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佶跳下马,转身来接阿姹。阿姹丢了一只鞋,随便用布包的脚。皇甫佶默然跟在她身后,看见她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蹲下来搅了搅水,爱不释手的样子,皇甫佶忍不住说:“翁师傅,到剑川了,咱们雇一辆车走吧。”
    “坐车?”翁公孺嗤之以鼻,“牛拉得怕慢,马拉得嫌颠,咱们几时能到京师呢?”
    阿姹拽住皇甫佶的袖子,她的手沁凉,隔着衣裳,让人觉得很舒服。山峰的翠寒迸射,她的两眼清澈得像潭水,脸颊泛红又像桃花瓣。阿姹善解人意道:“阿兄,咱们快赶路,不要耽误了翁师傅的事情。”
    “是不要耽误了薛相公的事。”翁公孺慢吞吞地纠正她,“军令如山呐。”
    皇甫佶不傻,早就察觉出翁公孺不耐烦,他还能微笑以对,“薛相公的钧旨,并没有限定咱们何时回鄯州。剑南蛮汉杂居,常受西番人侵扰,咱们一路走过去,探一探敌情,相公不会怪罪的吧?”
    翁公孺心想:你已鬼迷心窍,嘴上恐怕能说出花来!但要强逼他们赶路,又显得自己这大人苛刻。背手环顾着苍山十九峰,残阳下龙形蜿蜒,静卧无声。翁公孺心念一动,自言自语道:“到了蜀地,岂敢不谒见蜀王?灰头土脸的,又怎好见贵人?”他转向皇甫佶,大发慈悲地将头一点,“那就雇辆车,咱们经剑川入蜀。”
    皇甫佶先去瞧阿姹脸色。阿姹不做声,眼里霎时亮了,皇甫佶心里也不觉有几分雀跃,甩着湿手,从石头上一跃而起,“我去雇车!”
    阿姹忙起身跟上,皇甫佶把阿姹拦住了。翁公孺灼灼的目光盯着,皇甫佶背过身去,声音也低了,“表妹,你在这里等着,别揽缰绳……你的手心都磨红了。”
    翁公孺竖起耳朵,把皇甫佶的话听了个清楚,他暗嗤一声:愣小子!
    第8章 银苍碧洱(八)
    翁公孺弓着腰,被黄衣内侍领进殿。 蜀王府从外头看是素简的,内里深邃广阔,翁公孺穿过一重重殿宇,拎起衣摆,踏上玉阶,望见凉殿里的蜀王,他远远地俯身叩首,“殿下。” 蜀王倒很随意,径自歪在石榻上,招手叫翁公孺进来,一名内侍铺了坐垫,另一名用托盘奉了茶,便无声地退下去了。 “谢殿下。”连着骑了多日的马,翁公孺胯下疼得厉害,动作有些迟缓地坐下来。他来时特意沐浴过,换了襕袍,系了襆头,还薰了香,大腿隔着坐垫碰到冰凉的地面,翁公孺不禁浑身一个激灵,险些打个喷嚏出来。他捂着鼻子,环顾四周,笑道:“殿下这里,让臣想到了苍山,六月山头犹带雪,罡风误送到蓬莱呀。” 蜀王面白体丰,只穿着素纱中单,一笑起来,还是年轻时风流倜傥的模样。“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没有雪呢?”他故意卖个关子,见翁公孺诧异,吴王拍一拍手,几名内侍上来,将凉殿一周的竹帘卷起,三面轩敞,有水雾自檐角缓缓飘洒,被阳光一照,真如琼雪玉屑。 “这殿后凿了石渠,引得是西岭融化的雪水,用一架水车把雪水源源不断地车到殿顶,正是为了取那点清凉之意。”蜀王手边还摆着冰盘,他很惬意地笑,“你觉得是罡风么?我倒觉得是柔风。” 引西岭雪水到蜀王府,好大的手笔!竟也没怎么听到民怨。翁公孺赞道:“殿下的巧思,妙呀。”没忍住张嘴打了个喷嚏,他鼻子有点发齉,“在下,咳,这两天赶路,大概是中了暑气了。” 蜀王说他不像暑气,倒像是风寒,叫人仍把竹帘放下,又亲手把自己的外袍给翁公孺披上,翁公孺推辞一番,也就受了。 蜀王对他颇关切,“你路上该带两个伺候的人。” 翁公孺说:“有两个僮仆。” 皇甫佶和阿姹两个,被拦在了廊下。翁公孺对阿姹的身份尚有顾虑,叫她也挽起发髻,穿起袍衫,做个男孩打扮。皇甫佶向来是知礼节的,只怕那个段小娘子会作妖……翁公孺趁端起茶盅的功夫,余光往廊下扫去,见阿姹端正肃然地跪坐着,丝毫不显娇娆,俨然是个略小一号的皇甫佶。翁公孺暗自有些惊讶。 他这才一眼…
    翁公孺弓着腰,被黄衣内侍领进殿。
    蜀王府从外头看是素简的,内里深邃广阔,翁公孺穿过一重重殿宇,拎起衣摆,踏上玉阶,望见凉殿里的蜀王,他远远地俯身叩首,“殿下。”
    蜀王倒很随意,径自歪在石榻上,招手叫翁公孺进来,一名内侍铺了坐垫,另一名用托盘奉了茶,便无声地退下去了。
    “谢殿下。”连着骑了多日的马,翁公孺胯下疼得厉害,动作有些迟缓地坐下来。他来时特意沐浴过,换了襕袍,系了襆头,还薰了香,大腿隔着坐垫碰到冰凉的地面,翁公孺不禁浑身一个激灵,险些打个喷嚏出来。他捂着鼻子,环顾四周,笑道:“殿下这里,让臣想到了苍山,六月山头犹带雪,罡风误送到蓬莱呀。”
    蜀王面白体丰,只穿着素纱中单,一笑起来,还是年轻时风流倜傥的模样。“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没有雪呢?”他故意卖个关子,见翁公孺诧异,吴王拍一拍手,几名内侍上来,将凉殿一周的竹帘卷起,三面轩敞,有水雾自檐角缓缓飘洒,被阳光一照,真如琼雪玉屑。
    “这殿后凿了石渠,引得是西岭融化的雪水,用一架水车把雪水源源不断地车到殿顶,正是为了取那点清凉之意。”蜀王手边还摆着冰盘,他很惬意地笑,“你觉得是罡风么?我倒觉得是柔风。”
    引西岭雪水到蜀王府,好大的手笔!竟也没怎么听到民怨。翁公孺赞道:“殿下的巧思,妙呀。”没忍住张嘴打了个喷嚏,他鼻子有点发齉,“在下,咳,这两天赶路,大概是中了暑气了。”
    蜀王说他不像暑气,倒像是风寒,叫人仍把竹帘放下,又亲手把自己的外袍给翁公孺披上,翁公孺推辞一番,也就受了。
    蜀王对他颇关切,“你路上该带两个伺候的人。”
    翁公孺说:“有两个僮仆。”
    皇甫佶和阿姹两个,被拦在了廊下。翁公孺对阿姹的身份尚有顾虑,叫她也挽起发髻,穿起袍衫,做个男孩打扮。皇甫佶向来是知礼节的,只怕那个段小娘子会作妖……翁公孺趁端起茶盅的功夫,余光往廊下扫去,见阿姹端正肃然地跪坐着,丝毫不显娇娆,俨然是个略小一号的皇甫佶。翁公孺暗自有些惊讶。
    他这才一眼,蜀王便留意到了。这人足不出户,却仿佛无所不知。“皇甫府的小郎君,怎么成了你的僮仆?”
    翁公孺尴尬了,自知瞒不过,只好道:“殿下慧眼。”刚把茶送到嘴边,耳畔隐约风动,茶盅猝然碎裂。见有箭簇深深嵌入廊柱,尾羽还在微微颤动。
    翁公孺虽然在军中,却是个纯粹的文人,他先一愣,蓦地变色,身体往后一跌,待要高呼“殿下小心”,见蜀王稳稳地坐在石榻上,面上犹有微笑,廊下把守的侍卫更是若无其事,翁公孺心头顿悟,理了理袖子,笑道:“在下没拿稳茶盅,失仪了。”
    蜀王眼里闪着赞赏的光,朗声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翁参军,你这份镇定,也是少见。”
    “我只是见殿下府上严谨有序,应当不会闹刺客吧?”
    这句恭维刚说完,有个窄袖圆领袍的少年走进凉殿,手上还拎着角弓,他目不斜视到廊柱前,握住箭杆,用力拔了下来。
    “灵钧,不要胡闹了。”蜀王嘴上是呵斥,不见得真有多少怒气,“跟翁参军赔礼。”
    少年没做声,只冷冷将翁公孺一瞥。他和蜀王相貌不很像,是一双凤眼,鼻直唇薄,这种长相的人,难免要心高气傲。他是蜀王宠爱的三儿子。
    翁公孺哪能真坐着等他来赔礼,趁内侍上来收拾碎茶盅,他拎着湿衣摆后退一步,躲过李灵钧带着敌意的目光,笑着说“不要紧”,“郎君好准头,臣先……”
    “别急着跑,翁参军,”李灵钧将翁公孺的手按住了,他年纪不大,目光逼视时,也颇具威势。翁公孺慌乱地“啊”一声,李灵钧故意把箭簇对着他的鼻尖,晃来晃去,“敢问,以我现在的箭法,够格在薛相公帐下做个小卒吗?”
    翁公孺用力往后仰着脖子,求助地看向蜀王。蜀王竟也不阻止,只淡淡笑道:“少年人,不服教。”
    翁公孺听出蜀王话音里的一丝不满。
    去年蜀王手书一封到鄯州,想要送李灵钧到薛厚麾下做个小校,历练几年,语气不可谓不诚恳,薛厚却婉言谢绝了,只留了皇甫佶在身边。今天他带着皇甫佶来谒见,不是上门来打人家的脸吗?恐怕李灵钧心里正攒着劲呢。
    翁公孺没法回答李灵钧的问题。说不够格,是得罪人,说够格,怕他当场就要跟他去鄯州。一个皇甫佶,已经够让他头疼了。沉吟片刻,翁公孺摇头道:“我是一个文人,箭法好坏,也看不明白,郎君何不找人比一比?”他扬声道:“皇甫佶,进来拜见殿下。”
    皇甫佶从廊下走进殿来,拜见了蜀王,他好奇地看一眼李灵钧。
    蜀王和气地说:“你不必管他是谁,你和他出去比一场射箭,如果赢了,我有赏。”
    皇甫佶目光移动,见翁公孺微微点头,他恭敬地答声“是”。李灵钧这人心细如发,虽然迫不及待要比试,才一转身,瞥见皇甫佶穿的下摆不开叉的锦袍,他说:“你的衣服不方便,去换过了再比。”
    皇甫佶只把袖子挽了起来,说:“不用换了。在军营里,有时候光着身子就得起来迎敌。”
    翁公孺暗笑:这是老实话,怕听在李灵钧耳朵里,皇甫佶有自夸之嫌。
    果然,李灵钧冷哼一声,抬脚往外走了。皇甫佶紧随其后。翁公孺刚要起身,见蜀王安坐不动,他不禁问:“殿下不去看一眼吗?”
    蜀王摇头微笑,“小孩子置气的玩意,没有什么好看的。”看他的样子,对李灵钧的输赢也不甚在意。翁公孺探究地看了一眼蜀王,恰逢蜀王的目光看过来,他忙垂眸,将茶盅端了起来。
    “翁参军,你是连鄂国公都倚重的人,我想请教你一事。”
    翁公孺陡然听到这话,心弦立时绷紧了, “殿下言重。”
    “我想要请旨回京,在鄂国公看来,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四周静了,才听见水车转动时的吒吒声,檐角的水滴砸在台基上,嗒嗒轻响。翁公孺顿了顿,放下茶盅,故作疑惑地问道:“殿下当年是奉旨出藩的,如今陛下没有降旨,殿下想以什么理由回京呢?”
    蜀王凝视了一会竹帘外飞翘的檐角,喃喃道:“你知道我是哪一年奉旨出藩的吗?”
    当朝为官的人,恐怕没有一个不对那一年印象深刻。翁公孺说:“是圣武朝最后一年。”
    “我上路时,灵钧还在他母亲的肚子里。十四年了,灵钧没有见过陛下的面。”蜀王喟叹一声,“听说这一年来,陛下常发梦魇,又患了头痛之症,我做儿子的,每每想起来,总是夜难安枕。”他看向翁公孺,是质问的语气,“骨肉之情,人之天性,我想要回去看视陛下,还需要什么理由么?”
    “话虽这么说……”翁公孺扯着嘴角,蜀王的话他没法接下去,只好用托词挡了,“殿下要回去看视陛下,如果陛下和殿下觉得是好事,那就是好事。说到骨肉人情,鄂国公只是外臣,就不便于说话了。”
    蜀王失笑,“奸佞已经统统伏诛了,鄂国公还在怕什么,还要继续明哲保身吗?”
    翁公孺无奈道:“正是这个时候,鄂国公才格外要明哲保身。”他想,这样打哑谜,要到什么时候?索性近乎直白地提醒了他一句,“记挂陛下的,可不止殿下一个人呀。”
    “原来在鄂国公眼里,我和别人也没什么不同,所以宁愿谁也不亲近,谁也不得罪啰?”蜀王开玩笑的语气,话音有点酸,大概是想到了薛厚婉拒李灵钧的事。
    翁公孺不以为然,“前车之鉴,相公不能不小心啊。”
    蜀王的目光落在了翁公孺的身上。这时才显现出李灵钧和蜀王父子的相似之处——那种威逼的目光,让人手心攥汗。“鄂国公在那个位置上,小心是对的。在翁参军你看……”蜀王矜持地后仰,抬起一张气定神闲的脸,“我也是不值得以性命和前程相托的人吗?”
    翁公孺沉默片刻,说:“如果在下是这样想,就不会特意绕道来拜见殿下了。”
    蜀王眼里猛然闪过一丝喜色,他将大腿一拍,笑道:“不错,我是太过心切,身在局中而不知了。”他叫翁公孺上石榻来坐,言语间已经十分密切坦率了,“这个时候,从上至下,都在伺机而动,我若不动,怕落为后手呀。”
    翁公孺摇头:“不动,正是为动。其他人动,难道不会落入陛下眼里吗?现在陛下的心情,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恐怕几年内,都不会再有立东宫的心思了。”
    “可我……”蜀王摸着胡子,还是不甘心。
    “殿下不动,是为避嫌,让陛下释疑,但父母圣体违和,做儿女的不为所动,也非情理所在。我看这位三郎颇有胆识,殿下何不请旨,送王妃和郎君回京为皇后殿下侍疾?一个女人,一个孩童,带几名侍从,别人能说什么呢?”
    “此计可行,”蜀王拍手,转念一想,又无奈笑起来,“只是这个灵钧……”
    脚步声在殿前响起来,二人噤声,对视一眼,前后迎出了凉殿,见李灵钧和皇甫佶走了回来,廊下的阿姹也忍不住,扶着廊柱起身,目光紧紧地追着皇甫佶。
    李灵钧没有大发脾气,准是他仗势欺人,赢了皇甫佶。她忿忿地咬住了嘴唇。
    “我该赏你们哪一个呢?”蜀王负手,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打量,面带笑容。
    皇甫佶面色如常,李灵钧的脸略微地红了。
    翁公孺心下明了,笑道:“我看,还是皇甫佶年纪略长,因此技艺也稍胜一筹吧?”他刚同蜀王议完事,看向李灵钧的目光,自然又有不同,有了种劝导的意味,“郎君,这位皇甫佶,可是梁国公皇甫相公家的虎子,到鄯州不到一年,已经被薛相公授了七品云骑尉,”他摇头,“你输给他,不冤。”
    本以为这话是大大伤了李灵钧的面子,谁知他竟很平静地接受了,“翁先生说的是。”他顷刻间敛起了锋芒,对翁公孺恭谨地施了一礼。
    第9章 银苍碧洱(九)
    蜀王要留翁公孺住一晚。 侍婢早将屋子收拾好了,翁公孺住一间,两个僮仆住一间。案上摆了冰盘鲜果,绣帷低低地垂着,婢女掌了灯,悄悄退下去。 餐风露宿多日,着实是累了。翁公孺坐在榻边脱靴,撩起眼皮,见皇甫佶还立在案前,一会摸摸砚台,一会碰碰笔山,磨磨蹭蹭,扭扭捏捏。翁公孺知道他的心思,故意伸个懒腰,“我要歇了。” 皇甫佶得救了似的,忙把那个价值连城的犀角笔洗随便地撂在案上,说:“翁师傅,我在你榻下打地铺吧,我还有事要请教你。” 翁公孺忍耐地看他一眼。皇甫佶脸上还带稚嫩,身量已经是个大人了,锦袍乌靴,宝剑鸾鞭,挺拔的像一株青松。就算不是冲着皇甫达奚的面子,薛厚对皇甫佶也颇有爱重之心。 不得不承认,今天皇甫佶不动声色,射箭赢了李灵钧,翁公孺是有几分得意的。 “你去关上门。”翁公孺两手放在膝头,是要跟皇甫佶说正事的意味,“把灯移过来。” “是。”皇甫佶去而复返,用捻子挑了挑灯芯,又把翁公孺的靴子挪到一旁。他一个王孙公子,做起这些侍候人的事,脸上也丝毫没有不平之气。 翁公孺却故意沉了脸,说:“这些日子急着赶路,我还没来得及质问你:段小娘子明明是姚州都督段平的女儿,段平和各罗苏两家的婚事,也是他们亲口缔结,彼此情愿的,为什么你那天晚上要跟我隐瞒段氏的身份,还胡扯说什么她是被各罗苏掳到乌蛮来的汉人女儿?” 皇甫佶脸上露出愧色,他低下头,“翁师傅,我错了。” 翁公孺见他认错这样爽快,越发冷笑起来,“你年纪不大,倒是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换做下次,你肯定还会这么胆大妄为,是不是?” 皇甫佶踯躅了一会,实在没法抵赖,他不甘心地说:“翁师傅,表妹并不愿意……” “她愿不愿意,要紧吗?”翁公孺不耐烦地截断他的话,“我问你,各罗苏是什么人?” “是乌爨国主,陛下亲封的云南王,越国公,开府仪同三司,节制西南诸蛮州军事。” “段小娘子已经被许给了各罗苏的儿子,以后就是云南王世子的正妻,却被你拐走……只为了…
    蜀王要留翁公孺住一晚。
    侍婢早将屋子收拾好了,翁公孺住一间,两个僮仆住一间。案上摆了冰盘鲜果,绣帷低低地垂着,婢女掌了灯,悄悄退下去。
    餐风露宿多日,着实是累了。翁公孺坐在榻边脱靴,撩起眼皮,见皇甫佶还立在案前,一会摸摸砚台,一会碰碰笔山,磨磨蹭蹭,扭扭捏捏。翁公孺知道他的心思,故意伸个懒腰,“我要歇了。”
    皇甫佶得救了似的,忙把那个价值连城的犀角笔洗随便地撂在案上,说:“翁师傅,我在你榻下打地铺吧,我还有事要请教你。”
    翁公孺忍耐地看他一眼。皇甫佶脸上还带稚嫩,身量已经是个大人了,锦袍乌靴,宝剑鸾鞭,挺拔的像一株青松。就算不是冲着皇甫达奚的面子,薛厚对皇甫佶也颇有爱重之心。
    不得不承认,今天皇甫佶不动声色,射箭赢了李灵钧,翁公孺是有几分得意的。
    “你去关上门。”翁公孺两手放在膝头,是要跟皇甫佶说正事的意味,“把灯移过来。”
    “是。”皇甫佶去而复返,用捻子挑了挑灯芯,又把翁公孺的靴子挪到一旁。他一个王孙公子,做起这些侍候人的事,脸上也丝毫没有不平之气。
    翁公孺却故意沉了脸,说:“这些日子急着赶路,我还没来得及质问你:段小娘子明明是姚州都督段平的女儿,段平和各罗苏两家的婚事,也是他们亲口缔结,彼此情愿的,为什么你那天晚上要跟我隐瞒段氏的身份,还胡扯说什么她是被各罗苏掳到乌蛮来的汉人女儿?”
    皇甫佶脸上露出愧色,他低下头,“翁师傅,我错了。”
    翁公孺见他认错这样爽快,越发冷笑起来,“你年纪不大,倒是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换做下次,你肯定还会这么胆大妄为,是不是?”
    皇甫佶踯躅了一会,实在没法抵赖,他不甘心地说:“翁师傅,表妹并不愿意……”
    “她愿不愿意,要紧吗?”翁公孺不耐烦地截断他的话,“我问你,各罗苏是什么人?”
    “是乌爨国主,陛下亲封的云南王,越国公,开府仪同三司,节制西南诸蛮州军事。”
    “段小娘子已经被许给了各罗苏的儿子,以后就是云南王世子的正妻,却被你拐走……只为了儿时的一句戏言?朝廷和西番正在交战,万一事情败露,各罗苏生出反叛之意,真跟西番人勾结在一起,”翁公孺闭上眼,想到在西南阵前见的那些断臂残肢、白骨累累,他咬牙打个寒噤,声音也低了,“你和我,在薛相公面前,在陛下面前,就算万死也难辞其咎!”
    皇甫佶怔怔地,把拳头握了又握,“翁师傅,我……”
    翁公孺看着他,语气虽温和,眼里却有诘责,“再说段小娘子,段家是回不去了,你叫她以后在哪里,以什么身份立足?你这不是自作聪明,反而误人误己吗?”
    翁公孺的责备皇甫佶都默默受了,只是想到段家,他心里很难受,“翁师傅,如果真的不管表妹,我觉得对不起她。表妹她……太可怜了。”
    “你的心地,太纯厚了。”翁公孺无奈地微笑,他摸清了皇甫佶的性情,脸色好了些,将怀里的信拿出来,在灯下展开,叫皇甫佶看,“我说过,军令如山,这话可不是蒙你。你看,相公的信已经来了,叫我们速回鄯州。我绕道来拜见蜀王,是想把段小娘子托付给蜀王妃,叫她们同路回京,咱们好去跟相公覆命。”
    皇甫佶还在犹豫,翁公孺睨他一眼,“跟着王妃,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况且都是女眷,难道不比跟着咱们便宜?还是你跟段小娘子又许下了什么诺言,非要从早到晚黏在一起?”
    皇甫佶少年脸皮薄,被翁公孺一揶揄,忙红着脸摇头,“没有。”嘴上虽然被迫答应了翁公孺,心里却想:也不知道蜀王妃是否跟李灵钧一样盛气凌人,表妹跟着他们走,会受许多委屈?
    他的心思,翁公孺一眼就能看穿。他嗤一声,悻悻的,“担心表妹,不如在回鄯州的路上好好想想,怎么跟皇甫相公解释你闯的这么一个大祸。”他微微摇头,一个男人,如此心软,岂不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见皇甫佶还在望着灯花发呆,翁公孺恨不得用剑鞘敲他一记,“我不惯跟人睡一个榻,你在这里歇吧。”重新蹬上靴子,丢下皇甫佶走了。
    反手把门扇带上,翁公孺警觉的双眼先左右一睃,阿姹房里的窗纱也透着光,翁公孺放轻脚步,走到窗畔,垂首聆听,隔墙的仆役把井轱辘摇得吱呀响,杂蛙“呱儿咕儿”的,房里鸦雀无声。翁公孺暗暗点头,抬起脚。
    “翁师傅?”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翁公孺吓一跳。他找了一圈,残月带着淡淡的光晕,山间的浮岚弥漫,庭前枇杷树上有团黑影子动了动,翁公孺下死眼看去,是阿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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