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京城中。
    天子这边大肆准备着修宫殿,宫人们也准备着换新衣,看上去一片红红火火。
    而朝野上下也对此事议论纷纷,有的说灵华君变出了金山银山、绢河帛海,坊市之中的各部底层官员说天子准备给文武百官发赏,今年不至于过得和往年一般艰难。
    官署之中,一群穿着深色袍服的官员正在议论着之前太庙之中的事情。
    这些官员官位太过低微,当时没能在场,因此大多数情形也都是听别人所说的。
    “凭空变化,这可真的是神仙手段。”
    “哪里来的凭空变化,听说这是灵华君问黄泉之鬼借来的,陛下得知灵华君有这般神通,才前去问计,灵华君听闻国库亏空国事艰难,这才开坛做法。”
    “天子当真是好福气,碰上了神仙下凡,又有灵华君出世相助,看起来我武朝真的要大兴了。”
    “陛下有福啊!”
    “我可是听说了,马上就要补发往年的欠俸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这官当得几年都没拿过俸禄了,听说宫中有天上的布,不知道我能不能拿到一匹,回去给我家老娘妻儿做件衣裳,沾沾仙人的福气。”
    “听说那布也分天上的织女织的,还有黄泉的恶鬼织的,天上的织女的布陛下都得不到,咱们就别想了。”
    “这黄泉恶鬼织的布,会不会沾晦气。”
    “有俸禄发的就不错了,你不要可让一些给我,我可什么都不嫌弃。”
    口中虽然说着这话,但是所有人心情都不错,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连办起公务来也多了几分干劲。
    但有人说好话,自然也有人说起了丧气话,而这些人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真实情形。
    “什么有福,我可听说了,度支尚书还没有拿到半枚铜钱一匹绢帛呢,那钱银绢帛都进了太监的寺库了,度支曹的左藏库里什么都没有,拿什么给我们发欠俸!”
    “什么?”
    “这如何可能,我可是听说灵华君变出了一座铜钱山,绢帛如海水一般从太庙之中流了出来,度支尚书怎么可能半分也拿不到。”
    “咱们的这个陛下,昔日当太子的时候便是……哎……”
    话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在场的不少人还是知道一些事情的,毕竟这也没多少年。
    当初还是太子的温长兴只要是接下了先帝派下的差使都是想尽了办法捞钱,先帝当初可是还多次派了寺人带着鞭子前去抽打他,这才让其收敛一些。
    但是也已然让人看到温长兴的性格,其喜好奢靡,且挥霍无度贪鄙成性,也就是先帝在的时候他才稍稍收敛。
    不过,先帝逼迫温长兴节俭简朴,一旦不如意便屡屡地派寺人抽打作践他的举措,压制住他的同时也让温长兴的性格变得越来越极端。
    如今先帝不在了,温长兴也便彻底变了一副模样,也彻底地不知道了收敛。
    灵华君管天管地,但终究不是温长兴的阿爷,他想着,灵华君总不至于因为自己花了点银钱绢帛就派人过来抽他鞭子吧!
    说到这里,官署之内的气氛顿时变了,众官脸色都有些难看。
    “应该……应该……不至于此吧!”
    关于朝堂和华京城的消息沿着长江水域和各个官道扩散开来,不过这年头的消息传递得慢,关于京城的消息一般传到外面都得几个月后了,距离得越远也便越慢。
    但是有一个地方却一直关注着朝廷和京城的动向。
    这边一旦有了任何消息,便立刻通过专门的渠道快速送过去。
    一人骑着骏马快速地穿过江边的林荫小道,远处的鹿城的城郭越来越明显,那墙垣伴随着马蹄声愈渐高耸。
    这人骑着马一路进入了鹿城郡王的府邸,从包裹之中拿出了一副盒子呈送了进去,然后又被僚属送到了鹿城郡王温绩的手上。
    温绩打开盒子拿出了里面的一封封信函看了起来,看起来都分门别类地归类好了,封上还写好了里面的内容,让温绩一看便知道内里大致是什么情报。
    听闻灵华君得气运功德之术,问黄泉鬼神借来铜山帛海,温绩忍不住感叹道。
    “灵华君果真是神通广大,竟然有这般玄妙的法术,吾以为点石成金便是将凡物变成金铁,却未曾想到竟然还能变出铜钱、绢帛来。”
    和之前的灵华君一般,温绩得知此气运功德之术后立刻便联想到了如何用他。
    这等仙术神通,若是用之得当。
    天下可定。
    一统九州也非难事。
    看到天子因国事问计于灵华君,提及国库亏空百官欠俸、士卒缺饷的时候,温绩皱起了眉头。
    但是看到灵华君最终还是允了下来,并且亲自前往太庙,施展那气运功德之术,征调鬼神送来银钱绢帛。
    “灵华君心怀天下,是我朝之福啊!”
    但是,看到事后天子初步的所作所为,还有私下朝野的议论,温绩又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温绩立刻召来了那送信之人,决定亲自问一问他。
    “让那人过来!”
    那人看似普普通通是个送信的驿卒,但是实际上却是温绩麾下收集各类情报的细作,温绩虽然身在楚地镇守一方,但是却时时刻刻关注着朝堂和京城的所有动向。
    温绩:“这所谓气运功德之术,是从何处传来的,又作何解?”
    来人:“是从云中宫祠中传出来的,我听闻那铜山帛海并非凭空而来,而是以朝廷气运功德作押,让黄泉鬼神送来的。”
    温绩听完大惊:“以朝廷气运功德作押,那若还不上当如何?”
    来人说:“在下也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并不知晓此中详情,或许只有灵华君才能知晓了。”
    瞬间,温绩便隐隐明白自己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在何处了。
    “走,速速去一趟阳城!”
    温绩立刻放下了手上所有的事情,离开了鹿城。
    阳城是重镇,是连接着南北的险关,除此之外目前这里有着一座画江龙王庙天下闻名,里面供奉着云中君亲自敕封的画江龙王。
    温绩马不停蹄地连夜赶到了这画江龙王庙,在外松内紧的严密看守之下,进入了江边大堤下的一座隐蔽大殿之中。
    那九鼎,便放在了此处。
    温绩跪在那九鼎之前,开九鼎观自身这一族的气运,随着那鼎盖打开,三柱高香散发出光云紫气。
    一瞬间,温绩便脸色大变。
    “怎会如此?”
    温绩看到头顶上黑云盖顶,电闪雷鸣。
    黑云之中鬼神呼号,原本的香火龙庭看上去风雨欲来,一副即将崩塌的模样。
    “轰隆!”
    一道雷霆炸响,温绩的脸色愈发苍白了。
    他跪在地上仰望着那幽冥之中的景象,浑身大汗淋漓。
    “温长兴无道,鬼神也为之而怒。”
    他明白,若是再不做些什么,这武朝怕是亡国有日了。
    然而,也有一些怪事随之发生。
    明明看上去武朝气运化为黑云压顶之势,但是他这一支的气运却莫名其妙地涨了起来,头顶上紫气缭绕蒸腾,不知是何意。
    但是渐渐地,温绩便明白了什么。
    “大变之中,也蕴藏着大机缘。”
    “那温长兴无道,以王朝气运功德作押供自身挥霍无度,不知收敛,当失天命。”
    “鬼神为此兴怒,吞噬王朝气运要亡我武朝。”
    “但若是有人能顺势而为,便可得那天命,趁势而起。”
    ——
    温神佑接了旨意,带着人乘船从巴蜀之地一路而下。
    轻舟快船,颇有一日千里之感。
    途中至一地。
    温神佑远远看到了巫山,春日里的巫山变得更加蛮荒和远古,参天巨木铺盖向远方。
    在温神佑的眼中,那深处不知道隐藏着多少远古之妖,神话中的恐怖凶魔。
    而不论是那远古妖神,还是太古巨凶,都得拜倒在巫山神女的身前。
    隐隐看到有神鸟从极远处飞起,一声尖啼后撕开云层,随后便消失不见。
    “巫山!”
    船上,温神佑望着那巫山山脉,想起了往昔。
    温神佑当初便是在这里朝拜那巫山神女,借那五鬼道的势才最终拿下了巴蜀之地,他也在这里完成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个鹿城郡王家的大郎成为了一个独当一面的人。
    就犹如少年人从家中离去,逐渐地步入青年。
    那种成长不仅仅是体魄上的成长,更是心态上的,有的人荒度一生直至日渐苍老心态也如同稚童,有的人一夜之间便跨越了这心境之上的转变。
    而温神佑站在船上静静地看着,随着船只顺流而下,他目光从巫山渐渐地脱离开来,望向了大江。
    他昔日从这里入巴蜀,如今也从这里离去。
    在一次次地行路之中,破茧成蝶,亦或者化蛟成龙。
    回到鹿城,温神佑立刻回家去见他的阿爷温绩。
    记忆里的大宅一切如旧,但是温神佑站在门前却感觉自己好像离开得太久太久,仿佛背井离乡了一辈子,多年以后才终于回来了。
    “大郎,怎么不进去,都督在等着你呢?”
    “嗯,现在就进去。”
    听到有人喊自己大郎,温神佑都愣了半晌,过后才点头回应。
    温神佑朝着里面走去,大宅里面阳光明媚,和他之前魇症之中的完全不一样,他一步步朝着里面走去,终于看到了那个坐在大堂里的身影。
    那身影穿着温神佑熟悉的圆领袍,头上带着幞头,慢慢的地起头看着走进来的他。
    在温神佑还未曾定神的时候,温绩便开口问道。
    “大郎!”
    “可还记得阿爷当初问你的那句话么?”
    温神佑愣了一下,不知道温绩说的是哪一句,但是看着阿爷的眼神,他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这一次,温神佑站在大堂之中,丝毫没有回避地答道。
    “我当得起!”
    听到温神佑回答得这么直接,温绩看着自己的儿子却张开嘴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似乎有些认不得他了。
    不过,温绩转念一想。
    温神佑最近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情,他在北朝大军入侵的时候独自领着一支偏师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打入了巴蜀灭了一国,在其身上不论如何什么变化也是理所应当。
    其实按照温绩原本对于温神佑的了解,以他这个儿子的眼界,当朝廷的旨意下达的时候他是不可能接旨的。
    但是如今温神佑这一次不仅仅接旨了,而且还迅速地放弃了一切离开了巴蜀之地,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温绩对于温神佑的了解。
    温绩感觉欣慰无比,也对于自己这个儿子生出了一种正视的态度,对方已经不再是一个少年童子,而是一个能够和他站在同一个高度争天命的蛟龙。
    身为父亲应当欣慰,但是却又同时生出一种复杂的忌惮情绪。
    温绩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来走上前去,将手搭在了温神佑的肩膀上。
    “蛰伏多年,我爷俩的机会来了。”
    温神佑低头,拱手说道。
    “阿爷,那我们应当抓住机会。”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温绩看着温神佑低垂的眼睛:“你不怕?”
    温神佑说:“神佑已经怕过了。”
    九鼎之下。
    温神佑跪在地上面向那绘制着山河日月的青铜巨鼎,山字一般的三柱高香升起,他看着那黑云覆盖在头顶,雷霆闪烁在云间。
    穿透风暴旋转的云涡,他也同样看到了摇摇欲坠的香火龙庭,还有暗处行走的各路幽冥鬼神。
    那鬼神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看向了他,发出骇人的尖啸,或者张开巨口狂笑。
    更有鬼神头颅探出黑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那武朝的气运功德。
    场面骇人惊悚。
    若是那温长兴能够看到,怕是一瞬间就要被吓得晕厥过去。
    他以为自己天命所在,有仙神庇佑无所畏惧,可以肆意地消耗功德。
    却不知道,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温绩问温神佑:“大郎,你可看见了?”
    温神佑点头称是:“看见了,温长兴倒行逆施,为鬼神所厌,如今鬼神吞噬朝廷气运,天命已然不在。”
    温绩也点头:“温长兴以为自己得了天命,以为自己是天子便可无所忌讳,竟然想要以人心以天下来携裹灵华君,让灵华君不断地以神通法术来巩固他的天下和帝位。”
    “他以为,有了灵华君在京城,便无人可以动他。”
    “以为天命暂时归于他身,云中君有意让九州在此世重归于一,他便可以坐享其成。”
    说到这里,温绩也忍不住嘲讽道。
    “哼,世上哪有这般好事?”
    “他想要以人心和天下安危来裹挟灵华君,想要从神仙那里拿好处,真的是不知死活。”
    温绩说完,也半是感叹半是惊恐地指着天上的云涡,对着那香火龙庭之内的景象说道。
    “神仙知天地轮回,长生久视不知道看过多少王朝兴衰。”
    “他温长兴算得什么,当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他此刻拿的每一分,这天地轮回,那四方鬼神最终都要从他身上再拿回来。”
    “大郎!”
    “你我都要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一点,天地万物都是有定数的,你拿的每一分最终都是要还回去的,你做的每一件事情天地都能够看到的。”
    “冥冥之中,吾等的功行过失都早已写在了那司命之神的竹简之上,生时脱不得,死时逃不得。”
    温神佑看着那香火龙庭的画面,也颇有感触地说道。
    “天命是天命,路终归还是要自己走的。”
    “他以人心算计天心,以为有天命却可以坐享其成,却不知道天命也同样可以弃他而去。”
    想到那温长兴,温神佑就仿佛看到了那神台下一场大梦中的自己。
    因一念而起,便失了根本。
    因一时之欲,便也注定了后半生的凄凉下场。
    而温神佑也似乎看到了,那温长兴也定然因为这一世挥霍殆尽的福气而带来的祸殃,当那幽都城中鬼伯身前走一遭的时候,免不得要下那幽冥地狱之中走一遭。
    温绩看向了温神佑,很高兴他能有这等感悟。
    “但是我等却不可坐视此等事发生,事情还尚有转机,温长兴虽然失了天命,但是只要应对得当,至少不会殃及天下。”
    “而那温长兴失了天命,天命自然也会寻他人。”
    “你我爷俩若是能主动前行,焉知不能做那承接天命之人?”
    温神佑:“阿爷说得不错,儿我也正有此想。”
    温绩:“你觉得应当如何?”
    温神佑:“想要承接这九州天命,人间能够做主的人唯有国师灵华君,我此去京城虽然有些凶险,但是也同样也是大好时机。”
    “我此去会拜见灵华君,告诉他我温氏一族并非都是温长兴和温兆那等庸庸碌碌之辈,也同样有心怀万世,有混一九州天下壮志的人。”
    温绩听完,忍住不大声说道。
    “好好好。”
    “大郎,你真的是不一样了。”
    ——
    华京。
    碧水苑是皇家林苑,此时此刻拈花僧带领着弟子不偷不盗不抢三人沿着殿外长廊走过,朝着里面而去。
    今日,以一支偏师立下灭巴国社稷刚刚得封云阳王入京了。
    清晨时分,天子亲自迎云阳王入京,并且在这碧水苑中设宴请群臣一同庆贺这等开疆拓土的喜事。
    和尚也同样受邀前来,列坐其中。
    一侧可以看到亭台楼榭、曲折池塘,岸上有秋千,水中有画舫。
    不过和尚此刻却没有多少心思看,在和尚看来,这云阳王赴京定然会有大事发生。
    按照天子温长兴的肚量定然是容不下云阳王温神佑的,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京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温长兴奈何不得他和尚,因为和尚就和温长兴不是一个体系的,怎么着也威胁不到温长兴的位置,但是温神佑可不一样,他不仅仅能够威胁到温长兴,而且温长兴也能奈何得了他。
    踏入大殿之后,和尚双手合十。
    “善哉善哉!”
    “希望今日,莫要横生事端。”
    果然,宴上天子便开始对着云阳王温神佑发难了。
    天子看上去对温神佑十分亲昵,也十分敬重,甚至将温神佑的坐席安排在了自己身旁,宴席之上还不断地举杯请温神佑共饮。
    “云阳王父子可谓是我宗室之中少有的英才,乃父鹿城郡王替朕镇守一方,能文能武,堪称是国之柱石。”
    “就连云阳王,年纪轻轻便能够提兵以一支偏师灭一国,纵马入巴宫,灭了那伪朝社稷,劳苦功高。”
    “按照朕来说,这云阳王还是封得低了。”
    “可这群臣拦着朕,说云阳王年少,说什么功高难赏。”
    “朕是那等吝啬的人么,什么功高难赏。”
    “对待有功之臣,朕从不吝啬,有什么朕不能赏的。”
    “往后,朕可还要多多仰仗云阳王父子呢!”
    温长兴一开口,便立刻看到宴上的气氛变了味道。
    什么宗室之中少有的英才,什么功高难赏,什么仰仗云阳王父子。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在说温神佑父子手握重兵割据一方,已经威胁到了皇权了。
    在场之人有些目瞪口呆,不知道天子这是怎么敢的,简直是赤裸裸的将冲突给摆了上来,丝毫没有遮掩。
    要知道温神佑在巴蜀还有着旧部,其父云阳王更是镇守一方手握重兵,这样毫不遮掩地将冲突激化,等于说是将别人逼到了绝处,就不怕别人狗急跳墙么。
    “臣不敢!”
    而坐席之上,温神佑条件反射一般地站起身来,直接跪在地上磕头。
    这宴席,这堂上的天子,这一股没事找事冲着他来的苗头。
    似乎都似曾相识。
    梦中,他便是这般被那北燕天子以一个殿前失仪的理由给打入了大狱之中。
    此时此刻,他若是稍有应对不当,或者是露出一点不愿意,怕是就要落下一个嚣张跋扈的名头。
    而且他知道,温长兴后面肯定还有着后招等着他呢!
    先盖上一个嚣张跋扈的名头,之后再一步步逼迫他让步,不让步便直接将他拿下,此刻温神佑似乎都能看到温长兴接下来所有的打算。
    说实话,温长兴这计策并不高明,甚至低劣的很。
    但是,可怕就可怕在它管用。
    温神佑当然知道为什么天子温长兴敢如此发难,又如此有底气,将这么低劣的手段玩得团团转。
    国师灵华君是温长兴头上的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但是此时此刻,也是温长兴最大的护身符。
    找到理由一句话把他温神佑给杀了,那就杀了,完全不用担心什么后顾之忧。
    他阿爷不敢说半个不字,一地手握重兵割据一方的王侯连个造反的反字都不敢说出来。
    而灵华君管的是神鬼阴阳之事,总不能因为这帝王之家的“家事”多说些什么,就算有些不满,也不好出面。
    温长兴就是做着这么个打算,要将那些威胁到他帝位的人一个个清理干净,收回手上的大权,也让自己成为他认为的“唯一”的天命所归之人。
    “这温长兴,当真是没有君王之像!”
    “实在是个下作无耻的卑鄙小人!”
    “不知道是哪个给他出的这般奸计,亦或者这温长兴自己想出来的?”
    当这样一个天子不要脸皮,将下作表现得淋漓尽致的时候,反而没有人能够奈何得了他了。
    不过,温神佑也看出了温长兴的虚实。
    “温长兴在害怕。”
    按道理说,温长兴不用这么急地清理其他各地的王侯的,毕竟只要灵华君还在就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的帝位。
    但是他还是这般急哄哄地要清理其他温氏王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位置还不够稳固,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真龙天命,心虚担忧之下才做出这般姿态。
    然后,这温神佑将姿态放得格外地低。
    “臣父子哪有什么本事,仰仗的不过皆是陛下的洪福齐天而已。”
    “若不是陛下迎国师灵华君入京,我朝得仙神庇佑,臣父子如今怕是早已丧命于那穆朝天的铁骑之下,丧身于那滔天洪水灾劫之中。”
    “我等臣子不过是借着陛下的运势,顺势而为罢了,陛下天命所在,当混一九州一统天下,巴蜀之地不是臣打下来的,而是天命归于陛下得来的。”
    “功在陛下,而不在臣的身上。”
    温长兴听完有些得意,虽然没能挑出温神佑的毛病,但是听温神佑这么一说天子温长兴的心中还是有些欢喜的。
    天子温长兴抓不住温神佑嚣张跋扈的名头,不过温神佑这般臣服的姿态,也刚好让他顺势拿出了另一套发难的方案。
    “云阳王过谦了。”
    “不论如何,云阳王也是宗室之中少有的良才,朕治理天下靠得是文武百官,也需要尔等这些宗室勋亲。”
    说到这里,温长兴话语一转。
    “云阳王既然来了,就暂时不要离京了。”
    “朕初登大宝,身边实在是没有什么得用的人,云阳王就留在京城辅佐朕,如何?”
    温神佑跪在地上,早就知道温长兴后面还有后手,果然第二手就要强留他在京城了。
    天子温长兴刚说完,还没有怎么停顿,立刻一副质问的表情看着温神佑。
    “嗯?”
    “云阳王怎么不说话,可是有什么话不好当着朕的面说出来?”
    温神佑立刻再度叩头,一副欢喜不得了的模样,丝毫没有少年人的血气。
    一副害怕不已,臣服于帝王威严之下的献媚模样。
    “臣这是喜不自胜!”
    “华京城乃是天阙一般的地方,哪里是云阳那等小地方能比。”
    “臣入京以后就看花了眼,哪里舍得离去,能够留在京城常伴陛下左右,实在是臣的福气,也是臣之所想。”
    温长兴看到温神佑这个一己之力打下巴蜀灭了一国社稷的人这般惶恐地对着自己磕头,再也忍不住欢喜的情绪,当场哈哈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我就知道云阳王定然舍不得朕,舍不得这华京城。”
    看着温神佑服了软,自愿被留在京城,众人还以为天子对云阳王的发难也到此为止了。
    温长兴一场大笑之后,让温神佑起身落座,然后又让看起来被吓得满身大汗的温神佑饮酒压压惊,看起来一副君臣相宜的模样。
    但是温长兴看着温神佑一杯酒下了肚,望着对方那年轻的模样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又立刻变得冰冷了下来。
    温长兴根本没有喝酒,便直接放下了酒杯,开口问温神佑。
    “听说,云阳王将本名佛奴给改了。”
    “似是……哦……朕记起来了!”
    温长兴一副好像不太在意的模样,装作好像才刚想起来。
    “叫神佑了!”
    说到这里,温长兴死死地看着温神佑。
    “佛奴这名字就挺好的,名字乃是父母所赐,怎能随便改呢?”
    “朕看云阳王也定然不是这等无父无君之人,不过是年轻气盛,心神不定才做出了这般荒唐事。”
    “还是改回来,叫佛奴吧!”
    天子一句话,丝毫没有给温神佑犹豫和反应的机会,又将温神佑的名字给改回成佛奴了。
    温神佑之前没有任何动作,哪怕是惊慌失措也不过是伪装出来的,但是听到天子这一说,他的身子真的抖了一抖。
    而上头,也能够看到温长兴嘴角的那抹嗤笑,还有深深的忌惮和不满。
    似是在说。
    你温佛奴是什么人,也敢叫神佑?
    朕都没敢叫这名字。
    温神佑连忙又跪在地上,连连说道。
    “臣年少荒唐不懂事,心性顽劣。”
    “往后定然多去佛寺,多读一读佛经,修心静心。”
    温长兴连番对着温佛奴发难,打压温佛奴,不仅仅强留他在京城,甚至连他那个隐隐带有天命之感的名字都剥夺了。
    在温长兴看起来,温佛奴如今是怎么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了,也终于暂时消停了下来。
    至少他之前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温佛奴只要留在京城里,生死便操控于他手,有些事情也自然不必那么着急,也没有必要做得那么难看。
    温长兴笑个不停,再次举杯邀群臣共饮。
    “来来来,爱卿们随朕共饮此杯。”
    宴上,拈花僧坐在一侧看着那云阳王温神佑。
    不,又重新变成了温佛奴的云阳王。
    眼中露出深深的疑惑。
    别人不认识温神佑,他可是认识对方的,甚至还见过多次,也知道温神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而今日,除了模样没有变化,他完全认不出来坐在那里的是温神佑。
    就好像是躯壳之内,换上了另一个人的魂魄。
    ——
    轮回寺中。
    拈花僧回到了这座寺庙之中,却依旧还在想着刚刚宴上发生的事情。
    院子里几个弟子站在身后一动不动,远处有着沙弥在扫着地上的落叶和灰尘,大殿禅房之中则传来诵经声,隐隐可以听出那是拈花僧撰写的轮回经。
    拈花僧突然发问:“不偷,不盗,不抢。”
    三僧作揖:“弟子在。”
    拈花僧:“尔等说,一个人会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变得像是另外一个人么?”
    不偷和尚:“大起大落,大悲大喜,都可以让一个人在短时间内变得像是另外一人。”
    不盗和尚:“就如同吾等弟子三人。”
    不抢和尚:“吾等得师父点化教诲,才终于得脱苦海,得悟真谛,不再做那尘世恶鬼。”
    拈花僧点了点头,觉得那温神佑身上的变化越发显得怪异了。
    没错,大起大落。
    一个人经历了大起大落,都会发生剧烈的变化。
    但是那温神佑经历过什么大起大落?
    他生于帝王贵胄之家,生来便是王侯之命,少年时顺风顺水,是常人眼中的天上人。
    青年时遇仙圣降世,得神佑之名,有奇遇仙缘。
    此后更是在大乱兵灾之中趁势而起,率领一支偏师打入了巴蜀之地,灭一国社稷,名扬天下。
    如此顺风顺水,虽然因为那温神佑起点已经足够高,不比寻常人,但是也能够称之为起势了,他一生之中无论哪个阶段怎么算都不可能称之为大落。
    按道理来说,温神佑这样的人怎么嚣狂肆意都不为过。
    唯独,不应该是他今日见到的那般老成的模样,拈花僧在那温神佑的身上见不到任何傲气,反而像是历经沧桑饱经世事后沉淀下来的另一个人。
    拈花僧正想着那温神佑身上的不寻常之处,而此时此刻温神佑却登门而来了。
    一扫地沙弥匆匆跑来,告诉拈花僧。
    “法师,云阳王登门求见。”
    拈花僧眼神微动,问道。
    “他可有说为何而来?”
    沙弥:“云阳王说他年少轻狂心性不定,因此奉陛下法旨前来向法师问道论经,让法师教他修行。”
    看上去,温神佑变现出了一副听从天子温长兴旨意,丝毫不敢违抗的模样。
    但是拈花僧却不觉得如此,他觉得那温神佑此来定然是有什么打算。
    “有意思,有些意思……”
    拈花僧说了两句有意思之后不再多言,直接让沙弥将那云阳王请进禅房中来,既然对方要向他问道论经,那他们就好好论上一论。
    然而,温神佑进入禅房之后坐在蒲团之上,只是打量着拈花僧,始终一言不发。
    而拈花僧也在打量着他,良久之后和尚先开口了。
    “云阳王!”
    “当真是脱胎换骨了啊!”
    “昔日看云阳王看上去平平无奇,没有想到竟然是贫僧看走了眼,如今一看才发现,云阳王才是那真正的真金宝玉。”
    “只待那风云变幻之时,便可飞天化龙。”
    温神佑看着拈花僧,也终于说话了。
    “并非是脱胎换骨,而是一梦轮回。”
    拈花僧听不懂温神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梦轮回四个字又作何解?
    不过不等他问,温神佑却先开口问和尚。
    “法师!”
    “你可相信,人能够活出另一世么?”
    一句话,却在拈花僧的心湖之中激起惊涛骇浪。
    而温神佑却还没有停休,接着说了下去,似乎要一把击穿拈花僧的心境。
    他坐在蒲团上,眼神好似在那一瞬间变得苍老深邃,也彻底变作了另外一个人。
    “我得云中君点化,在轮回之中活出了另外一世。”
    这一下,甚至连拈花僧手中那始终没有停止旋转的佛珠都在这一刻因为其说出的话直接因为手抖掉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啪嗒!”
    拈花僧手悬在空处,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温神佑,眼神之中再也没有那如同湖面无波的沉静。
    “你说什么?”
    如果说另外一个人说这话,拈花僧是绝对不信的。
    但是此时此刻,温神佑对着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拈花僧却在一瞬间相信了。
    因为他相信温神佑有那份与云中君的缘分,他也亲眼看到了温神佑如何从内到外的发生了如同转世轮回的蜕变。
    不过此时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世上真的可能存在着轮回转世。
    拈花僧良久之后才平静了心绪,然后双手合十,对着温神佑作揖。
    “贫僧失态了!”
    温神佑摇头,表示并不在意,或者说他要的就是拈花僧的这一份失态。
    “法师,可愿听一听我的故事?”
    拈花僧的确很想知道在温神佑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还是问了一句。
    “云阳王和贫僧说起这般事,是何用意呢?”
    温神佑看着拈花僧,行了一礼后说道。
    “我希望法师在听完我的这个故事后,能将我的这个故事带给灵华君。”
    拈花僧打量着温神佑,知道对方是个什么主意,对方是希望能够通过这个故事打动灵华君,让灵华君相信他才是那个拥有天命的人,或者至少是更值得拥有天命的人。
    拈花僧作揖,头颅低沉。
    “此事,贫僧应下了。”
    禅房青灯之下。
    温神佑讲述了自己在那神台之下的经历,那一切至今依旧让他感觉如梦似幻,不知道那一生的经历到底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那是庄周梦蝶亦或者是蝶梦庄周,但是对于我来说,我真的活出了另外一世。”
    “也在那一世之中得见真我,知道了自己真正所求。”
    “知道了如何才能不执于一念,不贪于一时,不眷于一世。”
    温神佑看着拈花僧,然后开口说道。
    “此世,我一定应那天命,成那万世之功。”
    “这一生,我要脱离那众生苦海,不堕那无间永劫。”
    “问道论经”结束之后,温神佑已经离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拈花僧依旧将自己关在那禅房之中,心绪不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平静下来。
    拈花僧分不清那温神佑说的是真是假,或者说连温神佑自己都分不清那一世轮回到底是真是假。
    但是拈花僧可以确信,云中君拥有开启轮回的力量。
    青灯之下。
    拈花僧双十合十,禅房之内再次回响起了他那大愿。
    “若世间有轮回,若善恶终有报。”
    “这人世间会变成何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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