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着她的陈明安便问,“咋了?”
    “爹不许娘夜里点灯做活儿,自己就能点灯看报,”陈明宁撅着小嘴叭叭说,“还不许我看小人书,他自己就能看。”
    陈明安笑倒,对面连眼皮儿都没抬的陈庚望反倒把手里的报纸翻了个页,这无动于衷的模样可把陈明宁气得要跳脚了。
    坐在床边的宋慧娟把人拦下,点了下她的脑袋,问她,“还不睡?”
    陈明宁不愿意了,翻过身撂下狠话,“以后我不帮你说话了,你再急我也不帮你了。”
    这话陈明安听得莫名其妙,她凑过去挤在那个被窝里,“跟大姐说说,我看看是不是娘没理?”
    陈明宁立刻翻回身来,讲起了事情的缘由,“之前你们还没回来的时候,有回我放小假回来,夜里娘要给二哥缝手套,爹就不许,把灯都吹灭了,还是我帮的娘,不然娘那天指定做不了。”
    “爹为啥不许娘做?”陈明安一句就问到了关键所在。
    “因为娘喝了药,爹说不许她——”话未说完,陈明宁已经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意识到自己把答应好的她娘的秘密一下子都秃噜出来了。
    说出去的话如同那泼在地上的水,是收不回来的。
    陈明安猛然坐了起来,这下子她才知道她娘说的那些什么无事的话是欺瞒了他们的,陈明安看向对面放下报纸的她爹,还有带着心虚的笑朝她转过身来的她娘,他们此时还想糊弄过去。
    “咋回事?”陈明安并不给他们有丝毫逃避的机会,尤其是她娘。
    “明宁也是瞎说,她啥也不知道,”宋慧娟放下手里的衣裳,理了理床尾的被子,才捡着说了起来,“夏天天儿一热就睡不好,夜里醒几回,你爹不放心,吃了几包药就好了,又不是啥大事,教她看见了,就怕她说了你几个不放心,这不是还好好的。”
    “真没事?”陈明安拉着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能有啥事?”宋慧娟起身走到床头,“赶紧睡,明儿还得早起哩。”
    陈明安往里挪了挪,给她娘让出位置,但面上已经没有方才的轻松,心里反倒压了块石头,偏着头看向了坐在床边正低头解衣裳的她娘,那背是似乎已经佝偻了的。
    这边已经放下床帐子的大床不似外头明亮,黑暗笼罩了大半,陈明安抓住了她娘的胳膊,还像小时一般搂着,可坚硬的骨头抵着她的手肘,似乎又无声地在提醒些什么。
    陈明安的不安被宋慧娟轻易觉察到,这是她的孩子,她又怎么会感知不到她的一丁点变化呢?
    宋慧娟任由她握住了自己的手,静静地等待着夜幕将人罩住,如那些日子一样期待着太阳的升起。
    对面仍亮着灯的小圆木床上,报纸被随意放在枕边,旁边的人似乎也已经闭上了眼。
    待太阳还未从升到空中,陈家的这座院子又热闹了起来,男人们昨夜已经挂好满院子的红灯笼,此刻引着火点燃里面的红烛,一闪一闪的橘红的光照在半黑的院子里,院外震耳的鞭炮声响起,吵闹的小娃娃们瞬间安静下来,那胆小些的伸着小手捂紧了自己的耳朵,还有那胆大的男娃娃直往前凑。
    宋慧娟和孟春燕在灶屋里忙着做饭,时间紧张,熬上一大锅咸汤,热的两篮子馒头,又煮了几十个鸡蛋,等他们这边做好饭,外头的那些个男人们也忙完了活,盛好的汤一个一大碗,由着陈明安帮衬着端了出去。
    “天儿冷,喝口汤暖暖身子,”宋慧娟把盆里的鸡蛋递给陈明安,提着篮子的白面馒头率先走出灶屋,将东西放到了方桌上,拿起馒头一个个都递了过去,“馒头还热乎着,先拿着吃,鸡蛋也才煮好,等会儿吃完了进屋去拿,外头冷,放一会儿就凉了。”
    “嫂子别忙了,”陈庚望那本家的兄弟接过馒头,却没接下鸡蛋,“别管我们几个了,叫那几个小的吃完了才赶紧去忙哩。”
    “成,”宋慧娟点点头,这才提着篮子去了那些个年轻人的桌上,看着他们一个个狼吞虎咽似的,便问道,“够不够?锅里还有哩。”
    “够,”陈明茂端着冒着热气儿的汤碗捂手,“您跟明安去吃饭罢,不够就去灶屋了。”
    “那成,都别见外,吃完了锅里都还有,”宋慧娟见他们都吃上了饭才回了灶屋。
    饭还没吃完,外头又骚乱起来,陈明实把人请进到院内,几步走到陈庚望身边,“开轿车的人来了。”
    陈庚望同一桌上的几个男人都站了起来,两方几步走近,握住了手,“来这么早,吃饭没?”
    “吃了,”那为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就等咱这边收拾好,跟着新郎去迎新娘子哩。”
    站在一旁的陈庚强拍了拍旁边的陈明守,“这就是咱今儿的新郎。”
    “见过一回,”为首的人先是伸出了手,两人握罢,看着桌上的饭食,又道,“先吃饭,这会儿时间还早。”
    “也坐下歇歇,先喝口茶,”陈庚望把人请进堂屋,守在灶屋的陈明安见状跟了上去,提着暖瓶给人倒了热茶。
    车一来,时间就不早了,饭桌上的人便纷纷加快了进度,宋慧娟顾不得先收拾碗筷,便被陈明安喊了出去,“娘,先出来,大哥他们该走了。”
    宋慧娟使着腰上的围裙随意擦了两下,忙出了屋,陈明安把她娘忙拉进了里屋,“围裙解了,先换上这个褂子,人家还等着录像哩。”
    宋慧娟虽然不明白录像又是什么,可还是下意识地听她大闺女的话,解下了身上的围裙,换下身上的臃肿的小袄,穿上了得体的衣裳,连脑后的圆髻也被陈明安拉着重新挽了一个,胸前给别上了一朵红花。
    “凳子不搬出来了,”扛着一个大机器的年轻人指挥着旁边的人把凳子放回原位,“咱就坐这儿开始,大爷大娘给明守说点啥鼓鼓劲儿。”
    看着面前已然同陈庚望一般高的孩子,坐在方桌左侧的宋慧娟在这一刻也莫名紧张起来,她转头看向右侧的陈庚望,他只缓缓说,“路上慢些。”
    “知了,”陈明守点了点头,随即跪下对着上首的爹娘磕了个头,才站起身来。
    宋慧娟跟在陈庚望身后把人送出院门,临走前拍了拍他膝上方才沾上的土,看着他坐上那辆红色的轿车,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吵闹声也渐行渐远。
    直到轿车驶出了视线,宋慧娟才进了屋,换下身上这件明安特意给她买的新衣裳,重新穿上厚实的小袄,又进了灶屋打扫起来。
    这座院子这一整天都是缺不了人的,安静不过几分钟,返回来的人又聚在了院内,陈明安在门口未曾发现她娘,进到灶屋一看,人果然在。
    第213章
    新郎去迎了新娘子,陈家仍旧热闹着,不仅是陈家老陈头和张氏这几方的亲戚,这十里八乡与陈庚望共事的伙计们也纷至沓来。
    宋慧娟还没收拾好灶屋,远远地便听明宁喊道,“娘,大舅二舅,还有小舅舅都来了。”
    闻言,宋慧娟忙放下手里的碗筷擦了手便往出走,出门便见站在门外说话的陈庚望就把人迎了进来,身后跟着的陈庚良也是认识宋浦生兄弟几个的,一同把人往堂屋请,“浦为倒是好几年没见了。”
    陈明宁跑到灶屋门边,扯着她娘也要跟上去,“姥爷咋没来?”
    宋慧娟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人进了堂屋便一脚又拐回了灶屋,嘱咐明宁道,“去看看暖瓶里还有茶没有了?”
    陈明宁见她娘避重就轻,便也不再问了,转头跑进了堂屋。
    对明宁提出的疑惑,宋慧娟不是不能回答,只能那回答怕是并不能真正解了她心中的困惑,无非是一句规矩罢了。
    按着规矩,外甥成家作舅舅的能来,再往上一辈儿的人是不便来的,连家中的妇人娃娃也是很少来的,等到年关时带着新媳妇去拜个年便罢,而舅舅便足以代表一家中那个女性的娘家人。
    这是规矩。
    “没茶了,”陈明宁提着暖瓶进来。
    宋慧娟弯着腰还在刷最后一遍,连头也没抬,“先放案桌上,去看看你二哥那屋的暖瓶里还有没有了。”
    “知了,”陈明宁悄悄对身边的人眨了眨眼,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刷完锅,里头的刷锅水是不浪费的,宋慧娟把洗好的碗筷放在灶台边上,低头便要拿放在地上的盆,但那盆突然被一只手抬起来放到了灶台上,宋慧娟抬头看清来人,便忍不住笑了。
    “大姐,”宋浦华左手里还捏着串山里红,跟他这身上穿的板正的衣裳看着极是不符。
    “啥时候回来的?”宋慧娟接过那盆,拿着瓢往里舀水,上次明守过去时他和宋浦为都还没回来。
    “前儿,”宋浦华仍是拿着那串山里红站在他大姐身边。
    “显恒没回来?”宋慧娟擦擦手,又往锅里添了大半锅的水。
    “都回来了,”站在旁边的宋浦华随即便把手里的那串山里红放在碗里,打开洋火盒拿出一根火柴,点着了手里的枯树叶塞进了灶里。
    “咋不带着一块来?”宋慧娟指指他身后的小凳子,拉过身后的凳子也一并坐下。
    “带他来还得操心,”宋浦华低头瞧着灶里的火儿,时不时塞进两根树枝子,“他一来,菲菲也得闹着,二哥干脆一个都不许来了。”
    菲菲是宋浦为和罗美琼底下的,俩人也就这么一个孩子,又是两边最小的一个,难免待得娇些,显恒是宋浦华和王希媛儿子,俩人也只要了这么一个,都是按着上头的规定来的。
    “等过了年,我想着还把爹带到城里住,”宋浦华想了许久,南边的气候跟他们这儿不一样,他爹难免会住的不习惯,这次他们单位刚给换了新房子,三间房正好够住,也不用委屈他爹跟显恒挤了。
    “别叫他去了,”宋慧娟听了便摇头,“我问过了,那城里他都不认识人,出门也找不着人说说话,教他在家里,有你大哥见天能过去看看,明宁在乡里一星期才回来一趟,我抽着空十天半月就能回去看看,就不教他去城里了。”
    宋慧娟见他还是犹豫,便问道,“老二也这么想?”
    宋浦华低头看着手里的树枝子,不敢看他大姐的眼睛,“我跟二哥都是这么想哩,就是那边潮气大,我想着不教他跟二哥走了,跟我去几天。”
    “问他了没有?”宋慧娟直起身子,对他们俩的打算心里有了数。
    “还没哩,”宋浦华仍是低着头。
    “跟你大哥商量没?”宋慧娟移开目光,转而远远望着对面的墙。
    “没有,”宋浦华的声音也不知不觉低了。
    “你要是跟老二商量好了,就找老大问问罢,”宋慧娟说完,起身端住了盆便走了灶屋。
    宋慧娟知道他们兄弟俩的意思,老宋头不能只跟着老大一个人,虽说老宋头这几年身子骨还行,还是自己一个人住,可到底人慢慢上了岁数,身边得时常有人。
    可要是照老宋头的意思他是不愿意跟着跑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地儿的,宋慧娟也不想他不自在,虽说他一个人过日子,可到底还是如他自己的意的。这事儿若是依着宋慧娟,她还是想看他自己的意思,但如今要给他养老的儿子们有了打算,她便也是拦不住的。
    本是大好的日子,宋慧娟心里又压了块石头。
    “娘?”陈明宁提着暖瓶跑进了灶屋,只看见坐在灶下烧锅的宋浦华,却没见她娘,便问道,“小舅舅,我娘哩?”
    宋浦华被他这小外甥女叫回了神,但他还没说话,便见他大姐又回来了。
    “这瓶也没茶了?”宋慧娟看见站在门边提着暖瓶的明宁,便停下步子站在石台子边上洗了洗手。
    “就剩一点儿了,”陈明宁晃了晃手里的暖瓶。
    “剩下那点儿倒盆里,”宋慧娟取下绳上的布巾擦着手。
    陈明宁依言拔下木塞,把那点还冒着热气儿的水倒进了盆里,转头进屋放到案桌上,拿起碗里的山里红咬下一颗,又伸到她小舅舅面前,“这儿没人了。”
    宋浦华这个小舅舅是最爱哄着几个孩子玩儿的,在大人长辈面前还装装样子,在这几个小鬼头面前却是没一点儿威严的。
    宋浦华抬起头看了看还站在门外的人,还举着山里红的陈明宁顺着视线看去,善解人意的劝道,“我娘不吃,她嫌酸牙。”
    宋浦华挤出了个笑,凑上前咬下了一颗,任由嘴里的果酸盖住心底的涩酸,他知道他大姐是不愿意他们这样做的。
    陈明安安顿好跨进门槛的亲戚,忙去找人,一出门便见她娘正站在灶屋门外,忙喊道,“娘,桂兰姨来了。”
    宋慧娟敛了心绪,回过头便道,“知了。”
    “小姑奶奶也来了,”陈明安几步走到灶屋门前,跟宋慧娟说了几句屋里的人,等她娘一走,她一个侧身便看到了里屋坐着的人,“小舅舅在这儿哩。”
    “小舅舅和我烧水哩,”陈明宁坐在宋浦华身边,伸出手里剩下的最后一颗山里红,“最后一个了。”
    陈明安眼也不眨,凑过去,一口咬掉,嘟嘟囔囔,“哪儿买的?”
    “小舅舅给我带的,”陈明宁把手上光秃秃的木棍一下塞进了灶里,随即极是满足的拍了拍自己的小手。
    宋浦华见他大外甥女朝他看过来,立刻便道,“下次小舅舅也给明安带,过几天就给你补上。”
    “那还差不多,”陈明安点点头,才收了自己的小眼神。
    那边宋慧娟忙着招待满屋子的妇人们,多是陈庚望这边的亲戚们,眼看着人越来越多,宋慧娟扫了一遍院子,趁机拉下来送暖瓶的明宁,悄声道,“去叫你大姐看看,老宅那边咋还没来哩?”
    陈明宁点点头,忙跑了出去找她大姐。
    陈明安得了消息,立刻出了院子,便见站在路口同人说话的陈红云,打眼一扫,没瞧见人,几步走过去,问道,“咱爷咱奶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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