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睡醒了却没叫人,是不是嫌他们这些人服侍得不好?
    小内侍想到这里,不由得心惊胆战。
    祁瞻听到他颤抖的声音,恍惚的神思慢慢回到了现实。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内侍战战兢兢地答道:“回皇上的话,好像是……寅正?”
    祁瞻的视线投向黑乎乎的窗外,喃喃自语道:“都这个时候了,天怎么还不亮呢?”
    小内侍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回答祁瞻的话,正迟疑着,就听祁瞻重新开口。
    “顾南箫哪儿去了?”
    小内侍忙说道:“回皇上,顾大人按照皇上的吩咐,依然跪在御书房。”
    想到自己昨日的迁怒,倒让顾南箫跪了一夜凉地砖,祁瞻微微皱起眉头。
    “他倒是实在,你悄悄过去,把他叫过来。”
    小内侍连忙应了声是,连灯笼也不敢打,一路摸黑去御书房,把顾南箫带了过来。
    顾南箫一进殿就要下跪行礼,口中说道:“臣顾南箫——”
    “好了。”祁瞻打断他,语气中满是疲惫,“这里就朕和你两个人,不必讲究那些虚礼了。”
    顾南箫便没有跪下去,走上前去,点上了琉璃灯。
    灯火微微地跳动着,映照出祁瞻眉头紧皱的脸庞。
    祁瞻看向顾南箫,按理说这小子是在御书房跪了一夜,可这会儿却依然精神抖擞,眼神清亮,一身衣裳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祁瞻都懒得追究了,有太后护着顾南箫,别说只是跪个御书房,就是把他发配去守皇陵,顾南箫也能过得舒舒服服。
    横竖他也不是认真要罚顾南箫,见顾南箫好端端的,他仅有的一丝内疚也烟消云散了。
    他指了指一旁的凳子,示意顾南箫坐下说话。
    “箫儿,你可怪朕?”
    顾南箫并没有坐,而是跪在了地上。
    “臣不敢。”
    不说不怪,却只说不敢,祁瞻都拿这个倔小子没办法。
    “你不敢,是啊,你是真的不敢。”
    “你从小进宫,陪着太子长大,连太子幼年顽皮,都难免闯祸,其他皇子更不必说了,什么爬树掏鸟窝,下湖抓鱼,领着小太监粘知了,什么淘气的事没干过?反倒是你,从进宫后就规规矩矩的,话都不敢多说,老实的都不像个孩子。”
    就是这样一个老实的孩子,却敢暗中调查五皇子,就是这样一个看着沉默寡言的孩子,搜集了那么多证据和人证,让人辩无可辩,驳无可驳。
    他都不知道,顾南箫到底是胆大还是胆小。
    “算起来,你是朕娘舅家的孩子,除了朕的几个儿子,你就是跟朕最亲近的子侄了,朕是看着你长大的,比旁人又亲近不少。你说你呀,查到这么重大的事,怎么不早些来告诉朕呢?非要闹到这个地步……”
    顾南箫垂首道:“臣知罪。”
    祁瞻看他那油盐不进的样子,就知道自己这番肺腑之言是白说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亲手扶顾南箫起身。
    “朕说了,让你坐下说话。”
    顾南箫顺势起身,侧坐在凳子上。
    祁瞻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顾南箫,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印象里那个行事低调的少年已经长得如此高大,周身都散发着难以掩盖的蓬勃朝气,反倒让他觉得自己垂垂老矣。
    这是祁瞻第一次真正地觉得,原来自己已经开始老了。
    这想法让他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又想起自己方才的噩梦。
    他不过年近五十,自认为自己还春秋鼎盛,可是祁昊已经不肯听自己的话了。
    就算他再过十年,二十年,还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又怎么去应付已经三四十岁,年富力强的皇子们?
    祁瞻暗暗握紧了拳头,声音不知不觉沉了下去。
    “祁昊这件事,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顾南箫似乎没有发现祁瞻的心情变化,闻言依然语调平平地说道:“事关太子和五皇子,臣不敢置喙。”
    “你还有不敢的事?”
    他倒是不敢置喙,背地里早就把人家查个底掉儿了!
    “是,臣的职责是调查清楚事情经过,再呈禀皇上,至于该如何处置,臣不敢擅作主张。”
    这话说得有理,祁瞻不由得点点头。
    “你与太子一同长大,与太子的关系非比寻常,你肯为他做这些事,可见你是一心向着他的。”
    从祁瞻的角度来看,双方都是他的儿子,可是从顾南箫的角度考虑,祁镇自然比祁昊要亲近得多。
    事关皇子,寻常人谁肯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顾南箫却肯为太子做,足见他对太子的一片赤诚之心。
    “太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忠厚老实了些,对手足也太过宽容疼惜,朕总担心他日后因此吃亏,有你肯尽心尽力为他,朕也能放心……”
    祁瞻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在跟顾南箫谈心。
    顾南箫坐在凳子上,安安静静的听着他说话。
    等祁瞻说了一会儿,顾南箫才轻声开口。
    “皇上肯对臣说这些,可见是信得过臣的,那臣也斗胆说一句,太子重情义,这点是随了皇上您的性子了,如若太子是个暴虐冷酷的性情,甚至对手足都敢下手加害,皇上您只怕会更担心。”
    难得听顾南箫嘴里说出一句自己的好话,祁瞻听了不由得心情都好了几分。
    而且这话正好就说在了祁瞻的心坎上,太子对弟弟妹妹们好,珍惜手足亲情,那是跟他一模一样。
    至于那些心思不正,连亲兄弟都敢加害的人,那肯定不是随了他的性子。
    想起祁昊,祁瞻刚好起来的心情又瞬间沉了下去。
    “哼,连亲兄弟都敢算计,连朕都敢骗,朕真是白疼了他了!”
    顾南箫心知他说的人是谁,并没有出言附和。
    祁瞻凝眸思忖了片刻,说道:“你熟知律法,皇子成年后当如何安置,你可知道?”
    顾南箫心思一动,垂眸答道:“本朝法令,成年皇子当封王位,并赐封地,年满二十岁后前往封地,非皇诏不得入京。”
    法令虽然如此,可这是皇家的事,皇上若是不发话,哪个不开眼的会闲着没事,冒着得罪皇上和未来某位王爷的风险,主动提出这个规矩呢?
    因此这个法令虽然建朝以来便有,却形同虚设,再说皇子们在京城还有皇子府,封王以后便成了王府,若是那些封地偏远的不愿去的,仗着跟皇上关系亲近,说几句好话,装个病,借口要孝顺皇上太后的,一把年纪还赖在京城的老王爷长公主那是比比皆是。
    所以祁瞻问起顾南箫这条法令,顾南箫便猜到了祁瞻的心思。
    果然就听见祁瞻叹了口气,说道:“朕之前就是心太软,总想着他们年纪还小,心里舍不得。”
    从前他最舍不得的,是祁昊。
    这孩子聪明能干,又孝顺又懂事,跟敦厚的太子相比,祁昊的性情多了几分跳脱开朗,又因为出身武将家族,不喜欢墨守成规,说话行事常常出人意表,对祁瞻和孙皇后更是恭顺亲近,自然很是得祁瞻的欢心。
    只是不知不觉间,孩子长大了,心也变大了。
    如果给祁昊封王,其余皇子自然也要封的,到时候这些皇子一起离开京城,他这个做父亲的能不想念他们吗?
    这也是他拖着迟迟没有给这些皇子封王的原因,封王之后,按规矩皇子们就该去封地了,以后就只有过年和万寿节这样的机会才能见面,让他如何能忍心。
    顾南箫见他久久不语,轻声道:“皇上是慈父心肠,只是他人未必会体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皇上英明,定能早做决断。”
    祁瞻脊背一凉,头脑顿时清明了几分。
    “朕岂不知道这个道理?倒叫你一个毛头小子来教训朕!”
    祁瞻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摆摆手。
    “罢了,你先回去吧,朕再想想。”
    顾南箫不再多言,行过礼便退了出去。
    走出宫门,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仿佛即将出鞘的刀剑,迸射出冰冷的寒光。
    顾南箫没有刻意掩盖行踪,不过小半日的功夫,靖国公夫人连夜进宫,顾南箫在宫中停留一夜才离去,这两个消息就传遍了宫内外。
    原本不过再平常不过的信息,此时落在某些人眼中,就多了一层含义。
    勇武侯府中,孙应奎听到小厮说完外面的消息,蹭地站起身来。
    “什么?皇上要给皇子们封王?!”他立刻看向一旁的祁昊,大声说道,“殿下,你之前可听说过这个消息?”
    祁昊脸色十分难看,几乎是咬着牙摇摇头。
    他不过才离开皇宫一日的功夫,宫里怎么就传出了封王的消息?
    他又不傻,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他只是帮祁镇物色了个女子,皇上就动了这样的大怒,不仅破天荒打了他们母子,更是做出了封王的决定。
    就这么点小事,祁瞻就要将他从京城赶出去?
    在京城里长大的他,哪里能适应别的地方,即便给他最广大最富庶的封地,哪能有京城的日子舒服自在?
    祁昊越想越气,几乎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母后说的没错,平日里说着如何疼他宠他,其实都是假的!
    祁瞻的心里就只有李皇后生的那个太子!
    见祁昊脸色铁青,孙应奎便信了他说的是实情。
    都说娘亲舅大,自己这外甥虽说贵为皇子,对他这个舅舅却一直十分敬重的,宫里有什么消息也不会瞒他。
    若不是祁昊信任他,昨日出了那档子事,祁昊也不会想着先来勇武侯府找他说心里话了。
    哪怕是听说皇上晕厥,他都没急着去宫里侍疾。
    他说的也有道理,皇上这病本就是因他而起,再见到他只怕更气,他还不如不去,免得皇上这病被气得更加严重。
    他刚才还纳闷,祁昊来了这一日,怎么都没提起封王的事。
    合着连祁昊自己都不知道!
    想到这次,脾气火爆的孙应奎也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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