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裴氏能说出这种话,就证明早些年她嫁入王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小姑子王碧是府中最受宠的嫡女,纵然她出身官家,可父亲门第不高,只是个小官,又嫁给了王家庶长子。
    裴氏既拿不到管家钥匙,又不能跟随夫君从商,只当是个大嫂子活摆设,还月月都要从小姑子那讨月例。
    她隐忍多年才好不容易成了这府中当家大娘子,可儿子远在京城做官折在了太子手上。听闻这沈灵书乃圣人赐婚的准太子妃,她焉能不恨。
    王氏又等她们哭了好一会儿,这才缓步幽幽过去,自然的推开沈灵书,扶过老太太,玲珑的玉面“咯咯”笑出了声:“母亲,母亲和二姑娘相见乃是大喜事,瞧书儿这可怜见的,哭的这般伤心。快,莫哭了,莫哭了。母亲,这边风口大,咱们且回府再慢慢听书儿讲这一路发生的事吧。”
    说着,裴氏象征性的抹了抹眼角。
    王老太太注意到裴氏的手冻得乌青发凉,面上缓和了些:“大娘子辛苦了。”
    一行人搀着扶着回到了府中。
    到了鹤延堂,庭院里积雪被扫在两侧,露出古朴的青石板,仆妇各司其职,见到老太太归家,忙弯身请安。
    然则王老太太只扶着沈灵书,一行人到了花厅,三房娘子赵氏也早早在门口等着。
    早有煮好的茶点依次端了上来,众人落座后,王老太太看向沈灵书,瘦弱的小脸,冻得唇色近乎雪白,心疼道:“书儿冻坏了吧,福安,快去拢个汤婆子给二姑娘。”
    沈灵书笑笑:“不冷的,祖母。书儿如今见到祖母安康,心里高兴。”
    老太太笑着点了点手:“你们瞧瞧,这孩子嘴甜的。”
    赵氏一贯寡言少语,甚少多言,也只是抿唇轻笑了笑,以表尊重。
    裴氏面上赔着笑,话锋却意有所指:“书儿,你此番贸然回京,宫里不会怪罪?你说你这孩子,也不提前写给书信回家,这突然出现在家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宫里出了什么事了?”
    说到这,老太太不免神色也缓了下去,问道:“大娘子说的没错,书儿,怎么突然回扬州了,你这一路又经历了什么?”
    沈灵书垂下眼睫,刻意想压下眼眶里的湿润,她语气略颤道:“快到年下了,书儿想着祭拜阿耶和母亲,便同圣人,皇后娘娘求了恩旨,归家探望。”
    祭拜是真,不会再回上京,也是真。
    她不会一辈子留在沈家,让祖母担心。
    等报完了仇,天高海阔,总有她的容身之处,她自幼读书识字,还可以将这身本事传承下去。
    提起祭拜亡父亡母,老太太又开始哽咽,她唯有阿碧一个嫡亲女儿,姑爷也是人中龙凤,万里挑一,本以为她的阿碧可以平安顺遂,下半生享尽尊荣却不想……
    老太太心绪难平,忍不住落泪。
    沈灵书急忙起身拿绢帕轻轻擦拭:“祖母,都是书儿不好,不提这些了。”
    裴氏美眸一转,岔开话题问道:“书儿,听说圣人下了道册封太子妃的圣旨,殿下此番,没派人送你回扬州?”
    这话一出,满屋哑然。
    王老太太宛如当头棒喝,缓不过来一样,话也说不出来。
    常妈妈急忙递上了一盏子参汤吊在唇边饮润了两下。
    怪只怪这人身份太过于贵重,犹如一座大山直面压了下来。
    储君正妻,地位何等尊崇,若无差错,那就是未来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
    即便如今在潜龙之地,那太子妃也要家世背景雄厚,父兄族人在朝中委以要职,以书儿如今的身份,圣人怎会属意她做太子妃呢?
    望着众人探究,询视,嫉妒的目光,沈灵书轻按了袖下的手,平静微笑道:“这道圣旨是太子殿下亲去求的,知道的人不多,大伯母远在扬州,又是如何得知的?”
    不答反问,将话槽子甩了出去。
    此话一出,不仅老太太朝裴氏看去,坐在最后边不吭声的赵氏也抬起头,清淡的面容带着探究。
    大房王遂为庶长子,经营着王家的产业,裴氏打理着内务,便是在整个扬州官眷场内也是末位的,如此秘辛,如何得知?
    裴氏尴尬的抿了抿唇,语气僵硬:“我,我父亲也是做官的,自然多少听到了一些风声。”
    显然,大家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区区地方官,还是个五品通判,能探听东宫的事宜,若无勾结,便是出了鬼了。
    沈灵书不愿与她再纠缠下去,再说下去,疑点窦生,只会让祖母烦心。
    王老太太继续问道:“书儿,你真的和太子殿下……”
    沈灵书垂眸,要她如何作答呢?
    她们确有婚书,那道封妃的圣旨亦放在明德殿东厢内,可陆执说过,他放她走。
    她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们的关系。
    沈灵书正沉默着,外面传来小厮的通报声:“老太太,大娘子,太太……”
    常妈妈走上前,快声道:“你慢些说,小心冲撞了老太太,你说太什么?”
    小厮一口气险些没喘匀:“太子殿下到了!”
    “什么?”屋内传来众人异口同声。
    沈灵书美眸凝了凝,呼吸一紧。
    他怎么来了?
    王老太太顿时起身朝外走,储君登府,家中又无男身,她自当要去迎接。
    王家众人都在院子里站等,乌央乌央的连成一片。
    裴氏瞥了眼沈灵书,心中泛起了嘀咕,太子怎么来了?太子怎么会来扬州?!难不成要陪她在这过年?
    正想着,垂花门处两队持剑的近卫走了进来,随后众星捧月中走来一玄色大氅,黑色绣金线蟠龙圆纹长靴的男人,面容凌厉清贵,气质淡漠疏离,俊美无俦的眉眼亦给人贵如云端之感。
    这般金玉堆出来的人,他们竟然在扬州城见到了!
    王老太太颤颤巍巍要跪下行礼,却被太子抬了抬手,嗓音清冷:“免。”
    裴氏惯常会左右逢源,如今又是拿了对牌钥匙的当家娘子,当即走上前谄媚道:“殿下,殿下到来,我们王家蓬荜生辉,殿下进屋坐坐?”
    赵氏嫌弃的撇了撇嘴,还当家主母,话都说不利索了,真真是丢人。
    太子看也没看,径直走到沈灵书身前,盯着她通红的鼻尖,自然的握起她的小手,温声道:“冷么?”
    沈灵书想抽走却被太子故意攥着。
    她抬眸对视过去,那双漆黑的眼眸含着几分柔情,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那目光仿佛在说:“孤给你撑腰,别拆孤的台,可以么?”
    沈灵书轻音道:“不冷的,殿下。”
    王老太太看见这一幕,本还担心的脸上渐渐浮现笑意。
    从太子殿下的反应中,她能看得出,他很在意书儿。这样权力至上,身份贵重的人,心中若有书儿一席之地,便是极好的。
    “殿下,请移步到花厅吧。”王老太太摆出“请”的手势。
    太子淡淡睨了眼,牵着沈灵书的手朝屋内走。
    身后不断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沈灵书脊背如被针扎一般不自在,可为了不让祖母担心,她强忍甩开手的冲动。
    两人刚入了厅,裴氏便上前道:“殿下,母亲身子骤然不适,有晕倒之象,下人正唤了大夫去瞧,还请殿下勿要见怪。”
    陆执“嗯”了声,沈灵书顿时问道:“祖母要紧吗?我去看看。”
    裴氏尴尬的笑了笑:“不要紧的,贵人在此,书儿还是陪着太子殿下要紧。”
    说完,下人关上了厅门,一时间,房内只余她们二人。
    沈灵书不漏痕迹的抽出掌心,退到了一旁,坐在椅子上。
    陆执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没说什么,也兀自坐到了她对面。
    “袅袅,我们谈谈,嗯?”
    沈灵书抬起眼眸,语气冷淡:“殿下要食言么?”
    言下之意,那日所说的放她走,不作数了?
    陆执对上那不含一丝感情的眼神,心脏处蓦地阵阵抽痛,他扯唇道:“孤对你说过的,永远作数。”
    “那殿下今日贸然登门,所谓何意?”
    娇糯的女声却冷得刺骨。
    陆执唇边翕合,嗓子被来时的寒风灌了一路,有些低哑:“接近年关,孤明日便要回京了。”
    沈灵书平静道:“殿下一路平安。”
    陆执看向她,漆黑如晦:“袅袅,你可愿,再给孤一次机会?”
    “孤会学着如何去尊重你,爱护你。从前,从前是孤不好,做了许多混账事让你伤心,难过。你就当孤初尝情爱,再给我一次机会,嗯?”
    就当我求你。
    陆执抿着春,下颌崩得很紧,最后一句话,他哽在嗓子里,没力气说出口。
    他闭上眼,实在会怕她拒绝自己。
    他不想就这么结束了。
    不想就这样看见她的名字要冠上别的男人的姓,和男人白首偕老,钟爱一生。
    他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他陆景宴会这样低微的去乞求一个人。
    沈灵书美眸颤了颤,放在横椅上的手紧紧攥着,攥得指尖发白。
    她闭上眼,还真以为能回到从前么?
    可她们的从前,回忆起来也是那样不堪。
    荒唐的首尾,无尽的等待,她到现在还记得那杯毒酒的滋味。
    即便没有前世呢,这一世的陆执又是如何待她的呢?
    她对他曾经是有过爱慕,依赖,指望的。
    可那也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幻想,一个人的单恋,是她的喜欢为陆执镀上了一层美好的光。
    他的内里,实在不堪,也配不上她的喜欢。
    往事缠绕心间,沈灵书眼圈通红,低声道:“过去的事,还请殿下放下吧。扬州地浅,愿殿下一路平安。”
    “没有你,孤何来平安?”
    沈灵书语气平静,却坚决。
    如今她同他,一丝起伏的情绪也没有了,宛若真真正正的陌生人。
    “缘分一事,本就如同朝露稀薄。臣女福浅,愿殿下他日求得良人,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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