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伤的确只须这半株,便可修补丹田,痊愈无虞。
    容兆踏上船时,神识里的传音正进来。
    “多谢云泽少君慷慨赠药。”
    他脚步微顿,没有立刻出声,走去船头,望向前方辽阔水面。鸥鸟掠水而过,在他虹膜上短暂停留片刻,消失远去。
    自此启行,三日便能抵东边大陆,下一次又不知何时能再见。
    “乌见浒,”他轻声开口,“为何不与我直说你需要金丝雾蕊做什么?”
    那边的声音静了静:“你知道了?”
    “强行突破上炁剑法第十层不成,被反噬,是吗?”虽只有听来的只言片语,容兆轻易就已猜到全貌。
    乌见浒低声笑:“容兆,你到底在我身边放了多少眼线?”
    “你很蠢。”容兆骂道。
    又想到本是他先动心思,欲找其他人合剑,若论蠢,他自己也不过如此。
    “嗯,”乌见浒承认,“是够蠢的。”
    容兆沉默,前方水面有鱼跃出,溅起一片晶亮斑斓的水花,叫他不自觉地眯了眯眼:“你说过,不会将上炁剑诀教给别人。”
    “容兆,”乌见浒问他,“你这是在与我兴师问罪?”
    “不能问?”
    “你已经问了,我能说不?”乌见浒无奈,“当初你自己说的,帮我下定决心,如今反倒怪我?”
    容兆却问:“你下定决心了吗?”
    乌见浒语塞一瞬,其实没有,若当真下定决心,他便不会选那样急功近利且没有任何把握的方式,容兆说他蠢,并不算冤枉了他。
    “容兆,这话该我问你,你这般聪明,应该知道出那幻境后,上炁剑法的运转须靠你我手腕红线催动,即便你从第一层起教会别人所有剑诀,他也没法助你突破剑法第十层。”
    之前他自己也不信邪,非要一试,被反噬后才清楚意识到,除了容兆,没有任何人能配合他最终练成这套剑法。
    那个人只能是容兆。
    “那又如何?”
    “要不要一起?”乌见浒旧话重提,“我们一起,何必便宜了旁人。”
    神识里的声音沉默片刻,才道:“现在不行,以后再说。”
    这次容兆没有坚决拒绝,若与乌见浒合剑,须得寻个无人处,心无旁骛,或许要一年半载方能突破,至少眼下不行。
    乌见浒只当他答应了,凝目看向眼前那半株娇艳花蕊:“之前不是说半株金丝雾蕊不够,为何现在又舍得给我?”
    容兆不答,反问他:“没有这半株金丝雾蕊,你会怎样?”
    “不好说,”乌见浒实话道,“慢慢修养,或许三年五载能好,或许就一直这样了。”
    “若我当真不给你,你打算如何?”
    “没想好,总不能去元巳仙宗硬抢,多谢云泽少君垂怜我。”乌见浒轻佻说着。
    容兆嗤了嗤,若硬抢便能抢到,他又怎会不去。
    “桑常柏手中也有金丝雾蕊,做了他的乘龙快婿,便能拿到东西,色利双收,不考虑吗?”
    乌见浒被他这泛着酸的冷言冷语逗乐:“容兆,你好像忘了,我早就当众说过,我已有妻,如何再做别人的乘龙快婿?退一步说,那位桑小姐心悦之人是云泽少君你,有我什么事?”
    容兆却不觉得有何好笑的:“桑常柏心里想要的女婿却是你,若我不肯送你这半株金丝雾蕊,你还是得去问他讨。”
    “容兆,你太小瞧我了,”乌见浒笑过也正经道,“我这人虽不是个东西,但不乐意做的事情,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做。”
    容兆再次沉默下来,说出这种话,确实才如乌见浒的秉性。
    他的心思几转,忽地问:“你与神意门的女掌门早有婚约?”
    乌见浒轻拨花叶的动作停住:“你从哪听来的?”
    容兆:“那便是有。”
    乌见浒好笑道:“这都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不说我早忘了,不过是当年的仙盟大宴上,我俩自以为是的爹喝多之后的一句戏言,连庚帖都未交换过,根本做不得数。”
    “灏澜剑宗里与你青梅竹马的小师妹是哪位?”
    “那多了去,”乌见浒随口便道,“容兆,你自己师弟师妹也一堆,连这个也要计较?”
    “勾栏瓦舍里有露水情缘的妖姬呢?”容兆不见起伏的声音继续。
    乌见浒笑出声:“这个真没有,谁在背后造谣编排我?若说风月之地的露水情缘,也唯有在陇川郡那夜。”
    “那夜?”
    “是啊,仅有那夜。”
    那夜种种,念念不忘的不只他一个,容兆望向前方天际逐渐沉下水面的红霞,光色落进他眼里,轻声道:“是么?”
    “自然是,”乌见浒道,“行了你,到底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乌宗主名声就这样,”容兆讥讽,“酒肆茶馆里总有人将你的风流韵事当做谈资,很难不听到。”
    乌见浒笑笑:“无稽之谈,我都说了我已有道侣,怎就没人信。”
    容兆听着他的声音,如潮湿黏腻的海风拂面,终于吹散这几日来的烦闷。
    “你自己反省吧,为何会叫世人对你生出如此偏见。”
    “无非大多数人只看表象,”乌见浒岂会在意他人如何看自己,但这个他人或许不包括容兆,“云泽少君对我有无偏见?”
    容兆不太想说,说这些也无意义,他对乌见浒,又或乌见浒对他,总归做不到毫无保留,既有隐瞒,便注定会生出偏见。
    “乌见浒,你话太多了。”
    乌见浒便自觉换了个话题:“容兆,你将半株金丝雾蕊给了我,你师尊那里怎么交代?”
    “我本事不济,”容兆在暮色晚风里缓缓闭眼,“只找到了半株。”
    “你师尊不会满意。”乌见浒提醒他。
    “那也没办法。”他道。
    “这算是你选了我?”乌见浒忽而问。
    容兆垂下的眼睫轻颤,睁眼时,眼瞳里映出海的沉静与暗涌——乌见浒问的,是当日他们说的二选一,自己这算不算选了他。
    “金丝雾蕊本就是你的,我只拿一半,”容兆平静道,“若只有半株,那便没办法了。”
    “倒也是。”乌见浒叹息一般。
    容兆愿意给他半株,已然在他意料之外,更多的,便是痴人说梦了。
    容兆问:“进境不成被反噬的滋味是不是很不好受?”
    乌见浒的声音一顿:“你这是在关心我?”
    “疼吗?”容兆坚持问。
    乌见浒轻描淡写:“也还好。”
    “都吐血了叫也还好?”
    “好吧,是挺不好受的,”乌见浒解释,“当时是我走神了。”
    “走神?”
    “是啊,想着你所以走神了。”他坦然承认。
    容兆忽然想起那夜他说的那句“我很想你”,再是那之后自己所感受到的手腕红线不正常的热烫——
    原来真的是那时,乌见浒出了事。
    一时间容兆竟也哑然。
    乌见浒没忍住咳了一声,他从先前起就一直忍着,既已被容兆看穿,索性不再遮掩。
    容兆听着眉心微蹙:“乌见浒,你还没回答我,先前为何不肯直说,你需要金丝雾蕊的原因。”
    “说不说的很重要?”乌见浒止住咳嗽。
    “你被反噬,伤的是哪里?”容兆问得直接,“总不会是命魂,灵力沉滞,应是丹田有损,若单单如此,并不一定需要金丝雾蕊,还有其他许多丹药合用,再名贵的东西以你一宗宗主之力,总能寻到,除非——”
    “除非什么?”乌见浒不紧不慢地道。
    “你究竟是人还是妖?”容兆冷不丁地开口,又一次问了那日在那荒漠上,持剑相向时问过的问题。
    乌见浒先是沉默,继而笑起来,意味不明的:“你觉得是什么?”
    “妖丹脆弱,故而大多数妖修为都低下,唯金丝雾蕊能养妖丹,”容兆慢慢说着他的猜测——乌见浒即便是半妖,丹田亦如妖丹,“乌见浒,半妖之身能有你这般天资和修为很难得,想必也不容易吧?”
    轻易被人揭穿身份,但因对方是容兆,乌见浒也不恼:“容兆,我提醒过你,聪明过头了容易遭人嫉恨。”
    这便是认了。
    “你说的,”容兆也提醒他,“你有我的把柄,我也有你的把柄,扯平了。”
    “嗯。”乌见浒其实无所谓,说到底,所谓把柄,也要看怎么用。
    眼前容兆让人给他送来的救命之药,却是实实在在的。
    容兆却又问:“先前在幻境中为异兽所伤,损了灵根,是不是就已经留下了沉疴?”
    乌见浒稍微意外:“……如若是呢?”
    那便是了。
    “如若是,即便只有半株金丝雾蕊,我也会还给你,”容兆的语气难辨,“我这人也不是个东西,但恩怨分明,更不喜欢欠人人情。”
    “容兆,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你又忘了,”乌见浒无奈道,“我几时说过那是人情?”
    那日在那幻境里,他说的是——
    “我是你夫君,理当护你,不必言谢。”
    当日之言犹在耳边,容兆出神一阵,也笑了:“你说不是便不是吧,你论你的,我论我的。”
    乌见浒听着他的上扬的尾音,只觉体内难消的痼疾都轻快了不少。
    他望向窗外,暮色四合,夜幕沉下,有星子漫天:“容兆,你现在在哪?”
    “行船。”容兆仍伫立在船头,入夜以后海风更大,袍袖间鼓着风,金色发带缠绕发丝,随风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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