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云的晴天和无情的燠热又回来了,而且是持续不去。爱尔兰时报头版刊登的全是天气报导和预测,二版、三版登的则是日益增多的破坏地主地产、偷袭管理人的事件。
    斯佳丽每天只约略翻翻报纸,随即搁在一边。至少她无需担心她的佃户,谢天谢地!他们都知道她很照顾他们。
    但是事情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她经常在到了一个应该有面粉等食品屯粮的城镇后,才发现根本没有屯粮,或是已被抢购一空。刚开始她还会跟漫天要价的卖主讨价还价,到后来供应品越来越短缺,只要一见到东西,往往不同价格就赶紧抢买了下来,而且通常买下的都是些劣质品。
    情况和战后的佐治亚一样糟,斯佳丽心想。不!还要更糟。因为当年我们对抗的是烧杀劫掠的北佬。在塔拉靠我养活的人也远比现在少许多,而此刻我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呢!我不相信老天爷真会诅咒爱尔兰。
    但是斯佳丽仍然买下了一百元的蜡烛分给巴利哈拉镇民,让他们“7在礼拜堂祈祷时用。她骑马或驾马车时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畅行无阻,她必须小心翼翼绕过堆放在路边或田野中的石头。她不知道那些石头是供奉给哪些神祗的,但是只要它们能降下甘霖,她愿意供给他们米斯郡里的每一块石头,甚至她会亲自双手奉上。
    斯佳丽感到很无奈,这是一种崭新且可怕的经验。她本以为自己在农场长大,应该懂得耕作。巴利哈拉前几年的丰收,事实上并不如她所预期的,因为她付出了艰巨的劳动,也要求别人付出同样艰巨的劳动。但现在连辛勤工作都无法换得三餐温饱,她又能怎么办?
    她仍然情绪高涨地参加已接受邀请的聚会,但是她不是去寻欢,而是去向别的地主打探消息。
    一天,斯佳丽赶到基尔保尼寺参加吉福德家的聚会时,已经迟到了。“很抱歉,弗洛伦斯,”她对吉福德夫人说“如果我懂礼数,应该先发一封电报来才对,但是我最近一直急着四处寻觅面粉和其他食粮,早就忘了时间。”
    吉福德夫人见斯佳丽终于来了,高兴都来不及,怎么还会生气呢!
    其他客人之所以接受她的邀请,完全是看在斯佳丽也会出席的份上。
    “我一直在盼望着跟你握手的机会,年轻女士。”一个穿着灯笼短裤的男士用力猛摇着斯佳丽的手。特里文尼侯爵是个精力充沛的老先生,蓄着未加修剪的白胡子,有个惊人的紫色鼻子。
    “谢谢你,阁下。”斯佳丽说。谢他什么?她暗暗纳闷。
    侯爵像聋子那样大声地对她说话。对所有客人说话,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听。他的大嗓门一路传到了槌球场的草坪上。
    他大吼着恭喜她拯救了巴利哈拉。他早告诉过亚瑟,要他别当傻子,不论那些土匪如何吹嘘都不可以花钱买下那两艘船。但是亚瑟不听,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毁灭自己了。他所支付的八万英镑,远超出祖产总值的一半,足够买下米斯郡的所有土地。亚瑟是个傻子,一直都是个缺乏判断力的傻子,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太了解他了。可是天杀的,虽然亚瑟是个傻子,他还是当他是弟弟一般地疼爱,大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对像他和亚瑟一样知心的朋友。当亚瑟上吊自杀时,他哭了,是的,小姐,确实哭了。他一向都知道亚瑟是个傻子,可是谁能想到他竟然会傻到那种程度呢?亚瑟爱那块土地,他把他的心、最后连他的生命都给了它。康斯但斯却轻易放弃了它,实在可耻,她应该好好保留住它,作为对亚瑟的纪念。
    侯爵对斯佳丽完成了亚瑟的遗孀所做不到的事,衷心表示佩服与感激。
    “我很想再一次与你握手,奥哈拉女士。”
    斯佳丽向他伸出手。这个老头子在胡扯些什么?科拉姆告诉她,巴利哈拉的年轻领主不是上吊自杀的,而是被镇上某个人给拖入楼塔内吊死的。侯爵一定是弄错了,老年人的记忆总是颠三倒四或者是科拉姆弄错了?那时候他只是个小孩子,只知道人们是怎么说的,那时他甚至不在巴利哈拉,他们一家人都住在亚当斯城侯爵也不在巴利哈拉,他也是听别人说的。这事大复杂了。
    “哈罗,斯佳丽。”是约翰莫兰。斯佳丽对侯爵嫣然一笑,缩回了手,挽住莫兰的胳膊时。
    “巴特,真高兴见到你,我在城堡社交季节的每一次聚会上都找你,你却从没出现过。”
    “今年我没去,两匹待产的马比总督重要多了。你这一向可好?”
    自上次见面到现在,仿佛已经相隔了一个世纪,发生的事情大多了。斯佳丽不知该从何说起。“我知道你的兴趣所在,巴特,”她说。
    “你帮我买的猎马当中,有一匹跳得比半月还高,我给它取名叫彗星。
    好像是有一天,它忽然抬起头,断定跳越障碍比干活儿有趣”他们走向僻静的角落继续聊了一会儿,斯佳丽最后终于问出了巴特并没有瑞特的消息,而到了这个时候,她对马仔在母马的子宫内如何翻转及出生的过程也已经听了不少。不过那无关紧要,巴特仍然是她喜欢的朋友,永远是。
    大家的话题都围绕着天气打转。有史以来,爱尔兰从不曾发生过干旱,连续大晴天没下雨,不叫干旱,叫什么?整个国家几乎没有一个角落不需要雨水。等九月的收租期一到,必然会有很多问题产生。
    她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斯佳丽的心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届时农夫们自然缴不出租金,而如果不向他们收租,她又如何能期望镇上的房客会付房租呢?商店、酒馆乃至医生,无不仰赖农夫的光顾营生。这么一来,她连一点收入都没有了。
    强颜欢笑实在是一件极困难的事,但是她不得不这样做。哦!她巴不得这个周末快点结束。
    聚会的最后一夜是七月十四日,也是巴士底日客人们都收到了化装舞会的通知。斯佳丽穿上最好最亮眼的高尔韦服装,在红色裙子里面有四件不同颜色的衬裙。条纹长袜在大热天穿来虽然挺痒的,不过为了抢眼夺目,仍然值得。
    “我作梦也没想到,种田人满身泥巴下的穿着,竟然如此迷人,”吉福德夫人惊叹道“明年我每样都要买一点带去伦敦,届时人们一定会央求我把裁缝师的姓名告诉他们。”
    多愚蠢的女人,斯佳丽暗忖。还好这是最后一夜了,谢天谢地。
    查尔斯拉格兰在吃过晚饭后,赶来参加舞会。他参加的那个聚会已在早上结束。“我一听说你在这附近,无论如何都要赶过来的。”他对斯佳丽说。
    “附近?你的驻地在五十英里外呢!”
    “一百英里也一样。”
    斯佳丽让查尔斯在大橡树下的阴暗处吻她。她已经太久太久没被亲吻过,太久太久没感觉到被男人强壮的臂膀紧紧搂抱的滋味了,她仿佛已经溶化在他的怀抱里,多美妙啊!
    “亲爱的。”查尔斯的声音变得粗哑。
    “嘘!只管吻我,直到我头晕目眩为止,查尔斯。”
    她果真开始头晕目眩了。她紧紧抱着他宽阔结实的肩膀,不让自己倒下来。可是当他一提出要去她的房间时,斯佳丽立即躲开了他,头脑也清醒了。亲吻是一回事,想上她的床,绝对不行。
    她烧掉了夜里他从房门底下塞进来的忏悔字条,而且一大清早就不辞而别。
    斯佳丽一回到家,立刻去找猫咪。当她得知猫咪和比利去了楼塔后,一点都不觉得惊讶。那里是巴利哈拉唯一阴凉的地方。令她惊讶的是,科拉姆和费茨帕特里克太太在屋后一棵大树下等她,树荫下的桌子上摆满了丰富的茶点。
    斯佳丽觉得很开心。科拉姆有好一阵子像个陌生人一样,不曾踏进大公馆一步。现在,几乎像她的亲哥哥一样的堂哥又回来了,真好。
    “我有件最最古怪的事要告诉你,”她说。“我刚听说的时候,心里纳闷得几乎快疯了。你怎么想啊,科拉姆?那个年轻领主有没有可能真的是在塔里上吊自杀的呢?”斯佳丽笑嘻嘻地描述着特里文尼侯爵所说的话,俏皮而唯妙唯肖地模仿侯爵说话的声气。
    科拉姆谨慎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轻轻放下茶杯。“我不知道,斯佳丽亲爱的,”他的声音和斯佳丽记忆中的一样轻快,略带笑意。“在爱尔兰,任何事都有可能,否则我们就会像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一样,饱受蛇害之苦。”他微笑着站起身。“我得走了,为了来看美丽的你,我把白天的工作都耽搁了。如果这个女人告诉你我有多喜欢这些茶点,千万别相信。”
    他走得太急,斯佳丽想用餐巾包几块糕饼让他带回去都来不及。
    “我很快就回来。”费茨太太丢下一句话,便匆忙追科拉姆去了。
    “好吧!”斯佳丽答应了一句,忽然瞥见站在远处枯黄草坪尽头的哈丽雅特凯利,便朝她招招手。“过来喝茶。”斯佳丽喊道。茶点还剩下很多。
    罗莎琳费茨帕特里克不得不提着裙摆快跑,才在车道半途赶上了科拉姆。她默默在他身边走了一会几,等喘过气来才开口。“现在又怎么了?”她问。“你是匆匆赶回去捧酒瓶,实情是不是这样?”科拉姆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任何事情都没有什么实情可言,这使我的心里亮堂了。你刚刚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话?竟然引用了英国人的谎言。而且还深信不疑。就像约翰德沃伊和其他人相信帕内尔的谎言一样。我再也待不下去了,罗莎琳,只怕会控制不住情绪,砸碎6刀她的英国茶杯,像条上了链子的狗,对她狂吠抗议。”
    罗莎琳看着科拉姆眼中的痛苦,表情不觉变得冷峻起来。长久以来她为他受伤的心灵所投注的同情、关怀全部白费了,他仍然深受被出卖、受挫败的折磨。在为爱尔兰的自由奔走奋斗了二十余年,历尽艰辛完成了分派的任务,填满了巴利哈拉新教教堂内的军火库之后,科拉姆却接到了通知,说他所做的事一无价值。帕内尔所采取的政治行动才有意义。科拉姆一直都有为祖国牺牲的打算,他无法忍受他的所作所为竟然对祖国一点帮助也没有的说法。
    罗莎琳费茨帕特里克和科拉姆一样不信任帕内尔,也都对两人的工作成果遭到芬尼亚领导人的弃置而深感沮丧,但是她可以将个人的感受搁在一旁,服从上级命令。她像科拉姆一样忠诚,或许更加忠诚,因为其中个人报复的因素甚至超过伸张正义公理。
    可是现在罗莎琳把她对芬尼亚的忠诚暂搁一旁。看科拉姆受苦比看爱尔兰受苦还令她心疼,因为她对他的爱不同于一般女人对神父的感情,她无法坐视他因为怀疑和愤怒而毁掉自己。
    “你究竟是什么样的爱尔兰人呢,科拉姆奥哈拉?”她厉声问道“你要让德沃伊和其他人独行其是,将组织引向歧途?你没听说过各地的突袭事件吗?他们凭自己的力量反抗,因为缺乏领导而付出惨痛代价。不仅你厌恶帕内尔,他们也不要他。你计划组织军队,何不现在就去彻底执行计划,而不是成天把自己灌得烂醉,像个小酒馆中只会说大话的无赖?”
    科拉姆看着她,目光移向她身后的远处,慢慢地,他的眼睛里又充满了希望。
    罗莎琳则把目光垂向地面,她不能让他看到她眼中炽热的情感。
    “真不明白你怎能忍受这么热的天气。”哈丽雅特凯利说。阳伞下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挂着晶亮的汗珠。
    “我喜欢,”斯佳丽说。“这才有家的感觉。我告诉过你美国南方的情形吗,哈丽雅特?”
    哈丽雅特答没有。
    “夏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斯佳丽说。“炎热和干燥正是人们所需要的。夏天美极了,棉田从绿苗长出枝芽再暴出白棉球,一畦接着一畦,一望无边。田地工人边锄草边唱歌,歌声宛如悬在空中一般,远远就可以听得到。”斯佳丽听到自己的这一番活甚为惊骇。她说什么来着?“家?”这里才是她的家呀,爱尔兰。
    哈丽雅特的眼神恍惚如梦。“多美呀!”她赞叹道。
    斯佳丽不屑地看她一眼,再将不屑丢回给自己。不符合实际的浪漫幻想已经让哈丽雅特凯利吃尽苦头,她却依然还没吸取教训。
    可是我倒吸取了。我不必刻意去忘记南方,谢尔曼将军替我做到了,而且我的年纪也大得无法佯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劲,只觉得心慌意乱。也许和温度有关吧!可能我已经失去适应炎热气候的能力了。
    “我要进去算帐了,哈丽雅特。”斯佳丽说。那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数目总能使她心平气和,而且每次查帐时她都觉得自己会喜出望外。
    但是这回帐簿反而使她的心情更沮丧。目前她唯一的收入就剩出售亚特兰大市郊房屋的利润了。唉!至少现在不必再捐钱给科拉姆以前所属的革命组织了,这笔钱不无小补——其实还能帮上大忙。但仍然不够。她在大公馆和镇上投注了大多金钱;还有都柏林,虽然一排排数字准确无误,她仍无法相信在都柏林时竟是如此挥霍。
    如果乔科尔顿能够削减一些建屋成本,一样能卖得很好,而利润却可以增加很多。不过她不能让他买便宜的木材,盖那些房子主要就是想帮助阿希礼的木材生意,何况还有很多削减成本的方法,像地基烟囱砖头也不需要用最高级的材料。
    斯佳丽马上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乔科尔顿绝不会做这种事。
    他和阿希礼一个样,忠厚老实,满脑子不实际的理想。她记起他们在工地交头接耳的情形。如果天底下真有志趣相投者的话,那就非他俩莫属了。如果他们在讨论木材价格时,突然把话题转向某本他们读过的书,她也一点都不会感到惊讶。
    斯佳丽陷入沉思。
    她应该把哈丽雅特凯利送去亚特兰大。
    哈丽雅特将成为阿希礼十全十美的妻子!他们又是一对志趣相投者,靠书本生活,在真实世界里束手无策。在许多方面,哈丽雅特就像个一无所知的白痴,但是她可以跟一个不尽责的丈夫相依为命十年,就表示她有责任感,而从某个角度来看,她也有过人的勇气。穿着破鞋去求指挥官饶她丈夫一命。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阿希礼需要那种坚强勇气支撑他,也需要有个人让他照顾。一辈子受制于印第亚和佩蒂姑妈,对他不仅没好处,对小博的影响更不堪想象。比利凯利至少可以教他一两样东西。斯佳丽咧开嘴,她最好托比利凯利带一盒嗅盐去送给佩蒂姑妈。
    斯佳丽收起笑容。不!那不行,比利走了,猫咪一定会心碎。奥克拉斯失踪,她整整伤心了一个星期,而大黄猫在她心中的份量还不及比刊的十分之一呢!
    何况哈丽雅特受不了热天气。
    不!不行,万万行不得。
    斯佳丽又把头埋入帐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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