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琚直到第二天中午时分,才从夷门坊的宅邸,慢悠悠的回到都亭驿。
    昨天晚上,他与刑恕在勾栏里喝的伶仃大醉。
    最后,是刑恕派人将他送回的夷门坊的‘家’。
    回味着昨夜李师师温柔体贴的照顾与服侍。
    耶律琚心旷神怡,连走路都轻了几分。
    然而,他刚刚走到被安排给他的院子前,好心情瞬间不翼而飞。
    因为耶律俨,正阴沉着站在门口,冷冷的看着他。
    “节度……”
    “缘何彻夜不归?”耶律俨冷冷的问着他。
    耶律琚心中冷笑一声,不屑的扫了一眼耶律俨,然后面朝南京方向拱手道:“某奉皇命,有重任在身,不需与学士解释什么!”
    “皇命?”耶律俨迟疑了一下,
    “呵!”耶律琚笑了:“陛辞前,陛下没有交代吗?”
    “也是……”他讥讽着,打量着耶律俨:“学士并非北院官,陛下没有交代也正常!”
    耶律俨顿时噎住了,冷哼一声:“下官会上书陛下,将节度彻夜不归之事上报!”
    这就是在威胁他了。
    耶律琚岂是被吓大的?他耸耸肩,道:“学士愿上书便上书!”
    “某奉命行事,问心无愧!”
    瞧着耶律琚的神态,耶律俨神色变幻不停,最终选择拱手一拜:“既如此,下官便不打扰了。”
    耶律琚冷冷的回了一礼,目送着耶律俨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这才呸了一声,骂道:“什么玩意?”
    “他该不会以为,他蒙皇恩赐国姓,就能和文忠王一样了吧?”
    文忠王,就是韩德让死后的宫帐名。
    韩德让算是辽国历史上的标志性人物。
    承天太后就是在其辅佐和支持下,完成了中央集权与改革。
    圣宗因感于其功劳,于是,赐其国姓,赐名隆运,使其成为辽国汉人士大夫赐国姓的第一人。
    同时,他也是第一个以汉人士大夫身份,拜北院枢密使,执掌辽国军权的人。
    更是第一个,以汉人身份,拜大丞相的人。
    自韩德让之后,幽燕汉人豪族就和辽国完成了融合。
    但,文忠王只有一个!
    毕竟,不是谁都能与文忠王一样,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太后。
    更不是谁都能和文忠王一样,能一边睡太后,一边执掌大权,还能一边让小皇帝视作父兄,真心祝愿。
    甚至在其死后,将之陪葬承天太后陵侧。
    让自己的父母与母亲的情人,相伴而眠。
    耶律俨刚走,一個契丹贵族,就从院子里走出来,来到耶律琚面前,拱手一拜,然后弱弱的说道:“节度,万一那小人真的上书南京天子……”
    “朝中小人们再串联攻讦……”
    耶律琚无所畏惧,道:“放心好了,国舅与两位娘娘会帮我等说好话的!”
    “再说,我等在南朝,披肝沥胆,为国事不辞劳苦,陛下也是知道的。”
    “某也确实身负多项皇命!”
    “这样啊……”那贵族顿时欢喜起来。
    只是,他才高兴了一会,就又耷拉下脑袋:“终归有这小人在,好多事情,我等都无法畅快的做了!”
    这次出使,他们这些随行的衙内,可都憋屈的很。
    根本不像上次那般快活。
    那耶律俨,因此在使团内部,天怒人怨。
    好多人都说,这纯粹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他得意不了多久的。”耶律琚恶狠狠的说道。
    “某打算上书南京,弹劾其在南朝,阻扰国事,干涉采买!”
    那贵族一听,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当即道:“下官也要上书弹劾此獠!”
    天可见怜为了挤进这次的使团里,他家里可是用了无数人情,还打点了好多人。
    可哪成想,却遇到了耶律俨这个愣头青。
    实在可恨!
    “善!”耶律琚点头赞赏:“我等为国辛劳,那小人坐享其成都不肯,还横加干涉。”
    说到这里,耶律琚就有些烦闷的解开了衣襟。
    有耶律俨在,好多事情,就无法办好。
    他和其他人,想要抬高采购价,也会变得困难重重。
    若不抬高采购价,大家怎么吃回扣?
    大家没得回扣,国舅爷怎么拿钱?
    国舅爷拿不到钱如何去孝敬宫中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与建宁公主?
    两位娘娘与公主殿下没得孝敬,怎么侍奉陛下?
    陛下不开心了,他们这些大臣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不忠!
    那耶律俨怎就想不通这一点?
    ……
    福宁殿,东阁,静室内。
    暖阁里的炭盘熊熊燃烧着,火光映照着屏风。
    于是,这静室中的温度,变得温暖且舒适。
    赵煦戴着一件专一制造军器局新制的棉口罩,端坐在坐褥上,听着身前不远处,坐着的刑恕的汇报。
    在刑恕身旁,坐着户部侍郎章衡。
    赵煦听完刑恕的汇报,沉吟片刻后,道:“辛苦爱卿了。”
    “为朝廷办差,不敢言辛苦。”刑恕低着头答道。
    “北虏国中财用,看来已是出现匮乏了。”赵煦悠悠说着。
    他看向章衡,问道:“章爱卿,今年边境榷市,北虏与我朝的贸易,可发生了变化?”
    章衡摇头,答道:“奏知陛下,根据各榷市监官奏报,今年北虏从边境榷市所购之物,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许多。”
    “而河北诸州也都有上报,走私铜钱越境案件,越发频发。”
    赵煦点点头,道:“北虏国中的钱荒,恐怕比想象中还要严重许多!”
    “说不定,有些地方已退回到以物易物的范畴了!”赵煦颇为戏谑的评价着。
    辽国现在的情况,在赵煦眼中,其实是很危险的。
    一方面,宋辽交子条约,将本来应该支付给辽人的岁币,变成了交子。
    采购地从边境变成了汴京。
    这一变,就直接让辽人失去了过去两国边境贸易上最重要的支付手段——过去辽国几乎将岁币所得的全部白银,以及丝绸贸易上的大部分利润,都用在边境榷市贸易上。
    而如今,随着汴京-辽权贵的直接贸易采购渠道开通。
    辽国权贵,将得到的大部分交子,都用在采购奢侈品上。
    但幽燕地区的商品需求,并没有消失!
    于是,宋辽边境榷市贸易,成为了辽国幽燕地区的金融失血口。
    大量铜钱,被贸易虹吸到大宋这边。
    这必然导致,辽国国内更加严重的钱荒。
    章衡说,河北各州上报的铜钱走私,日益严重、频发就是证据。
    而这个时候,偏偏辽人还开始攻伐高丽。
    战争一起,黄金万两。
    为了维持战争,辽人必然也一定会从幽燕地区,抽调兵马、青壮、粮食。
    同时为了奖赏诸军,财帛也会被大量抽调。
    这就像一个池塘,有两个大号水泵在同时抽水。
    这池塘再大,也得被抽干!
    何况,这池塘的蓄水量本来就少!
    两个水泵一起抽,哪里受得了?
    分分钟就会被抽干净!
    再这么抽下去,幽燕地区的农民不造反才奇怪!
    想到这里,赵煦就开始站在道德的高地,指手画脚起来了。
    “由此可见,北虏主不修仁义,不恤民生!”
    “若其将交子,用到民生之上,何来今日困境?”
    三百万贯交子贸易,若不买奢侈品,而是选择大量采购大宋优质低廉的民生相关的商品。
    基本可以满足辽国国内百姓的需求!说不定还能让辽国幽燕地区的统治进一步稳固。
    不过,赵煦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封建专制君主,都是些什么尿性?
    中国有‘何不食肉糜’,欧陆也有‘为什么不吃蛋糕’。
    历史一次又一次的用雄辩的事实证明了——肉食者,才不会与平民百姓共情!
    即使耶律洪基的节操和道德,远高于晋愍帝与玛丽皇后。
    但想要让他把属于他自己的钱,拿去给平民百姓花?
    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朕的钱!
    凭什么给尔等用?
    就是,他解决这个事情的思路让赵煦很尴尬——请大宋加印三百万贯交子与他。
    作为交换,耶律洪基表示愿意将从高丽府库缴获的白银、黄金送来大宋,作为交子印刷的准备金。
    不足的部分,耶律洪基表示,那是辽国调停宋夏战争的好处费。
    真是好大的脸!
    张口就来!
    这也是昨天下午,两国谈判不欢而散的根本原因。
    辽人,不说具体的白银、黄金数字。
    张口就要大宋加印三百万贯,并表示这完全是看在两国友好的份上的优惠条件。
    希望大宋不要不识好歹。
    刑恕率领的大宋谈判队伍表示:我去年买了个表!
    夏国已经乞和,两国不日就能和议达成,不劳贵国关心。
    赵煦说完,刑恕和章衡,自是都吹捧了一番。
    赵煦摆摆手道:“根据刑学士的情报,辽人这次在高丽,大概搜刮到了二三十万两白银,一万多两黄金……”
    “朕满打满算,总价值也不会超过百万贯。”
    “却想要朕为其加印三百万贯的交子……真是可笑!”
    说到这里,赵煦就自嘲的笑了两声。
    虽然,这只是耶律洪基的开价。
    刑恕从耶律琚那里探到的底价并非如此。
    耶律洪基是做好了实在不行,就按照当初的条约来,从国库拿出白银、黄金,充作交子准备金的准备。
    但,辽人的傲慢与骨子里对大宋的轻视,还是让赵煦很不爽。
    辽人这次摆明了,就是来碰瓷的。
    讹到了最好,讹不到也没关系。
    一点也不担心谈判破裂,更不担心赵煦不答应。
    这何止是有恃无恐?
    分明就是嚣张至极!
    可偏偏,赵煦还只能忍着,最多过过嘴瘾。
    不过,赵煦也不是个会吃亏的主。
    他看向章衡:“户部。”
    “臣在。”
    “如今汴京一颗百年以上的圆木价值几何?”
    章衡不太明白赵煦的意思,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奏知陛下,今京中百年以上老树,市价约在十贯到二十贯之间。”
    赵煦点点头,当代的巨木价格是很低廉的。
    这主要是如今拥有着储量巨大的原始森林。
    赵煦想了想,就对刑恕道:“刑卿去与辽使说一下。”
    “朕打算从其辽阳府等地,采购百年以上的橡树!”
    “每株按其大小、质量,以十贯到二十贯为算。”
    这就是要给辽人输血,平衡贸易了。
    同时,东北原始森林中的橡树、栎树,是如今技术条件下,最好的航海舰船材料。
    无论是龙骨还是桅杆,都离不开这种质地坚硬,抗腐蚀的寒带木材。
    而赵煦相信,自己的开价,辽人是无法拒绝的。
    刑恕楞了一下。
    赵煦道:“就这样办吧。”
    “朕乏了,卿等且下去,按照朕的条件,与辽人谈谈看。”
    “诺。”刑恕与章衡互相看了看,再拜谢恩后,趋步退了出去。
    赵煦目送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然后,他倚靠着柔软的坐褥,叹息了一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偏在这个时代,他没有知己。
    只能一个人孤单的背负着大宋天下踉踉跄跄的向前,走入那未知的黑暗未来。
    他是唯一的清醒者。
    清醒的知道大宋王朝的处境,也清醒的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到底是些什么挑战?
    且不说那现代历史书上白纸黑字,记载的清清楚楚的金、元两个将来的强敌。
    单单就是大宋本身的问题,就足以让他晚上睡觉,只要想起就一定会做噩梦!
    如今的大宋,以天下一隅之地,人口却已突破了一万万之多。
    现在地球上其他地区的人口加起来,不知道有没有大宋这么多?
    可能有,可能没有。
    可以想象,这片土地的压力有多大?
    而人口,依然在不断猛增。
    农村的客户越来越多,城市里的人口也越来越多,生产力和生产效率,却几乎是在原地踏步。
    这颗炸弹一旦爆炸,赵宋王朝必然上天!
    但,这还仅仅是大宋本身面临的问题之一。
    真正要命的,还是大宋王朝这个身体,其实是从晚唐五代延续下来的。
    所以,大宋王朝的体制,极度畸形。
    明明立国才百余年,只不过到正常封建王朝中期的样子,却已出现了几乎所有王朝晚期、末年才有的各种病症。
    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后,赵煦叹道:“朕真有种,自己乃是克苏鲁中的调查员的感觉……”
    可不是嘛……
    他是唯一一个,清楚的知道,大宋王朝中沉睡着那些可怕古神的真实模样的人。
    这些古神随便哪个醒过来,都可以让赵官家全家上天。
    更不要说,在外面,还有着沉睡的外神。
    一个叫女真,一个叫蒙古。
    他能怎么办?
    只能硬着头皮,尝试释放出那来自未来的吃人怪物,以毒攻毒,看看能不能苟过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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