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运气,但也可以解释为苏定方天生而敏锐的军事天赋。
    在苏定方追击的过程中,正面战场的突厥主力不可能后撤,即使另一侧遭受到了尉迟恭的猛攻,也没有后撤……不然岂不是等于放弃了都布可汗?
    这样的结果是,当苏定方率领两百骑兵向北之后,突厥军没有办法躲开秦琼、李孟尝率领的近千唐骑的凿击,甚至连展开队列都做不到。
    整个战场已经陷入了完全的混乱中,在这一刻,岐州府兵中的步卒还在抵抗突厥的羽箭和冲击,而陇州府兵的骑兵全都被李孟尝抽调正在猛攻突厥。
    尉迟恭率唐骑从另一侧已经凿入了突厥军中,正在大砍大杀,秦琼手中的马槊戳入一名突厥骑兵的腹部却一同落马,只能抽出长刀肆意砍杀。
    当绕到北侧的苏定方率两百骑兵准确而犀利的斜向杀入阵中之后,突厥人终于抵挡不住,一部分骑兵护着都布可汗向西北方向逃窜,其他的四散溃逃。
    苏定方率兵调头去攻打之前一直在猛攻岐州府兵的千余突厥骑兵,而秦琼、李孟尝各自率兵追缴残兵,尉迟恭却率数百骑兵穷追不舍,如果能斩杀都布可汗,那可以宣布关内战事的终结了。
    都布可汗一死,突厥必定会推出一个新的可汗,不然等于是将一切都拱手送给了突利可汗,只可能撤兵,而薛延陀可以用种种手段瓦解……不说其他的,都布可汗都战死了,难道薛延陀还有攻打长安的勇气吗?
    所以苏定方也没有阻拦,而且向西北方向探查的范十一不停的放回斥候,至少三十里内,并无其他的胡骑。
    一个半时辰后,位于礼泉县西南,武功县西北方向的唐军大营中,李善端坐上首,身侧坐着临时遣派来出任泾州道行军副总管的中书令窦轨,另一侧坐的是行军长史户部尚书温彦博。
    “此番又是老搭档。”李善笑吟吟的说。
    “当能再败突厥。”显得有些疲惫的温彦博脸上也是笑容。
    就连平日少有笑容的窦轨都笑着点头,“张仲坚遣派信使来报,突厥、薛延陀联兵约莫七万到八万,尚不及去岁泾州一战时的兵力。”
    去年泾州一战,都布可汗、突利可汗是举倾国之兵,联兵十余万,的确比这次的规模要大。
    几人虽然心中忧愁,但脸上都带着笑容,那是因为前方战报已经送来了,都布可汗亲率数千骑兵在郿县以南击败唐军,但苏定方及时率三千唐骑赶到,反败为胜,大破突厥,都布可汗率数百骑逃窜。
    初战能取得如此战果,让李善、窦轨、温彦博都大大松了口气。
    闲聊了会儿后,诸将陆续抵达,李善视线扫了扫,左侧首位是苏定方,后面是曲四郎、王君昊、刘黑儿、尔朱义琛、马三宝、周舫以及岐州刺史常达。
    右侧首位坐的是秦琼,后面是天策府军谘典签苏勖、陇州总管李孟尝、以及刚刚赶到的豳州刺史窦师纶,以及坐在最后面的常何。
    最后一个入帐的李楷脸色有些许异样,都不知道该坐在哪一边……按阵营来说,应该坐在右侧秦琼的下首位,但按照关系来说,应该坐在左侧苏定方的下首位,毕竟马三宝也坐在这一侧。
    “呵呵,《诗经》有云,泾以渭浊,湜湜其沚。”李善面无表情的发出略为尖锐的笑声,“泾河清,渭河浊,泾水入渭,却清浊不混,故为泾渭分明。”
    窦轨、温彦博都神色一正,知道这位魏嗣王是什么意思。
    “孤王领军,从不看派系。”李善神色淡漠,“故有张武安之沉稳有度,薛万彻之勇烈无双,段志玄、冯世立、阚陵无不如此。”
    窦轨微微颔首,不说当年顾集镇一战中李善与张士贵、薛万彻义结金兰,去岁的泾州一战中,段志玄、冯立、阚陵三人分属不同立场,却能携手,军报入京后,陛下对此大为赞赏。
    “此战若有不协,无论是孤简拔的亲信,随孤征战有功的旧将,就算是随太子殿下多年的爱将,亦不可免罪。”
    温彦博朝有交情的窦师纶投去一个眼色……你可别冒头啊!
    窦师纶是已故的陈国公窦抗幼子,其二兄是并州总管府长史窦静,其三兄是襄阳公主驸马太常卿窦诞,因为深得窦抗宠爱,所以窦师纶性情骄纵,即使是在李世民面前也是如此。
    中军帐内寂静无声,左侧的苏定方以下都不吭声,他们都是或随李善多年或极得信任的将领,常达也在泾州一战中在其麾下,而右侧的……片刻之后,右监门卫将军常何出列拱手道:“陛下、太子殿下托付重任,自当受主帅指派。”
    嗯,右侧的都是秦王一脉,也就常何勉强不能算是……事实上,常何是在对面的族叔常达的眼神催促下才出列的。
    秦琼似乎是个话不多的人,神情平静的拱手道:“当遵军令。”
    李善瞥了眼过去,这位似乎有点不太服气……或许是因为之前都在李世民麾下听令,或许是因为觉得自己这个魏嗣王不够资格,也或许是觉得自己这个魏嗣王非要抢功?
    “德谋且坐。”李善看了眼侍立身边的朱八,“召马宾王、李乾佑、刘仁轨入账。”
    “是。”
    片刻之后,走近中军帐的除了这三人外,还有脸上带着懊悔惋惜神色的尉迟恭。
    座位立即出现了变动,秦琼起身将位置让给了尉迟恭……人家都砍下了李建成的脑袋,不服不行啊,而尉迟恭也当仁不让,这货就不是个性情谦逊的人。
    苏定方侧头示意,曲四郎起身将位置让给了马周,而常达和常何换了个位置。
    李孟尝犹豫了下,与对面的王君昊换了个位置……后者也知道这位陇州总管与自家阿郎算得上是连襟。
    帐内的气氛终于松动了些。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定策(中)
    相对来说,尉迟恭在天策府的地位很特殊,这种特殊不是因为他是降将的身份,类似身份的在李世民麾下数不胜数,也不是因为他曾经三番两次在阵中护佑李世民,类似的事也不是他独一份。
    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尉迟恭曾经在夏县斩杀永安王李孝基。
    李孝基不是唯一战死的大唐郡王,但却是大唐第一位战死的郡王,最为关键的是,李孝基是李渊的堂弟,两人自小交好,在李唐宗室中名望颇高。
    李孝基死后,李渊废朝三日,痛哭流涕,所以这直接导致了李唐宗室对尉迟恭的排斥,类似的情况天下独此一份。
    事实在历史上,尉迟恭后来与李道宗、李孝恭、李神通都发生过激烈的冲突,甚至李道宗的一只眼睛都被尉迟恭打瞎了。
    而就在一天前,尉迟恭参与平叛又亲手砍下了废太子李建成的头颅,所以现在大家都公认,这位狠人是太子麾下第一大将,秦琼都要让他一头。
    所以,在看见尉迟恭向端坐上首的李善行礼的时候,秦琼、苏勖、窦师纶都诧异,这位除了在太子殿下面前,向来是个没规矩的……就连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都拿他没什么办法。
    “想必没能得手。”李善叹了口气。
    “倒是个能钻的!”尉迟恭一脸的晦气,“正好范十一查探前路回程,汫阳县西北十余里处,夹击之下,突厥再溃,但都布可汗不知摸黑逃去哪儿了。”
    顿了顿,尉迟恭懊恼的说:“当日回京,就应该将张宝相带上!”
    窦轨、温彦博都连连点头。
    张宝相现在是出了名的福将,李善三破突厥,窦轨覆灭梁国,都是张宝相咬住了颉利可汗、梁师都。
    就连去年泾州一战,突厥溃败,张宝相留后是最后一批北上的,就这样也能一头撞上突利可汗……这些往事在军中流传颇广,尉迟恭前段日子出任延州道行军副总管,自然是知道的。
    尉迟恭懊恼的同时,对面的马周看似神色平静,甚至有些不太自然,但心中却颇为雀跃。
    雁门大捷、三破突厥、三次救驾,再加上泾州、原州、灵州三场大捷,自己错过了多少……马周常常在夜里咬牙切齿的抓狂。
    但熬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今天,等到了自己可以大展身手的今天。
    呃,就是坐在自己下面不远处的常何投来的视线让马周略有些不自在。
    马周心想,要不要找个机会透点口风给常何……不是我非要来做间,是李怀仁那厮扣住我母亲,不得已而为之啊。
    马周抬起头,正与投来温和眼神的李善撞了个正着……后者要知道马周在想什么,肯定会吐他一脸口水,明明是你自己将老娘送去日月潭的!
    李善的视线在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这其中大部分都是自己的亲信或旧部,苏勖、尉迟恭也算是有交集的,李孟尝虽然来往时日不长,但毕竟算是连襟,秦琼虽然话不多,但天台山上是李善出手才救下他性命的。
    算起来,也就窦师纶比较陌生,不过此人虽然是豳州刺史,但并无军之能,李善也不放在心上。
    略一沉吟,李善开口道:“首明敌情,刘仁轨你亲渡黄河查探,大致述之。”
    “是。”坐在最后面的刘仁轨起身道:“十月初六、初七,都布可汗留四万左右兵力对峙鸣沙大营,自率三万余骑兵渡过黄河,广陵郡公遣派末将渡河查探。”
    “十月初七夜间,臣返回鸣沙大营,薛延陀大举南下,与突厥联兵约莫八万兵力,当日即攻陷凉州。”
    “当夜,受广陵郡公遣派,鸣沙大营从东、北方向出兵,末将率数十亲卫,携马疾驰至原州,再随百泉令一路南下抵达长安。”
    “八万左右……”窦轨喃喃道:“十月初七至十月初八攻陷凉州……”
    “但今日黄昏时分,都布可汗率数千轻骑长驱直入,直抵京兆边。”尉迟恭啧啧道:“陇西道只怕已经……”
    温彦博忍不住道:“淮安王手握三万余大军……”
    “咳咳,咳咳。”李善咳嗽几声打断,解释道:“若陇右道唐军主力尚存,即使胡骑绕过金城……阿史那·社尔也绝不敢轻兵冒进。”
    顿了顿,李善笑道:“初战挫敌锐气,定方兄、敬德兄与叔宝兄,均有首功。”
    “只可惜没能擒住都布可汗。”尉迟恭嘿然道:“也不知道这位可汗为何如此冒进……”
    “那是冲着怀仁来的!”窦轨断然道:“兵临城下,索要怀仁……”
    “他阿史那一族,何人不想要某大好头颅?”李善放声大笑道:“颉利可汗父子无此能,突利可汗、都布可汗先后败北,且看看此次社尔兄不惜笼络铁勒,能不能取某头颅!”
    刘仁轨眼中闪烁着精芒,他清晰的记得泾州一战,这位名扬天下的名将是如何巧妙而犀利的设谋,是如何在关键时刻擂鼓冲锋。
    温彦博叹息道:“竟然一日都没能撑住吗?”
    “不对,半日都没撑住。”尉迟恭嗤笑道:“从兰州金城关至岐州,即使河州、秦州空虚,陇州兵力已经南撤,但以突厥骑兵的速度,也需要半日路程。”
    “陇右道不必再管了。”李善与淮安王李神通也没什么交情,看向李楷,“德谋兄与刘仁轨一并南下,两位尽述灵州、原州、宁州各地。”
    李楷与刘仁轨对视了眼,后者先开口道:“鸣沙大营无虞,留守的突厥兵力大约在四万上下,不过因为驻兵灵州日久,粮草只怕不济,斥候回报,突厥分兵往盐州、会州方向。”
    顿了顿,刘仁轨补充道:“临行前,广陵郡公提及,鸣沙大营可能会出兵破敌,也有可能会渡黄河,攻薛延陀后路。”
    李善点点头,从性格上分析,张仲坚其人,心志坚毅,行事风格有点像自己,虽迭出奇谋,也敢行险,但却是谨慎为先。
    张仲坚不会想不到薛延陀、突厥联兵攻打陇右道的后续发展,他也知道河东战局的急转直下,不会毫无动作的。
    窦轨突然插嘴问道:“稽胡可稳?”
    “突厥猛攻安乐州,稽胡头领刘女匿成不得已而降。”刘仁轨应道:“但鸣沙大营内数千稽胡骑兵,其心愈坚。”
    刘黑儿起身道:“月余前,与叔父、二弟有信来往,叔父为族计,但二弟刘宝决不叛唐。”
    李善点点头,“战后若要论罪,罪在刘女匿成一人,不涉其族。”
    刘黑儿拜倒在地,“谢过阿郎。”
    “是太子殿下向陛下所请,得陛下首肯。”李善摆摆手,“德谋兄?”
    李楷开口道:“原州无虞,知晓薛延陀大举南下后,南阳郡公虽仍留驻萧关,但已经调兵遣将,从固原抽调兵力南下,当会在百泉县南以及泾源县西南侧。”
    窦轨点头道:“百泉县南下入泾州,泾源县南下就是陇州华亭了。”
    李善心里咯噔了下,也不知道华亭令张文禧现在如何,回头得问问李孟尝。
    “原州兵力约莫在六千上下,分散在各个关隘,主力停驻在萧关与固原。”李楷继续道:“其中骑兵在两千左右,不过已经抽调五百骑兵南下百泉。”
    “若要征调折冲府的府兵,应该能再召集三千左右府兵,在下临行时,南阳郡公已然决意……”
    说到这儿,李楷突然住了嘴。
    李善笑着说:“德谋兄放心,敬德兄午时后北上,已经遣派使者携带鱼符往泾州、宁州、原州各处。”
    按制来说,抽调折冲府的府兵,是归属十二卫统领,但必须得到兵部鱼符,经过当地刺史、总管与折冲府的骠骑将军勘合之后才能发兵。
    “武安兄堪称名将,心有成算。”李善缓缓道:“但原州……”
    说到这儿,窦轨、尉迟恭、秦琼都在摇头,想寄希望于原州在后方有所行动来减轻京兆的压力,可能性不大。
    百泉县那边倒是有些骑兵,但在泾州呢,距离相对比较远,起不到太多的作用。
    而泾源县倒是近了,南下就是陇州,但这一块区域是原州西南,是六盘山脉最为崎岖难行的区域,不说其他的,肯定绝大部分都是步兵,很难起到骚扰胡骑后方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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