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茜只好任由他抱了一下。
    “最近我会经常在这一带开会,附近也没什么别的朋友了,可以常来找你吃饭吗?”
    “好吧。”
    隔了一个周末没有动静,到了周一时,费可短信问她是否有空喝下午茶。下午茶对苏茜这个不能无故离岗的普通员工来说,无疑是个奢侈品。但她还是找了个借口,翘班出来。
    那辆黑色的玛莎拉蒂就停在路对过,三叉戟的车标格外显眼。苏茜放慢了脚步,穿过马路,忽略路人们艳羡的目光,娉娉婷婷地走到车前,拉开了车门。
    第二次见面,双方熟络了很多。费可说,苏茜听。
    聆听其实是顺从的表现。对任何表达欲望强烈的人来说,苏茜无疑是个称职的聆听者。时刻奉上的笑容与赞叹是对他们最好的鼓励,对费可来说也不例外。苏茜甚至有些惊讶,费可会对她这个还谈不上太熟的朋友如此坦诚,将他的生意近乎是掰碎了给她看。而作为一个财务,要就此推断他的身家并不是难事。
    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金融才俊,能力卓越,前程光明,超凡运气和远大理想仿佛是这种人才有的特权。他的思维是如此跳跃鲜活,雄心勃勃的壮志配上飞快的语速和略显夸张的手势,这一切在费可身上并未显得突兀。
    苏茜被费可送回单位时,正巧碰上几个同事。她匆匆进了公司,到了座位上,才发现将一条披肩落在了车上。
    “你的披肩忘在我这儿了,明天我给你送来。”费可的短信适时发来。
    第二天上班,费可的消息一直没来。快下班时,苏茜才等到了一条短信:“抱歉,今儿事太多。改日请你晚饭时再把披肩捎来。”
    “苏茜,今天没有玛莎拉蒂来接你吗?”一个女同事从她身边走过,玩笑道。
    苏茜不屑于回答。她历来的清高作态为自己镀了一层金壳,在人们眼中如此显眼,难免会招来非议。可她本就不属于那些人的圈子,又何必自降身价,显得合群?
    出了地铁,穿过斑马线,踏上南京西路的马路牙子,走进匆匆人流里。苏茜站在那个永不停转的旋转门前,抬头仰望,灰色的写字楼高耸入霾,不见顶端。
    两周过去了,突然闯入她生活的人好像只是流水中偶尔出现的一块礁石,拐个弯就过去了。该流的水照流,该过的日子照过。
    突然手机铃声大响,苏茜吓了一跳。她按了静音,走到消防通道里,才平复下来接了电话。
    “刚才是不是不方便?”
    没有寒暄,甚至没有叫她的名字,费可低沉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隔阂还是亲密,让苏茜一时有些糊涂了。
    “嗯,在单位。”
    “今晚有空吃饭吗?我把披肩拿给你。”
    手机另一端是两秒钟的沉默。
    “好。”苏茜说。
    苏茜走入一座从未听说过的洋房公馆,水晶吊灯的灯光下她迈着故作镇静的脚步。这里的侍者打着黑色领结,轻声细语地问候着,优雅地为她脱去外套,将她领到座上。那里已经点燃了一盏烛灯,有人在等她了。
    费可起身迎她,伸手轻揽了一下她的腰,低声在她耳边问候,一切都那么自然。一切都和这座公馆,和怀旧的壁纸、摇曳的烛火,以及四周服饰高贵的客人们融合得天衣无缝。
    “抱歉,这么久才联系。这段时间太忙了……”
    “刚投了一个不错的创业公司,与红杉一起投的……”
    “我们这支基金回报率要到五年十倍……”
    费可滔滔不绝的话音一直萦绕在苏茜耳边,可她却时不时地走神。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分出一半心思,沉醉在四周辉煌的灯火中,或是偷偷观察着其他客人。
    然而,沉醉的时光太过短暂。晚饭后,玛莎拉蒂缓缓行驶在城市的车河中,苏茜家眼看就要到了。
    “晚上你还有事吗?”费可突然问。
    “没事了。”
    “那我们去别的地方转转吧。”费可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头大拐,带着苏茜的心也跟着大拐了。
    一个多小时后,还不见终点,苏茜问:“你这是要把我拐哪儿去?”
    “快到了。怎么,怕被我绑架啊?”
    “那倒不至于。”
    “我倒希望把你绑架走了呢。”
    苏茜对这公然的调情有些不知所措,低头摆弄起了裙上的丝带。
    前方的视野逐渐变得空旷,黑夜如海水一般漫至眼前。她打开了车窗,湿润的空气倾面而来,隐约能听到浪潮拍岸的声音。
    “我们到水边了?”苏茜惊讶地问。
    “嗯,西山太湖大道。”费可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的道路。
    他们的车如一叶孤舟,安静行驶在如水的夜中,沿着道路开始不断盘升,最后开到了一座小山的顶上。他们下车走到了观景平台上。太湖大道如一条金黄的钻石项链,圈出了一方蜿蜒水天。一轮圆月高悬,银辉落在水波上,绰绰浮浮。
    苏茜抱着胳膊,在初秋的晚风中有些瑟缩,嘴里赞叹着眼前的美景。费可就站在她的身后,离得如此之近,微弱的温热若有似无地伏贴在她背上。
    “冷不冷?我去拿你的披肩。”费可俯身在她耳边问道。
    “好,谢谢。”
    当一条橘色羊绒披肩披在肩头时,苏茜看到了披肩上垂下的爱马仕标签。她惊讶地说:“这不是我的披肩啊!”
    “是你的,送给你的。”费可为她整了整披肩,微微拢了一下她的肩头说,“原来那条有点旧了,我就换了一条。”
    苏茜急忙把披肩往下捋:“我不能收这个,太贵重了!”
    “拿着!配你合适。”
    费可按住她的手。苏茜像触电一样往回缩,可被他紧紧按住了。
    “我送出去的东西,还从没有收回来过!”费可说。
    苏茜诧异费可会如此强硬,便也不再坚持了。这个费可,怎么那么喜欢自作主张呢?
    月色似乎特别能勾起怀旧之情,费可说起了白手起家的过往。不似白日里的意气风发,此时的他带着一点落寞。
    “我爸反对我学金融、做金融,他一门心思要我进体制内,于是就干脆连学费也不给了……”
    “你恐怕想不到,我什么都干过,卖电话卡、送快递、瓦工……我瓦工的技术还不错呢……”
    “我爸总觉得他牛掰,现在我总算比他牛掰了一点……”
    “我常来这里,做金融压力大,看月亮能让心静一点。以后,我要在这里盖栋房子,就在这山上……”
    他越说越激动,开始慷慨激昂地描绘起他的投资事业来,仿佛那是和平年代里唯一应该策马扬鞭、浴血奋战的沙场。那些不可思议的业绩指标,被他丰富的词汇和充沛的情感包装过后,也变得像超市货品的价签一样真实可信、唾手可得。
    月下的湖水有种迷人的静谧。苏茜静静听着。这个人,不打招呼地闯到她面前,她对生活出现了久违的波澜而感到些许不安。然而超出这种不安的领域,却是更开阔的世界,那里充满了令她面颊红润、心跳加快的欣喜。
    苏茜回到家,站在楼道的窗口,俯瞰着费可的车从这个外环边的普通小区里开走。她发了一条短信出去:“到家了。”
    倏的一下,便有了回复,只是一个嗯字。苏茜看着这一个字,看了好久。刚刚还充满期待的心漏出了个窟窿。她慢腾腾地走上楼梯,掏出钥匙,小心地在锁孔里转动着,试图把开门的声音降到最小。进了房间,灯也没开,她摸着黑把费可送的爱马仕披肩塞进了柜子的角落里。
    最后,她爬上床,伸出手去,从身后抱住了早已睡下的丈夫白明礼。
    “加完班了?”白明礼翻过身来抱住她,迷迷糊糊地问。
    “嗯。”苏茜把头埋在了丈夫的怀里,搂得更紧了些。
    那一晚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漂浮在太湖中,水面淹到了口鼻处,窒息的恐慌锁住了四肢。她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绝望地瞪大眼睛,看到费可的脸映在水面上,怜爱地看着她。她却只能那样漂浮着,直到沉入水底。
    白明礼和苏茜在同一个国企集团工作,分属总部和二级公司的财务部。虽不是大富大贵,但安逸稳定。白明礼对她很好,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宠了。可他们因为相亲而结为夫妻,在苏茜眼里就算不得爱情。婚前没有,婚后埋葬于柴米油盐中,便更是希望渺茫。
    她本该知足,也不该抱怨一个老好人般的丈夫。可她对于白明礼那普普通通的样貌,对他平淡无奇的谈话,甚至对他的笑声,都快要忍无可忍了。她的内心如结满蛛网的破屋,一直在等待光亮照进来。是的,只需一点从天而降的爱情,她便能焕然一新。
    太湖之畔的那晚后,苏茜的“加班”开始变得频繁起来。该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一次欢爱过后,苏茜和费可躺在酒店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费可的手指在苏茜依旧光滑的胴体上漫不经心地划着。突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让他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
    苏茜看着他匆忙下地,连衣服也来不及披上,光着身子拿起手机就走到洗手间去了。她看着他的人影站在磨砂玻璃后,嗡嗡的说话声传来。她试图从那低沉含混的话语里辨别出对方是谁,以及——费可对那人的态度如何。
    费可若无其事地回到床上,苏茜问:“有急事吗?”
    “没什么,下雨了,家里人问窗户关了没有。”
    “那你要回去关窗户吗?”
    “不用了,我太太会回去关的。”
    长久的沉默。苏茜的目光游移到了别处。费可一手撑着头,静静地看着她。他开始穿衣服了,苏茜的眼中渐渐溢满了泪水。
    费可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是我 混蛋,没告诉你我已经结婚了。”
    啪嚓一声,陈树发将手中的水晶杯砸到了对面墙上。水晶杯几乎是贴着苏茜飞过去的,把她吓了一跳。
    “陈老板,对不起……”苏茜说。
    “对不起?你还知道对不起啊?”
    “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结婚了,更不知道您女儿就是他太太啊!”
    其他人都噤住了声。何姗偷偷瞄了一眼苏茜,只见苏茜捋了一下额前的碎发,不见慌乱,也没有她预想的狼狈神态。
    “你!你!唉……”陈树发一手指着苏茜,气得嘴唇哆嗦,“我说这臭小子怎么成天出差看项目,敢情都看到床上去了!佳佳居然还被蒙在鼓里!我说,你不是也结婚了吗?你怎么好意思做出这种事?”
    “对不起……”苏茜嗫嚅着,眼圈都红了。
    “对不起管屁用?你真该去死!你该去和佳佳说对不起!”陈树发冲了过来,扬手便要打她。
    苏茜尖叫了一声,巴掌还未落到她身上,她就跌坐在了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何姗看着苏茜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和神态,标准的柔弱姿态,谁见了都得心软。可是,光闻哭声却不见泪水,表演还是差了点火候。
    但她还是赶忙扶起苏茜,并劝说道:“陈老板,你怎么好动手打女人呢?这也不完全是苏茜的错,她也是受害者啊。” 说着,她踢了踢程昊的椅子,示意他也帮帮忙。
    苏茜抽泣着:“我知道您一定会生气,但我还是说出来了,希望您能原谅。这几年来,我一直很自责。我知道对不起的人太多……但是,我也是被骗的,费可他骗了我们所有人啊!”
    程昊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为苏茜说话道:“是啊老哥,不知者无罪嘛。”
    “呵呵,不知者无罪……”不知为何,张萱儿这次倒没有打抱不平。她讥笑了一声,端起红酒就猛灌了一大口。
    陈树发收了手,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问道:“苏茜啊苏茜,不是我说你。那小子几句花言巧语,你就能着他的道了?”
    “费可把自己的故事编得那么感人,骗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傻女人啊!”程昊也附和道。
    “是啊,他可能骗过的还不止一个。”说这话时,何姗看着张萱儿。后者却心不在焉地在手机上操作着。
    苏茜下意识地又去轻抚她的月亮胸针,说:“那时候我以为他是认真的。我也知道不应该,可就是……可就是……唉,我也没想到会碰到陈老板,我是欠您女儿一个道歉。若是您不想听了……”
    “不,不,继续说!”陈树发坐回到位子上,“你也得说说,他是怎么骗你的。这账今天得一起跟他算清楚咯!”
    “爱情,有着不顾一切的力量,有着大胆却心细的聪慧,也有着体贴与耐心的美德……”
    娟秀的笔迹在纸上流淌着,沙沙的摩挲声是苏茜心中急切又灼热的冲动。再次出现的费可是一个惊喜。他是那么与众不同,那么恣意妄为,那么随心所欲,像一团纵情燃烧的火焰,不知不觉就将她裹挟进去。
    辗转反侧、自悯自怜,她在与费可的不伦之恋中难以自拔,却又无法忽视她那光明正大的丈夫。她将所有的思念和矛盾都付诸书信,又似乎是在一遍遍地说服自己,令自己心安。
    “你在写什么呢?都这么晚了。”冷不丁地,白明礼走进了书房。
    苏茜放下笔,整理了一下纸张,放入了一旁的文件夹里,这才转过身来,镇定地说:“个人陈述的材料,我先写个草稿。你怎么起来了呢?”
    白明礼倚着书房的门边,困倦地打着哈欠说:“渴了,起来喝口水,就看到你这儿还亮着灯。最近你怎么那么忙呢?”
    “谁知道领导发什么疯,突然来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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