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一缕冬日的光垂落。
    此时的姜星火,身上笼罩着莫名的气场,他仿佛是传说中于三十三重天上讲道的圣人,又仿佛是拥有无穷智慧的先哲。
    刚刚,姜星火把考成法的基本内容,告诉了他们。
    这种把责任落实到人,杜绝懒政怠政,能够极大整顿吏治的神策。
    无疑是同样给予了这些大明帝国高层,一点小小的姜圣震撼。
    “整顿吏治,扫除积弊,姜星火竟然真的有办法!”
    朱棣的心头,闪过了一丝难以置信。
    明明是刚才众人纠结困扰了许久都没有丝毫办法的核心问题,所有的事情就像是一根根烂绳子一样缠绕在了这里。
    但姜星火的“考成法”,就仿佛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刃。
    一刀下去,斩断一切纠结!
    考成法一出,整顿吏治,定能立竿见影!
    朱棣看着此时仿佛充满了智慧的光辉的姜星火,心中愈发佩服。
    同时,拜姜星火为国师的念头,也彻底坚定不移了起来。
    之前因为地心说和万有引力,导致朱棣对于姜星火可能导致皇权动摇的顾虑,更是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能解决吏治不堪这个困扰了他乃至他爹朱元璋的问题,这个国师,姜星火想当也得当,不想当也得当!
    反正,距离姜星火出狱只有最后一节课了,朱棣亲眼来狱中看过了姜星火,亲耳听过了姜星火讲课。
    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也就落下了。
    此时,朱高煦则用充满了崇拜的眼神看向姜星火。
    在朱高煦的心里,姜星火就是在传授他治国秘术的伟大存在。
    姜星火对他的意义,就仿佛是姜太公之于周文王,诸葛武侯之于刘皇叔,苏绰之于宇文泰一般。
    而这种充满了神秘色彩,注定会成为传奇的讲道,将会在后世的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亦或是悄无声息的一笔。
    因为,这种关乎到国家根本的学问,根本不是旁人可以聆听,亦或是知晓哪怕一丝一毫的!
    只有大明帝国的绝对核心决策层,才能学习《国家管理学》这门学问。
    “优劣危机,用停成御。”
    姜星火口中念念有词:“wsot,used。”
    随后,姜星火缓声道:“这便是考成法考核官吏,也是《国家管理学》中进行封建国家管理的八字要诀所在。”
    看着老师这副飘然若仙的样子,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但是朱高煦委实大受震撼。
    随着姜星火这八字要诀开口,朱棣也脊背猛然挺直,他用锐利的眼神扫视着周围。
    还好,周围并没有别的囚徒。
    而郑和,则陷入了跟刚才隔壁两个小吏一模一样的状态。
    “我什么都听不到.我什么都听不到.”
    当然,以三保太监的地位,这种东西还是能听的,毕竟是皇帝最信任的大太监之一,但郑和是一个不乏政治智慧的宦官,这种听了有危险的,他不想听。
    郑和最感兴趣的,还是关于天文地理和航海等方面的知识。
    上节课别人都觉得很无聊,但郑和就听得津津有味。
    而且,郑和分外珍惜眼下的诏狱时光。
    因为郑和很清楚,讲完这节课,还有最后一节课,姜星火就要出狱了!
    而到了那时候,恐怕这种安逸的学习时光,就一去不复返了,郑和自己也要重新踏上那前往万里波涛的旅途。
    到时与姜星火的下次再见,就不知是哪年了。
    念及至此,郑和这条好汉子的目光里,却是流露出了几分不舍。
    毕竟对于郑和来说,姜星火无论是提出捆绑宗室下西洋,还是去万里石塘挖鸟粪,亦或者是日本金山银山、开拓吕宋天竺.虽然姜星火只是动动嘴,他就得跑断腿,但毫无疑问,姜星火也给他郑和带来了扎扎实实的功劳。
    而且这种功劳,却已经是姜星火给出了任务目标,他只需要执行就能拿到手的功劳,不需要自己像个无头苍蝇似地摸索。
    甚至于,只要郑和用心做完这些事,都足以以一介太监之身封伯封侯,而无人质疑。
    因此,再结合这些日子被姜星火的人品、学识所折服,郑和更是心头念念不舍。
    见皇帝和二皇子并没有在意他听不听,郑和低着头,也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姜先生不妨把这八字要诀拆开来讲讲?”李景隆走后,朱高煦尽职尽责地捧哏着。
    “所谓优劣危机,便是《国家管理学》中的一种战略管理规划的办法。”
    回到了公共管理学的本专业范畴,姜星火的神情中充斥着无穷的自信。
    这门学问,上可治联合国,下可治街道办!
    绝不逊色于看完半部就可入主唐宁街的《是,首相》。
    “在考成法的实践过程中,固然核心是‘立限责事,以事责人’,但最重要的前提便是——要用来考核担责的事情,是可以完成的。”
    “也就是说,如果盲目制定不切实际的浮夸目标,那么考成法本身将变得毫无意义,因为官吏必然会抱着‘反正完不成不如摆烂’的心态,同时,对于一些可竭力完成但会伤民的目标,官吏也一定会为了自己考成,来选择以伤民为代价完成目标。”
    “但同时,考成法也有另一个极端。”
    朱棣几乎刹那醒悟,他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冷峻的神色,用近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说道:“人人皆推诿,而法不责众!”
    “不错。”
    姜星火带着略微意外的神情,看了这个燕校尉一眼。
    似乎燕校尉对文官系统也没什么好感,谈到如何整治官吏便像是对待仇人一样,竟是言语间有着一丝快意的感觉。
    靖难尸山血海杀出来的武夫,都这么恨建文朝廷的文官吗?
    当然了,对此姜星火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
    你说官吏里有好官不假,全都砍了肯定有冤枉的,但隔一个砍一个肯定有漏网之鱼。
    封建时代,人吃人的社会!
    正如姜星火在讲血酬定律的时候所说,封建国家的管理,就是研究如何更好地吃人的过程!
    因此,对这些士绅阶层出来的官吏动手整治,肯定是造福百姓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只要能真的用姜星火这套结合了公共管理学改良的考成法,来考核官吏,让官老爷、吏大爷们自己内卷起来,那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
    很多在过去根本不可能得到解决的难题,实施了考成法,都能得到解决。
    这一点,绝非是姜星火拍脑袋臆想,而是在历史上张居正实施考成法后,有无数文人墨客在笔记和书籍中记载下来的社会风气变化。
    可惜,张居正十年之功,最后毁于一旦。
    其他变法大多都被申时行保留了下来,但唯独考成法,卷的受不了的官老爷们,坚决不肯继续执行下去。
    不过还是那句话,是时候苦一苦官老爷们了!
    “因此,为了避免考成法设计需要达到的目标过低或者过高,亦或是偏离主责主业,就需要这个切实可行的方法来校正。”
    说罢,姜星火用粗树枝在地上写到。
    “优,即内部优势,也就是说,在官吏体系内的国家或地方管理中,有哪些是便于该部门或该官吏达成考成目标的?譬如我们以刚才讲过的台谏系统为例,御史有哪些内部优势,来达成每年若干次的有效谏言或有效弹劾?”
    姜星火望向了三人,显然,是在引导他们思考,考成法究竟是如何运行的。
    也不待其他人来说,朱棣沉吟片刻后答道:“御史可风闻奏事,因此能大胆地畅所欲言。”
    姜星火点点头,记下来对方说的这点,‘畅所欲言’。
    随后,姜星火继续说道:“劣,即内部劣势,还以台谏系统为例,对于‘达成每年若干次的有效谏言或有效弹劾’这个考成目标,想想台谏系统有什么内部劣势?”
    “内部劣势.”
    朱棣想了想,倒是真的想出来一个:“这群御史,常常联结乡党,且为上位者所驱使,稍有不慎,所谓有效谏言与有效弹劾,就会成为党同伐异的工具。”
    姜星火没有评价,而是接着记录下了‘党同伐异’。
    “危,即外部危险。你们觉得对于台谏系统‘达成每年若干次的有效谏言或有效弹劾’这个考成目标来说,有什么外部危险?”
    朱高煦嘴巴根本不把门:“锦衣缇骑。”
    朱棣本欲开口,最后却也无声。
    锦衣卫,确实是台谏系统最大的外部危险所在。
    姜星火最后问道:“机,即外部机遇,对于.有什么外部机遇?”
    父子两人的境遇有些微妙。
    朱高煦这次把嘴把住了门,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脱口欲出的话,其实对自己非常不利。
    朱高煦想说,国家发生大事,那么御史们自然就可以完成有效谏言或有效弹劾的业绩了。
    什么大事?眼下还有比立储之争吵得更凶的大事吗?
    但这话,无论如何,朱高煦本人都是不能说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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