太史筝捕捉。
    她就那样静静看了崔植筠很久。筝不是怜悯,不是嘲弄。她只是有些惊讶,等到一片树叶轻飘飘落下,筝忽然笑着对崔植筠说:“既然如此,从今天开始,我来做你的朋友吧。”
    当然,还有我的朋友,也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
    蓦然回首,有个温暖的人填满崔植筠的眼眶。
    往前很多人停停走走,最终留下的却是寥寥,那太史筝会和他们一样吗?崔植筠不敢确认。他望着她那炽热的眼神,竟情不自禁应了声:“好。”
    太史筝得到回应喜出望外地抓起了崔植筠的手,“那这么说,咱们俩可是能玩上一辈子的好朋友~”
    崔植筠没躲闪,筝正得意。
    可她却在猛地想起昨日在邶王府,她们几个姐妹在一起时说过的话后,对崔植筠说:“对了郎君,前日我听说,夏老五也到你们太学去读书了。若哪日你们在太学碰面,记得照顾一二。最好是能多问问他的功课,想来若是考不出去,他这辈子就要在你们太学安家了……”
    崔植筠隐约对他有些印象,“夏老五?”
    “就是你说的那个右武上将军家的五郎夏不愚吗?他原不是与你们在资善堂读书?怎么会——”
    太史筝叹了口气,这才将夏不愚的事原原本本地给他说了一遍。待到崔植筠大抵把事情弄明,便应了筝的请求,“夫人的话,我记下了。若是有机会碰见,我会照办。”
    “那我就先替夏伯伯谢谢郎君~”
    筝轻轻拍了拍崔植筠的手臂,又替夏不愚说起了好话,“其实郎君,你别看夏老五花里胡哨,名声差,不正经,可他这人仗义的很。如果郎君与他处得好了,也会喜欢他的。他这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是个好相与的。”
    崔植筠抬眸看去,微笑着没有说话。
    太史筝便在此时牵着崔植筠的手共同向上攀举,只闻一个大大的懒腰落下,筝站起身来眯眼笑道:“行了,我的好朋友,很晚了,咱们回家吧?我有点困了。”
    “走吧。”崔植筠回握起她的掌心,声音轻轻。
    瞧着二人站起身,手掌依旧亲密地握在一起。
    小两口就这样来到小树边,此时再看脚前措措耷拉着脑袋困意正浓,崔植筠便松了松太史筝的手,哪知半晌也没能松开,他问:“夫人这么牵着,我如何解得开绳子?”
    筝转眼回他,“那你解开后,记得再牵回来。”
    崔植筠点了头,太史筝这才放心松开了手。
    果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崔植筠解开绳索后,是一手牵着措措,一手牵着太史筝,但见明亮的烛火旁,淡淡的月光下,一家三口就这么朝银竹雅堂的方向缓步归了家。
    简单平淡,
    如此,又是很好的一天。
    第57章 找揍
    次日, 崔植筠如往常一般到太学上值。
    谁知刚走到中庭就瞧见几个人围在廊下吵嚷,“臭小子,你可知道我爹是谁?竟敢如此冲撞?今日本衙内非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为首身着锦衣的人个子虽矮, 态度却十分嚣张。
    只瞧在他的话音落后, 那些围在他身边为虎作伥的人们,纷纷附和起来, “不知好歹的东西,你竟敢告我们贾大舍人的状?你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
    “就是就是, 还敢写文章编排我们贾衙内,说我们衙内作恶多端, 必遭天谴?你睁眼瞧瞧, 我们衙内是多么的高风亮节,多么有节操的一个人。怎会像你说的那样, 是个欺压同窗的卑鄙小人?谁见了我们衙内不说声好?我瞧, 全是你这厮嫉妒我们衙内,所以才去满口胡言地诋毁我们衙内!”
    “对, 衙内这厮欺人太甚, 您今日必须得好好教教这穷酸货规矩!”
    这群乌合之众相互抱团, 终是在你一言我一语之间,将黑白给颠倒过来。再瞧中间那被围攻的“穷酸书生”却拿着以一敌百的气势, 不甘屈于眼前人的权势。
    他的衣裳虽脏, 眼神却很是明亮。
    “贾洤,诸恶莫作。你是什么样的人, 你自己比谁都清楚。我只不过是说了些实话,你便如此急着跳脚, 足以说明你心中有鬼。其他人因为害怕你家的势力而不敢言语,那是他们的事。可总要有人站出来, 我告诉你,贾洤,我不怕你。这些文章我还会继续写下去,直到递去国子监,你受到应有的惩罚为止——”
    少年的话掷地有声。
    崔植筠与许多围观的学子站在不远处的连廊,眼眸却是淡然。
    他好似已经看惯……
    自先帝改制,下令让国子学与太学合并,将世家子弟与寒门学子放在共同起居,一起学习开始,这样的事便层出不穷,屡禁不止。只是先帝的本意,不过是想让天下学子受到平等的教育,和公平的对待。
    可或许是阶级的阻隔,总会有人带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并无情地将规矩礼制践踏在权势之下。自然在这之中,也少不了那些附庸阿谀,以及冷眼旁观的人,助长了这样的事态。
    所以,此题难解。
    可崔植筠的沉默却并非是与他们一般的冷眼旁观。
    那头名叫贾洤的矮子衙内受到书生的羞辱与反抗,顿时怒火中烧,抬手就吩咐起他的那些小弟们,“嘿呀,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你们几个给本衙内狠狠揍他,然后再给我把他扒光了衣裳丢进后院的水缸,好好清醒清醒!叫他瞧瞧,与本衙内作对是个什么下场。”
    但瞧几人狐假虎威,蠢蠢欲动。却被个严肃的呼喝声震住,“住手。光天化日,竟敢在太学重地胡作非为,先生教给你们的礼义廉耻都忘了吗?无规无矩,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动这个手——”
    崔植筠带着愠色的目光昂首走来,认识他的学子当是极少得见他这般模样。
    原这温润如玉,知无不言的崔博士,也有这样狠厉的时候。
    “谁啊,敢管本衙内?”
    身旁人扯了扯贾洤的衣袖,贾洤极不耐烦地回眸看去,可他却在瞧见崔植筠一身公服后迟疑了句:“这人谁啊?这么低的品级,也敢管我的闲事?”
    谁料,围在它身旁的小弟们,见了崔植筠皆是退后几步目光躲闪,不敢言语。
    贾洤纳了闷,跟着左右扫视,不屑开口道:“你们几个窝囊废,怕他作甚?”
    不过小弟中有大胆的,只瞧他赶忙趁机上前贴在贾洤耳边相告:“回衙内,这位是我们内舍教书授课的崔博士。”
    “啥?”
    贾洤一听崔植筠就是个教书先生,立刻大笑起来,“不就是个教书的,还是在内舍教书。那我们上舍的事,他管得着吗他——唉,先生,学生劝你还是快快回您的内舍去,手别伸的那么长。您的那些穷酸学生还在等您授课,我们上舍的事,您还是少管为妙!不怪学生没提醒您,省得最后得罪了人,扒了您这身官服可不好。”
    若搁往常,贾洤一笑,身边定满是附和。
    谁知今日,竟安静的出奇,只剩下贾洤一人干笑了半晌。他不禁回头骂道:“臭小子,你们今日这是怎么?一个内舍先生就把你们吓破胆了?往后还怎么跟着本衙内做事?”
    “衙内衙内,您少说两句。”
    有人伸手为他顺气,跟着抬眼看了看崔植筠便笑声提醒道:“衙内,您有所不知,这位先生可不单单是个教书先生,他乃是平康伯府的二郎君,翰林学士崔寓唯一嫡出的儿子。您就算不给他面子,也该给内相些面子,毕竟郡公爷还要与之在朝堂共事,哪怕是将来您入朝为官,崔学士是天子近臣,您也不好与崔家为敌啊!”
    内相家的嫡子,竟然会在这儿做个小小的博士郎?
    简直不可思议。
    只是这崔植筠的名号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贾洤的眼睛在眼眶里打转,他实在想不明白,怎会有人甘愿在这小小太学浪费大好的时光?
    崔植筠却在此时开口训诫,“你叫贾洤是吗?我告诉你,你是这太学的学子,无论是外舍,内舍,还是上舍,只要是在太学中犯事,我作为师长都有管教你的权利。除非你今日脱了这身学子服,离开了太学,我便不再管你。如若不然我定当按规,禀告你的学正,扣罚你的学分。不管你是谁,今日这欺辱同窗的罪责,你都别想逃脱——”
    崔植筠义正严词,可贾洤似是全然没听进去。
    他一直在琢磨着什么,只瞧在几秒之后贾洤莫名一声惊呼,指着崔植筠便大呼道:“好啊,我想起来了,我当是谁?原来你就是那个抢了我大哥姻缘的崔家老二!”
    此话一出,廊下一片哗然。
    崔植筠却是无解,他蹙眉望着贾洤不知所云。
    贾洤便趁机吵咬,“崔植筠,凭什么太史家拒了我家的亲,转脸就与你成了婚?你就是个趁虚而入的宵小。那个太史筝定与你一般没品,所以你二人才能结为夫妻!不过如此甚好,她瞧不上我贾家,我贾家还不愿娶这样品行不端的女子为妇呢!她根本不配嫁给我大哥——”
    提及崔植筠自己,崔植筠没有生起任何愤念。
    只是当眼前人侮辱起太史筝,崔植筠便不觉握紧了拳头,可他无论如何不能在众学子面前动手,如此岂不成了与贾洤一般的人。师者以身作则。
    崔植筠便压了压怒火开口反驳:“此乃两厢情愿的事,我家夫人如何做选择,是她的自由,亦是与你家无缘。缘尽缘散,自当平心。可如今你作为晚辈口出狂言,实在有失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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