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爹听他说“结扎”,直接让他跪在祠堂里,家法伺候。
    四十道鞭、三十下杖,一套家法下来,褚尧已被打得浑身失血,奄奄一息。
    他娘跪到他身边,“儿啊,跟你爹服个软好不好……”
    褚尧却一声不吭,默默吐着血水。
    这时,他爹的小妾领着她儿子来看笑话。
    褚家就可笑在这个地方。
    他爹思想极其保守,却娶了个妓女出身的妾。他爹坚持嫡庶有道,却在得知他结扎后,开始着重培养妾生的庶子。
    眼下,他爹又在拿圣贤明理与家法来欺压人。
    过去数年,褚尧一直都在忍气吞声。
    当下,他终于反抗了一次。
    褚尧抬起头,把他爹臭骂一通。
    他爹大怒,把他打得更狠。
    “倒反天罡!我怎么生了个你这么不孝顺的儿子!家门何其不幸啊!”
    褚尧啐了口血,“不是我娘生的我么,你来抢什么功劳。”
    他爹气得红头胀脸,“都怪那个叫易什么的狐狸精!她死了倒好!”
    褚尧失血过多,原本半昏着,可一听他爹开始骂灵愫,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把他爹推向供桌。
    一时,列祖列宗的牌位哗啦啦地砸向他爹的背。
    褚尧冷笑。
    “让那该死的列祖列宗见鬼去吧。”
    后来,褚尧被打断一条腿。
    他娘来看他。
    “那天在祠堂,我清楚的,你也是在给我出气。”他娘说,“我们娘俩,被所谓的‘家法’压了太久,竟忘了我们还能反抗。所以,我很高兴,你终于活出了自己。”
    他娘边给他喂药,边说着:“我尊重你的所有选择。要是那姑娘还在,我真想见一见她。倘若我年轻时,能碰见那姑娘,能被她感染激励到,说不定,后面就不会稀里糊涂地嫁给你爹。”
    褚尧落了泪。
    “她让我活得像自己。”
    养伤的日子过得很煎熬。
    褚尧自己本身就是医士,要想把断腿治理好,完全是抓几方药就能解决的事。
    但,他只是躺在床上,盖着褥子,每时每刻都在感受腐肉不断发烂,伤口不断溃疡。血肉和筋脉黏连又断离,骨头“噼啪”地响。
    他只是清醒地看着自我颓废,孤独地感受自我痛苦。
    当他看到窗纱外的天,从清晨到黄昏再到入夜;当他听见谁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当闭上眼,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场爆炸前的点点滴滴;
    他总会想起,有一个姑娘,也曾陪在他身边,用开玩笑地口吻说,褚大夫,我们的关系可能会处得地久天长。
    但,当时他没有回答。
    而现在,当他再想去回答,却已经永久地失去了这项权利。
    他爹终究不肯放过他,势要把他身上的价值榨干。
    当他再次醒来,只听到下人递来一个消息:他的未婚妻来看他了。
    他爹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他找了个未婚妻。
    褚尧原本不想见,可总逃避也不是回事。所以他盥洗了下,换了身衣裳,坐着轮椅出去,与未婚妻碰面。
    他们要在一个凉亭底下碰面。
    褚尧走近时,恰好碰见未婚妻在用帕子擦泪。
    这姑娘主动介绍起她自己,“我姓田,你叫我田姑娘就好。”
    褚尧就回:“田姑娘,我想解除婚约。”
    田姑娘却没直接回应这个话题,反而讲起她自己的故事。
    在盛京,男女老少都迷恋着易灵愫。
    她也是其中一员。
    “我与她并没碰过面。”她说,“八年前,她复完仇,与庭叙一起隐居在深山里。庭叙爱养花种草,总来我家的花草铺买种子。一来二去间,他就成了老顾客。我也从他嘴里,拼凑出了那位姑娘的形象。”
    田姑娘说:“大家都爱她,可很少有人深入了解过她。所以,大多数人爱的不是她,而爱她身上的自由、洒脱,她是所有美好向往的象征。”
    “我不会去想,我对她到底怀揣着怎样的情愫。”田姑娘说,“我只知道,只要听到她的名字,我便会觉得很安心。”
    “在来之前,我就已跟家里人闹了一场,要解除婚约。我把刀架在脖子上面,逼问爹娘,我的生命,难道还没成婚生子重要么。好在他们还有点良心,成全了我。”
    田姑娘笑笑,“将来,无论我选择走什么道路,恐怕都会一直想起她,思念她。”
    她说:“请你务必,载着我这一份对她的爱,一直勇敢地爱下去。”
    说完,姑娘走得决绝。
    成婚这事,最终不了了之。
    *
    后来,蔡逯不知听了什么消息,竟会以为,易灵愫还没死,她只是远走高飞,换了种身份继续潇洒。
    大家都觉得他疯了。
    他却毅然踏上了寻找她的漫漫长路。
    为了留下她遗存的气息,他把她的衣物筑成巢穴,而他成了只鸟,在以她为半径画圆的那方土地里,把与她有关任何物件都叼回巢穴。
    为了证明她或许还存在,他把双脚化作鸟的翅膀,天南海北飞来飞去,在每股风每阵雨里嗅。偶尔歇脚,发现除了拥有沧桑,其他别无所获。
    最终,在不知道捱过去多少个奔波的日夜后,蔡逯灰心丧气地回到了私宅。
    他曾把与她有关的所有物件都珍藏着,可她离开得太久了。
    她的气息俨然消散,那些物件也都在岁月里成了废品一堆。
    他推开那间挂满信纸,布满小狗日记的屋。
    他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满墙信。
    爱与离别,都是她教会他的事。
    他眼里酸涩得要命,让他想直接把眼球抠出来。这么个玩意,天天哭,难道就不会累么。
    须臾,海东青叼了一封信,飞到他身边。
    “是你啊,好久都没见你了。”蔡逯摸了摸它的脑袋,解下信。
    “没有署名,是谁给我寄了信。”
    蔡逯把信拆开。
    信纸皱巴巴的,他耐心把信纸捋平。
    信上只落着一句话。
    “十洲云水,山河一道,念卿不如祝卿好。”
    字迹无比规整,像拓印出来的方块字。
    可蔡逯还是一眼就辨认出这是谁的字迹。
    撑开信封,瞥见里头还塞了个小纸团,也是皱巴巴的。
    蔡逯把纸团撑开。
    话潦草写下,又被涂黑划掉。有几个以头抢地的小人偎在这些潦草的话旁边,夹杂着几个小爱心和几个小表情。
    他揉了揉眼,把每个被划掉的字,重新拼凑在一起,拼成完整的句子与段落。
    “啊啊!蔡逯!巨巨巨想把你干到流泪求饶!天呢,你知道么,你哭起来真是好好看!”
    “好可惜哦,走之前还是没能睡了你。哎,我真是心软,终于决定把你这条小狗鱼,扔出我的鱼塘了!祝你永远别再遇见渣女!”
    他太了解她。
    现在,当把这些字拼成完整的话,他眼前几乎一下就浮现出她写信的场景。
    她一定是急着要走,所以写得很匆忙。
    她一定觉得把碎碎念、小爱心与小表情展示给他看,会很肉麻,很毁她的潇洒形象。
    所以,她把碎碎念通通划掉,把信揉成皱巴巴的纸团。
    她选择留下一句很官腔,很正经的话。
    “十洲云水,山河一道,念卿不如祝卿好。”
    可最终,她把写有这句正经话的信纸也给揉皱了,不想留下任何念想。
    想起江边临行前,她曾朝他伸出手,可最终又缩了回去。也许在她伸手的那一刹那,她就已决定放手。
    想起站在江桥之上,她忽然开始喊他的名字。因为很久之前,她说过:“呼喊你的名字,会觉得安心。”
    想起商船泊岸,她忽然看向他,什么话都不再说。
    注视是离别的开始,当她熄灭烟斗,只静静地看着他,其实是在用她悲伤的眼神,默默倾诉:再见了。
    那些悲痛,曾被他刻意甩开。此时此刻,却似洪水般地袭来,把他再度淹没。
    蔡逯把信纸紧紧捂在脸上,放声大哭。
    他与她第一次做,是在一个闷热的暴雨夜。
    而现在,当他被那些悲痛情绪淹没,恰又碰上一个暴雨夜。
    天地阴暗颠倒,狂风暴雨把窗拍开,密集的雨点斜着往屋里打。
    满墙书信被大风吹跑,无数白纸黑字飘旋在雨夜,挂到树上,落在雨里,飞向触不可及的某一片天地。
    一本本写满真情的日记,被风吹得移位,飘上天。日记承受不住风力,蓦地断线散页,一页页席向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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