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叨咕道:“殿下病还没好,确实不应该见客。”
    过了一会儿,凌霄没忍住,又问:“殿下,您真的放小夫人走了?”
    陆执道:“嗯。”
    “真的不去挽留一下么?殿下你们到底怎么了?”凌霄不死心问。
    陆执声音发闷:“她把孤甩了。”
    第45章 悔恨
    陆执翻过身子, 刻意压到了左肩的箭伤,肌肉牵扯着伤口传来的痛处霎时蔓延全身。
    他疼得嘴角抽动,却又想细致的体会了一下这宛如灭顶的痛楚。
    袅袅, 这样的痛处, 能不能敌过你心伤的一分?
    帷幔轻垂,光影重重叠叠散落在男人的脊背上, 蜷曲,颤动,无言。
    凌霄眼看着榻上便可知是什么光景,这个时候他不能多嘴, 可是刚煮好的药又凉了!
    半晌, 他端着药碗下去吊在炉子上温着。
    殿外,宋引前来觐见, 见房门紧闭,不免提着剑找到耳房去:“凌侍卫, 殿下还没醒?”
    凌霄想起那句“我被甩了”, 点点头,“诚实”道:“殿下这次的伤比较重,确实还没醒。”
    宋引闻言, 皱起眉心:“长公主殿下此行将我派过来就是为了让护送回京,二皇子如今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 眼看着到了年关,此时陛下身子时常不好,若储君不在京中, 朝中后党肯定要蠢蠢欲动啊!而且若是给扬州地方官知道殿下在这, 难免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凌霄没敢接茬,如今殿下同沈姑娘闹掰了, 心性不定,他也不敢做担保殿下下一步去留。
    空气凝滞,耳房内一时只剩炉子下的“咔嚓咔嚓”爆火星子的声音。
    宋引又急问:“殿下何时能醒?眼下刺客一波接着一波,扬州城已不安全了啊!”
    凌霄想了想沈姑娘走时决然,殿下弯过脊背,他杵在俩人中间动也不敢动的情形,嘴角抽了抽:“宋大人,我真的不知。”
    宋引唉声叹气离开。
    他心急如焚,长公主殿下身边没了自己,在京中便多了一分危险。
    凌霄搬了个矮几继续烤炭火,重新煨药。
    亥刻十分,罗帐轻动,低沉的男声骤然从深夜传来:“沈灵书!”
    陆执睁眼,看着漆黑如墨的长夜,喉结起伏着,冒着冷汗。
    他又做梦了,无需辩驳,他便知道这是上一世。
    上一世,除了那夜亲近,他甚少与她说话,不曾知道她的小字袅袅,也不曾知道有关于她的一切。
    他用着父皇,太子太师自幼教导的处事方式去对待沈灵书。
    陆执依稀记得他十岁时跪在殿前,老师言辞恳切:“殿下贵为储君,要心怀万民,可朝堂之事存错综复杂,诡谲云涌,很多事情要想做成,做好,殿下便要摒弃心中情长,不看过程,只看结尾,方可一碗水端平,为朝政之长久计。
    他自知轻薄了女郎,便理所应当给她一个身份。她沈家要遇难,他便替她去查清罪证,还她一个清白。
    他总想着,等着一切尘埃落地,等他们成婚,他们还有好长的时间可以慢慢相处。他会试着为她改变,试着去学习怎么爱一个,怎么当一个好夫郎。
    可情深缘浅,已不容许人有来日。
    她用两世在自己的心口上一笔一划写上了她的名字,然后带着憎恶的目光,转身潇洒离去。
    陆执捂着心口,任那股酸涩的痛苦慢慢的蔓延四肢百骸,他弯着身子,指骨攥得发白,发颤。
    他不可抑制的闭上眼。
    脑海里糅杂出来的零碎记忆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从前被他轻易圈禁起来的姑娘,如今,他连见她一面的资格也没有。
    他卑劣如斯,岂敢奢求原谅……
    陆执睨着窗外霜月,恍然觉得,没有她的夜是无比漫长。
    ——
    冬月的清晨带着霜气,饶是拢着炭盆屋内也还是暖和不起来。
    采茵早早起床去打热水,拢了个汤婆子动作小心的放进沈灵书的被衾下,可还是把她吵醒了。
    采茵对上那双剪水的杏眸,微微抿唇笑道:“姑娘,我不是故意的。”
    沈灵书睁眼看了下窗外,天光大亮,她伸了个懒腰,想着道:“也该起了,昨日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我怕惊扰到外祖母,今日咱们收拾收拾便回家!”
    采茵点头,端上了水盆后看着萧瑟的屋子,不好意思笑了笑:“姑娘,咱们好像没有什么能收拾的。”
    沈灵书面上一怔,恍然反应过来,她唯一的包裹昨日落在了陆执那,当时想着快点离开就没去拿,何况那里边除了几个干饼果子只剩一套薄裙。
    如今天已入冬,她和采茵身上穿的还是出逃那日的粗布麻衣。
    要以这样的形象回王家么?
    沈灵书闭眼,仇人的嘴脸赫然浮现在眼前。
    她那个大伯母多半又会奚落她,连带着对母亲不敬。
    小姑娘想定:“收拾收拾,待会儿咱们去买身衣裳!”
    采茵面露拮据,摊开手:“姑娘,奴婢身上只剩下一点贯钱,怕是不够,姑娘那里还有么?”
    沈灵书眨了眨眼,旋即摇头。
    她所有的身家都在那破布衣裳上了,连个口袋都没有,荷包里的银两在上京城时就花没了。
    沈灵书下意识去摸了摸发顶,却只摸到一头柔软的青丝,她又摸了摸耳朵,也是空空如也。
    她在东宫时所佩戴的首饰基本都是他送的,临走时也都褪得干净。
    小姑娘以手支颐,黛眉轻轻拢起,却不妨被什么东西硌了下,她看了眼,自己手腕上从不曾褪过一日的玉镯。
    上好的翡翠,带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碧绿色。玉分为二,中间用金色镂空腰带镶嵌着,是母亲王碧留给她的遗物。
    采茵见姑娘盯着那翡翠玉镯顿时出声阻止:“姑娘,这是老太太当初给夫人还有各房大娘子的,也是夫人佩戴多年最后给您留下来的,不能当啊!”
    沈灵书轻轻抚了抚那镯身,玉质温软,触手升温,仿佛能感受到母亲曾经佩戴此玉的样子。
    她道:“无妨,回家后再赎回来就好。”
    王碧的女儿要干干净净的回家,不能丢了她的脸。
    扬州城乃江南富庶之地,街市繁华,虽不比上京,却也有独特的地方特色。
    主城区西直门一条林立长街,乃是最热闹的地界。
    商肆林立,人群熙攘,叫卖声并着吆喝声此起彼伏。
    沈灵书拿着玉镯当的五十贯钱给自己和采茵一人置办了一身衣裳,冬日街头寒冷,她还买了两个暖手的手炉,余下的钱她给祖母和各房买了些礼物,只余下不到十贯。
    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换了衣裙后,那个明珠耀躯,光华流转的沈二姑娘又回来了。
    采茵看着眼前的姑娘,美眸顾盼,仙姿玉容,瓷嫩的肌肤比身后碧色斗篷上的绒毛还要雪白,当真是极其好看的美人儿!
    她忍不住感慨:“老太太若是见到当年的姑娘出落成这样,一定又要落泪了,几房小辈中,老太太最喜欢姑娘了。”
    沈灵书抿唇笑笑,脑海中依稀描绘着外祖母的慈祥容貌。
    是了,离开扬州的时候她方才十二,个子不高,容貌也没张开,如今一晃她已及笄许久了,也不知道外祖母见到如今的自己,会不会欣慰。
    沈灵书擦了擦眼角,柔声道:“走吧。”
    家人是她最后的温暖和底线,如今双亲离世,外祖父也因病早逝,她只有祖母啦。
    虽离家多年,可她凭借着记忆,转了两个胡同,再经过一道月半拱桥,顺利的找到了平直门王家。
    采茵上前去叩门,沈灵书在身后翘首以盼,小手下意识的捻着腰间香囊。
    离家这么多年,贸然回来,说不紧张是假的。
    不多时,一个小厮开门,瞧了眼采茵,面上没什么神情,只问道:“这位姑娘,你找谁?”
    采茵忙激动道:“我是二姑娘的的婢女采茵,二姑娘从上京回来了!老太太可在府吗?”
    “二姑娘?”门童迟疑了一下,想了一会儿道:“你莫不是诓人的,我家二姑娘早多少年前便离京了,如今在宫中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哪来的骗子,快滚一边去!”
    说着便欲关门,采茵当即用手横在夹缝中,急道:“真的是二姑娘,不信你看!”
    门童顺着采茵的手势,瞥见了阶下玉立的女子,鬓若流云,眼若秋月,静静的站在那儿,那色若朝霞更胜新雪的眉眼便和老太太有几分相似。
    门童顿了顿:“若真是二姑娘,等我问过大夫人再来回禀。”
    半柱香的功夫,大门再度打开,几个婢女走在前头,探头伸出来一个穿着绛紫色斗篷罗艺的美妇人。
    沈灵书眉眼一颤,认出了此人是大伯母裴氏。
    陆执所言历历在目,她美眸闪过一丝恨怒,却又转瞬即逝。
    她要先忍忍,进府后从长计议。外面已经不安全了,那日的刺客不知是奔着陆执还是自己,毕竟王石已死,大伯伯王遂和萧后勾结多年,不会不听到宫里口风……
    沈灵书眉眼弯弯,走上前请安道:“伯母安好,多年不见,伯母风采依旧。”
    小姑娘说起话时脸上浮现两个浅浅的梨涡,漂亮的眼眸灿若芙蕖,温婉怡人。
    裴氏唇角“讶”了声,面带笑意:“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上来就叫伯母?小姑娘,你是不是走错了?”
    沈灵书笑容僵在了唇边,她料到裴氏会为难自己,却不想如今竟是连门都不让进了。
    她强压着反胃之感,温声解释道:“大伯母,我是书儿呀,您不认识我了?”
    “书儿?嗤,别逗了。”裴氏美艳的面容带着刻薄:“我们家二姑娘攀了高枝,如今正在宫中享福呢,岂会回扬州老家。”
    “关门!”裴氏一瞬换了脸上,冷声道。
    “等等!”沈灵书上前一步,美眸泛起冷意:“祖母呢,我要见祖母?!”
    裴氏打掉她的手,复又攥起她的手腕,步步紧逼:“母亲去佛寺烧香了,少不得也要几日光景才能回来,你这是哪家的骗术,还不快给我滚开!”
    说完,她眼神阴毒的攫取在沈灵书身上,压低了声音,用她们两个人方能听见的话:
    “沈灵书,有我在一日,你休想走进沈家大门。我儿的死,我没有忘!”
    说着,裴氏甩开她的手,嫌恶的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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