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连玦正带兵在西南林野平息邪兽祸乱,明明没有邪兽近她的身,她却突然感到眩晕乏力,全身法力在飞速流失。她怀疑被人暗中袭击,立刻化出真身,冲入云端,然而,那股眩晕之感仍未散去,连玦内探神魂,惊觉正在吸食自己法力的,竟是腹中一团混沌的灵光。
    她怀孕了?
    这怎么可能!神界好几对夫妇十万年都生不出孩子,她与陆瑜章才同住六年,这、这便有了?
    连玦难以置信地检查身体多遍,得出的结论如出一辙——她腹中确实孕育了一个生命萌芽,观其形态,似乎才刚萌生不久。
    连玦强压下心中震惊,完成任务回到神宫后,才恍惚地瘫坐下来,摸着腹部不知所措。
    身为神族,她只需意念一动,便可用法力剜去腹中的骨肉。
    这对她而言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一是因为她腹中孩子有人族血脉,若生下来那简直是冒神界之大不韪,二是因为孕育神族胎儿需要消耗母神极大的灵力,这不仅会让连玦很长一段时间处于虚弱状态,甚至还会使她的修为倒退,她身为司战之神,怎能忍受此般境况?
    然而,连玦纠结再三,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杀死腹中骨肉。
    恰逢清啸来宫中找她议事,连玦整理情绪,在正殿见他。听清啸一一汇报军中事宜,妥当井然,界外纷争也处理得很有大将风范,端坐于神座之上的连玦静静凝视着自己一手栽培的徒儿,忽然产生了就此把神宫主位交给他的冲动。
    是啊,若她从此不是一宫主神,不再诸事缠身,就有时间精力孕育孩子,等孩子出生了,就让他做个游离于神界之外的散神,不计入神谱也无所谓,这样众神应该不会太过责难了吧?
    思及此,连玦忽然放松下来。
    她打心眼里,是想留下这个孩子的。
    比起把这个孩子当做一道霹雳惊雷,连玦更愿相信这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也是她和丈夫的爱情结晶。
    连玦和陆瑜章早已夫妻相称,即便两人在家中的地位有明显差距,一个高高在上纯享受,一个伏低做小任劳任怨,也丝毫不影响他们渐渐把彼此当做一生唯一的伴侣。
    连玦回到人间的家中,把自己怀孕且打算生下来的消息告诉陆瑜章,这个感情丰富且善于表达的男人当场就哭了,之后更是抱着连玦哭了一整夜,翌日醒来便去上京城里的烟花铺子买了好几筒烟花,抱回家的路上,偶然遇到一个身着白衣,面相斯文的年轻男人,笑问他遇上什么好事了,怎么这么开心。
    陆瑜章见是个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便乐呵呵地答道:“我家夫人有喜了!”
    连玦告诉他,这孩子生下来多半是神,会有天赐神名,所以虽然是他陆瑜章的骨肉,却不能当做陆家子孙看待,因此陆瑜章也不能告诉父母家人,难得碰到一个路人,能让他把心中喜悦诉之于口,陆瑜章很是高兴。
    回到家中,金乌落幕时,陆瑜章在院子里点燃烟花。
    人间的烟花朴素又单调,连玦倚靠在陆瑜章怀中,望着一朵朵飞上夜空的金花,斯须绽放,散落点点星火,她觉得这是世上最美的烟花,最华丽的夜空,此前百万年见过的璀璨景象,都不如眼前这一瞬的浪漫。
    殊不知与他俩同时欣赏这片烟火的,还有另一个匿于暗夜中的影子。
    那人脸上的表情阴郁到近乎扭曲,显然已经捱到耐心的尽头。
    这日之后,连玦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制造了一场意外,对众神假称受伤,随后独自搬到皓天泽居住,蕴养胎儿。
    此地的极寒之力能够维持连玦的灵力,保证孩子健康成长,唯一的坏处就是无法叫人陪同,她和陆瑜章只得分开。
    连玦估摸着她这胎有凡人血脉,应该不会怀太久,便让陆瑜章在人间安心等着,又给了他一只灵哨,吹响便能呼唤灵鸟白翎,为他传信捎物。
    陆瑜章前几年学了画画,如今有法力了,还能让这些画动起来,有如生物。他每日给连玦写信,问她身体如何,向她汇报他做了什么,信末附上一幅会动的画,有时是院中的花树,有时是路边玩闹的孩童,还有时是他的自画像,眸光望眼欲穿,让她莫忘了他的样子。
    除了信,白翎每日还会带来一大堆糖饼和菜肴,连玦孕期胃口好,一张嘴吃两个人的份,便回信给陆瑜章说,肚子里的玩意好像是个饕餮,什么都爱吃,吃得又多,以此暗示陆瑜章各式各样的美味都多送点过来。
    这般频繁通信,两人虽不在一处,却好似时时陪伴着对方。
    春去秋来,一年过去,连玦肚子里的孩子变大了不少,她每日的神思也愈发困倦,大半日都在睡觉。
    某日,神宫中恰好发生一件令清啸无法抉择的大事。他记得师父只是在皓天泽休养,并没有封在泽底闭关,便顶着风雪进入皓天泽,让连玦拿主意。
    连玦强打精神,教会他该如何做,末了,她不想再被打扰,也觉得现在时机差不多了,便告诉清啸,让他不必拘束,以后可以以主帅的身份号令众将,战神这个位置,她很快会传给他。
    同时也传讯给帝宫的礼官,理由是自己伤病太多,心思倦怠,实在不宜再任主帅。
    就这么把隐退的消息公布,任神界那边乱成一锅粥,连玦毫不关心,继续安安稳稳地待在皓天泽养胎。
    又过了一段时日,西神太华来到皓天泽看望她。
    神族有孕,天象会有启示,司命宫知道连玦怀孕了,但不知道孩子父亲是谁,于是请了太华这个和连玦关系最好的来问个明白。
    太华猜到孩子父亲非神族,情绪极其激动:“你是不是疯了?这个孩子不能留,神界怎能有外族血脉混杂?众神怎能容许他存在?”
    连玦缓缓道:“我会带着孩子归隐,再也不回神界,你们就当没他这个人。”
    “你想都别想,帝君不可能放你走的。”
    太华不知连玦早就对神界心存芥蒂,还以为她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恨恨道:
    “你就那么爱那个男人,为了他,连自己的故乡都不要了?”
    连玦真不知道这个比皓天泽还要冰冷无趣的故乡有什么好留恋的,但她有点怕众神迁怒陆瑜章,只好道:
    “我……不爱他,只是闲来无事,发展了一段露水情缘,孩子是我自己要生的,归隐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意愿,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太华见她不像被男人诱骗的样子,总算平静了些,但还是完全不能容忍连玦腹中的外族血脉,望向连玦腹部的目光很是愤慨,不断劝她舍弃孩子,放下归隐念头,所幸皓天泽实在太冷,太华没念几句就受不了了,只得匆匆离开。
    隔了一段时间之后,太华忽然隔三差五就来皓天泽看望连玦,见怎么劝连玦都不听,她好像渐渐放弃了,脸色很是苍白无奈,见连玦孕期爱吃糕点等物,便常带些类似的东西给她吃,在皓天泽陪着她吃完才走。
    又安稳度过一段时间,忽然有一天,连玦昏昏沉沉醒来,好似做了噩梦,她心口有些堵,招手呼唤侍候在旁的白翎,问:
    “今日陆瑜章没有送信来吗?”
    白翎摇头。
    连玦抚了抚莫名躁动的心口,道:“他几日不曾召唤你了?”
    白翎答:“有三日了。”
    “去看看他。”连玦有些不安,“莫不是生病了吧?”
    白翎领命飞去,不过一个时辰就飞了回来,嘴里衔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灵哨。
    这是它在瑶台居地上捡的,家中无人,它去陆瑜章常去的地方转了几圈,都没有找到他的人影。
    这一刻,强烈的不安拢上连玦心头,她知道陆瑜章绝不会轻易遗落她的灵哨,直觉告诉她大事不妙,下一瞬,连玦已闪现离开皓天泽,回到人间的瑶台居。
    她设在此地的结界破开了。
    空气中流淌着一丝淡淡的魔气。
    连玦站在原地,想着自己何时暴露了行踪?又是哪个法力强大的魔头,能在她的结界的保护下把陆瑜章掳走?
    她指尖发凉,全身抽痛,万万没有想到,“真相”竟然是陆瑜章自己入了魔,被魔界的气息引召,主动离开了他们的爱巢。
    这个消息,是她从神宫令中得知的——
    存放于神界的魔神鳞甲消失了,似乎是其上留存的邪魔之力作祟,让一片鳞甲生出邪灵,自己逃出了神界。
    有约莫三百余个凡间修士,极度渴望长生,渴望获得超凡的力量,却又飞升无能,在上古魔神之力的引召下,他们堕入魔道,又从孽门关进入了魔界。
    刚到魔界不久,他们就被闻讯而来的神将全部诛杀。
    连玦赶到时,只见尸横遍野,血流漂橹。
    她状似平静,从无数具惨不忍睹的尸骸中,挖出了陆瑜章的尸体。
    数箭穿胸而亡。
    神族杀魔,素来不给往生,是要魂飞魄散的。
    陆瑜章魂飞魄散了。几百世的苦海,终结于此。
    他面容全毁,连玦看不到他死前的表情。
    温热鲜活的身体变得粗糙僵硬,总是散发着清淡皂香和糖饼甜香的人,被难闻的腐臭味覆盖。
    前几日还收到他自画像,说眉下生了一颗浅痣,看相先生说这是旺妻痣,他信中让她凑近看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连玦现在凑近了,除了一片血肉模糊,什么也看不到。
    下一瞬,整片魔域冰封万里,就连镜面仿佛也被冰霜所覆盖,凄寒的画面中,一只雪色凤凰迎风悲鸣,啸唳之声几欲撕破天幕……
    “不是我……”群玉站在镜前,用力攥住陆恒的衣袖,语无伦次道,“我的鳞甲虽然厉害,但、但也没有那么厉害……就算残留的魔气变异了,那也和我没关系,我的神魂完完整整地在山底躺着呢!”
    陆恒紧紧盯着镜中画面,眼中充斥血丝,脸色极惨白,没有第一时间回群玉的话。
    “真的不是我!”
    群玉分析道,“整个故事很奇怪啊,譬如连玦设下的结界怎么就破了?你爹就算堕了魔也毁不了那么厉害的结界吧?况且他直接走出去不就得了,结界被毁,就说明是一个很强的人入侵了瑶台居,把你爹掳走了!还有我的鳞甲莫名其妙逃走也很奇怪,我怀疑他们就是找不到厉害的魔头了,所以只能把锅安在我的头上……哎呀,陆恒,你倒是说句话……”
    “您安静一会儿吧。”
    群玉灵台中响起白衣仙官,也就是文昌神分身的声音,“让这孩子缓一缓,他现在肯定什么也听不进去。”
    群玉急得头上冒烟,却难得乖巧听话,不再言语,两手圈着陆恒的胳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脸关心,灵识中却对文昌神破口大骂道:
    “不是不让提我的名字吗?甩锅的时候就想起我了?你们神族可真踏马******(以下省略一万字污言秽语)”
    第一百零三章
    亲眼看见父亲的尸骸与母亲的悲恸, 陆恒立在前尘镜前,睁着通红的眼,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
    “我没事。”他轻轻拍了拍群玉的手,道, “我来神界这段时日, 对过去的一切已有心理准备了。”
    看他神色, 并没有怀疑她的样子。群玉稍安心了些,思绪一动,忽然化出真身, 仅片刻又变了回来,往陆恒手心塞入一物。
    魔神鳞甲。
    她竟直接揭了一片下来, 随之流下了一滴血, 她握在掌心, 销毁干净。
    镜中陆恒父亲的惨状,让群玉有些不安,于是对陆恒道:
    “你随身带着它,关键时候,或可保你一命。”
    传说龙族有护心鳞, 生于颈下,是全身上下最坚硬的鳞甲。群玉却没有这种东西,或者说,她身上所有鳞甲, 都可称做护心鳞,坚不可摧,刀枪不入, 取一片下来给陆恒,对她而言几乎没有损伤。
    对旁人而言, 这却是求之不得的无价之宝。
    陆恒握着她的鳞甲,幽黑、坚硬而又锋利,是神界梦寐以求之物,万万年来却也只获得一片,没炼就什么绝世神兵,反而让它轻易逃出神界,引诱三百人入魔,随后立刻派兵剿灭了这三百人,真可谓兵贵神速。
    现在他手里也有一片,安静地躺在他掌心,陆恒指尖施法,将它贴身挂在胸口。
    随后转过身,双手抱住身旁的少女,什么话也说不出,就这么缓缓弯下腰,将脑袋窝在她颈间。
    群玉搂着他腰,小声道:“还继续看吗?要不要歇会儿。”
    “看。”陆恒抱着她没松手,嘴上却说,“我还好,不用担心。”
    好个鬼。
    群玉哼了声,转过头,再度望向镜中世界。
    ……
    连玦将陆瑜章的尸首带回人间,安葬在上京郊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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