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莫华真人,奚彦立时蔫了,恹恹松开手,终于歇了借酒撒泼的心思,嘟哝道:“我不就是想找大师兄你喝酒,又没做别的。”
    “既不喜欢喝,也不能喝,为何要喝?又有谁惹了你不痛快?”
    被容兆几句话戳破心思,这小子愈发颓然,走去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猛灌上一口。
    容兆过来,停步居高临下地看他。
    奚彦抬头,对上他大师兄这个眼神,不由心中打鼓——他其实一直有些怕容兆,仗着自己身份在容兆这里胡闹惯了,实则打心眼里对容兆心存惧意,莫名其妙的,连他自己都难说清原因,这份惧意里或许还存了些许微妙的嫉妒,是他从来不敢深想的。
    “……我就是心里不高兴,输给那个萧檀后父亲每日念叨我,说我不长进给他丢人,我是没本事,比不上别人,更比不上你和二师兄,你是人人称颂的云泽少君,现在连二师兄也要去仙盟做巡卫所统领了,只有我一事无成,叫人看不起。”
    这小子确实喝多了,自暴自弃地冲容兆发牢骚。
    容兆无动于衷:“说完了?”
    奚彦一哽:“大师兄……”
    “说完了回你自己那去。”容兆从来这样,不给他留半分情面。
    奚彦有些恼羞成怒,但也只是酒劲上头的一瞬间,很快被他压下了,讪道:“回去就回去吧,反正你跟别人喝酒都不肯跟我喝。”
    他起身晃晃悠悠地离开,将要踏出屋门时又想到什么,停步回头问容兆:“大师兄,你见过乌宗主的道侣吗?”
    容兆冷淡抬眼:“问这个做什么?”
    “哦,我听人说,那日乌宗主当众提起他道侣和大师兄你长得像,之后你们还打了起来,才想着问问。”
    “他那人胡言乱语惯了,你这也信?”
    容兆的神情里瞧不出真意,奚彦瞥开眼:“我不就是觉得奇怪嘛,没想到乌宗主竟会拿这种事说笑。”
    容兆彻底不搭理了他,奚彦讨了没趣,终于离开。
    屋门阖上,容兆回榻边坐下,捡起那只酒葫芦,在手中把玩片刻,松弛靠进榻中,悠然阖眼。
    翌日,本宗长老议事时,莫华真人也提起仙盟巡卫所统领任职一事,说已经定了是苍奇。
    长老们面露喜色,终于放心。
    本也是十拿九稳之事,仙盟之中属东大陆宗门势力最大,巡卫所统领一贯出身东边,这一次终于落到元巳仙宗头上。
    莫华真人高兴万分,这么多日来难得扬眉吐气,脸上有了真切笑意。
    苍奇虚心接受他与众位长老提点,不骄不躁,惯常的老成持重。
    一旁容兆拱手道贺:“恭喜师尊与二师弟达成所愿。”
    莫华真人捋着长须,志得意满,苍奇抬眸看向容兆,亦抱拳:“多谢大师兄。”
    晌午之时,容兆正在屋中看书,侍从进来禀报,说那日他们在山间扣下的那灏澜剑之人不太安分,一直吵嚷着要见仙盟长老。
    容兆喝着茶,淡声吩咐:“不必对他太客气,若是不安分,给他点苦头吃便是。”
    “他还说,他还有关于那位乌宗主的秘辛,要见了仙盟长老们才肯说。”侍从道。
    容兆搁下茶盏,不悦道:“该怎么撬开他的口,需要我教你们?”
    来人垂下头,领命而去。
    过了几日,侍从再来报,却说那人终于被招呼老实了,但关于乌宗主之事咬死不肯开口,一定要当众与仙盟长老们说。
    容兆敛眉,吩咐备车。
    人押在城外一处废弃的神庙里,被教训了几日的确老实了不少,见到容兆没敢再径直往他面前凑,但又不甘心,嘴上说着:“我才入灏澜剑宗两年,老宗主虽然偏宠我,但宗门内机密之事并不会让我知晓……”
    “你只用说乌见浒的事,其他的废话不必多言。”容兆并无多少耐性地打断他。
    “我说了我要见仙盟长老。”对方坚持。
    容兆捡了张椅子坐下,手指点了点,便有他的侍从进来,将人按下。
    要招呼这人不必他亲自动手,他手下这些人便有一百种方式让人生不如死。
    这细皮嫩肉的年轻修士显然没吃过什么苦头,不多时便已招架不住,趴在地上不断哀嚎求饶,仰头看向面前懒懒垂着眼,慢慢转动束腕的容兆,万分后悔自己被这人的虚名蒙蔽惹了尊活阎王:“饶了我吧,我说便是——”
    容兆终于分了点眼神过来,他的侍从退开,那人挣扎坐起身,粗喘着气,咬牙道:“那位乌小宗主,是半妖之人,他母亲是只妖!”
    容兆几不可察地蹙眉,未作声。
    那人便继续说下去:“我也是一次听醉酒的乌老宗主偶然提起的,老宗主说得笃定,绝无可能有假,玄极殿中从前伺候老宗主的老人也曾隐晦提过,那位乌小宗主的母亲上不得台面,若非老宗主无其他子嗣,少宗主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他。”
    容兆目光落过来,冷冷盯着他。
    “我说的千真万确,绝无半句虚言!”这人信誓旦旦。
    片刻,容兆偏过头,示意侍从将人带下去:“看好了他。”
    清净下来后,他靠进座椅里,敛目深思——
    若乌见浒真是半妖之人,确实出人意料。
    仙盟之中妖地位低,半妖之人则更不容于世,人妖殊途,靠偷吃禁药生出的半人半妖之物,无异孽种,遑论成为一宗宗主。
    一旦事情揭穿,加上他弑父上位这一出,那乐子可大了。
    回程已是暮色四合时,路过上回那间乐坊,却恰碰到奚彦,这小子独自一人拎着酒壶,喝得醉醺醺的被迎客的妖奴拉进乐坊中。
    容兆本不欲多事,车外侍从过来低声禀报,说乌见浒先前也进了这乐坊里。
    他命人在街角停车,吩咐:“跟过去看看。”
    一刻钟后,来人回报,奚彦确实是一个人来的,酒喝到一半被乌见浒的人请进雅间里,他们便没再跟上去。
    侍从说完忽觉些许寒意,车中人已推门出来。
    天色转眼暗了,四下灯火初上。
    没叫人跟着,容兆独自入了乐坊中,径直飞身而上,落在了那一间的屋瓦上。
    下方设了结界,只能用点非常手段——他快速掐着诀,掌间生出一团血色红光,顺势拂开,以邪术悄无声息地破开了乌见浒设下的结界。
    容兆掀起一块瓦片朝下看去,奚彦果然在里头,与乌见浒同坐桌边喝酒、谈笑风生。
    那小子醉眼迷蒙,面色红得不正常,身体不时抽搐打颤,浑浑噩噩地正说着胡话——
    “他们有什么了不起,我才是元巳仙宗的少宗主,便是我大师兄再厉害,元巳仙宗最后也是我的,他将来却只能做宗门长老,我一点也不嫉妒他,一点也不。”
    乌见浒但笑不语,不时给他添酒。
    奚彦这副模样与其说酒后吐真言,更像是被人操纵神识,如同中了蛊。
    容兆修习邪术,虽不碰蛊,却知之甚多,奚彦这般分明是噬魂蛊侵体的前兆。
    他快速扫过整间屋子,察觉到这屋中还有俩人的气息,就在角落的屏风之后,乌见浒不会蛊,下蛊之人必是其中之一。
    若是他现在出手,还能救回奚彦。
    容兆却只是冷眼看着,听那小子在蛊虫作用下,一句一句吐露那些平日深藏起的晦暗心思。
    “修为再高、剑道再了得,都不如我有个好爹,呵。”
    “那个萧檀又算个什么东西,萧如奉根本看不上他,我却是我爹唯一的儿子。”
    “乌宗主我跟你说,你且看着,迟早有一日,我才是那能与你平起平坐之人。”
    一刻钟后,喋喋不休的奚彦眼瞳间已泛起诡谲血色,眼皮不断外翻,抽搐得愈发厉害,身上呈现出不正常的潮热。
    最后关头,容兆终于出手,一掌灵力猛击下去,斩断了那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正疯狂侵入奚彦体内的蛊丝,人也随之跃身而下。
    种蛊进行到最后一步被打断,奚彦的身体骤然僵直,眼白翻出,喷出一大口鲜血,往前栽倒桌上,已不省人事。
    乌见浒抬眼,看到突然从天而降坏了自己好事的容兆,眉心微蹙。
    但也只是一瞬,他的神色恢复如常:“云泽少君也做贼呢?怎从屋顶上下来?”
    “你们在做什么?”容兆冷声问。
    他说的“你们”,便是明白告诉乌见浒,知道这里还有别人。
    屏风背后传出一声闷哼,施蛊之人被打断想必也遭了反噬,乌见浒不答,手指敲了敲杯沿,后方响起窗户开合声。
    容兆看过去,只见夜色下,一人抱着另一人快速远去。
    是萧檀和他的狼妖,虽只有一个模糊背影。
    屋中陷入沉寂。
    僵持中,容兆耳边响起侍从送来的传音:“公子,紫霄殿的人来了,乐坊里外都是他们的人,正到处找寻少宗主。”
    乌见浒也在同时听人禀报了外头的动静,起身上前,拉住了容兆手腕:“跟我走。”
    容兆面无表情地看他。
    乌见浒扬唇:“容兆,你们少宗主这副模样,你又在这里,你师尊的人进来看到了,我怕你百口莫辩,要不要跟我走?”
    第23章 无耻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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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出口,乌见浒狭长眼眸里尽是笑意。
    容兆视线下移,落至被他攥住的手腕,一顿——
    “走吧。”
    乌见浒的掌间缠上灵力,在昏迷不醒的奚彦面门前一抹,抹去这小子神识中今夜之事的记忆。
    之后他拿起手边帷帽,示意容兆戴上。
    容兆看他一眼,接了过去。
    推门出去,他二人并肩于熙攘嘈杂的乐坊走道间快步穿行。
    箫鼓喧阗、银灯如炙,酒馥脂香萦于鼻尖,花锦彩绸不时拂过肩头,回首凝眸间,皆是眼前人。
    腕心的热度不断攀升,那道红线正隐隐作烫。
    余光瞥见前方扶梯间上来的人时,乌见浒一手将身边人揽过,快速推开了旁边无人雅间的门。
    屋门开了又闭,容兆被他搂抱着倚靠门板上,鼻尖相触、气息纠缠,门外脚步声经过,匆匆远去。
    耳畔响起一声轻笑,面前人已侧过头,贴近他喃喃:“这下算一起做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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