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那么爱哭,潘西,你不会出事的。火车直达亚特兰大,然后就停下来。记住!火车没到目的地,不要下车。我已经在手帕上钉上一些钱,又把手帕钉在了你的上衣口袋里。你的车票在列车员那里,他答应要照顾你的。天杀的!你以前不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吵着要回家,现在要回去了,还哭个什么劲儿。”
    “斯佳丽小姐,我从来不曾一个人乘过火车。”
    “胡扯!你哪会是一个人乘火车,火车上还有很多人啊!你只要看着窗外风景,吃着奥哈拉太太替你准备的一篮食物,一眨眼的工夫,就到家了。我已经发电报回去,叫他们去车站接你。”
    “可是斯佳丽小姐,我是小姐的佣人。不能为小姐做事,要我有什么用呢。你什么时候会回家?”
    “我想回去时就会回去,得看情形而定。上车吧!火车要开了。”
    那得看瑞特的情形而定,斯佳丽心想,他最好赶快来。不知我那些亲戚能否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她转身对杰米的妻子微笑。“莫琳,你肯收留我,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激动得要死,但是这样给你造成大多的麻烦。”她以清亮、小女孩似的客套口吻说道。
    莫琳挽着斯佳丽的手臂离开月台,撇下潘西在车上布满灰尘的窗子内,一副孤苦无依的样子。“一切都安排好了,斯佳丽,”她说。“丹尼尔很乐意让出他的房间,他老早就想搬去帕特里夏家跟布赖恩同住,只是不敢说而已。而凯思琳知道要做你的女佣,更是高兴,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工作,何况她那么崇拜你。自从她来到萨凡纳,这个傻姑娘第一次这么快乐。你来跟我们住是理所当然的,不必让那个老僵瓜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的脸皮真厚!居然要你替他管家。而我们留你是因为我们爱你。”
    斯佳丽感觉好多了。莫琳的盛情难却。尽管如此,斯佳丽不希望住太久,她受不了那些小萝卜头。
    斯佳丽真像匹胆怯的小马,莫琳心想。她拽着斯佳丽胳膊的手轻轻用力,感觉得出斯佳丽有点紧张。莫琳断定,斯佳丽需要的是放开心胸,大叫几声来发泄。一个女人绝口不谈自己的私事是不正常的,而这个女人还绝口不提她的丈夫。太匪夷所思了但莫琳没有浪费时间想这件事。她小时候曾在父亲开的酒馆里洗杯子,算是阅人无数,每个人迟早会把烦恼事一件件掏出来,斯佳丽应该也不会例外。
    奥哈拉宅有四栋并列的高砖屋,前后均有窗户,内部格局完全相同。每一层楼有两个房间:底楼是厨房和饭厅,一楼是大客厅,最上面二层各有两间卧室。光是狭窄的走道和气派的楼梯就占去每栋砖屋不少空间,屋后则有宽阔的院子和一间车库。
    斯佳丽的房间在杰米家三楼,房内有两张单人床——在布赖恩搬去帕特里夏家之前,是由丹尼尔和布赖恩合住的——房内布置得很朴实,很适合两个年轻人,除了床,其他家具就只有一个衣橱、一张写字台和一张椅子。不过床上有色彩鲜艳、用碎布缝合而成的百衲被,打蜡地板上铺着一大块红白相间的碎呢地毯。莫琳在写字台上挂了一面镜子,铺上花边桌布,充当斯佳丽的梳妆台。凯思琳梳头的技巧出奇的好,她也急着学习讨好别人,照她目前的表现,很快就能出师。她与玛丽凯特、海伦睡三楼的另一个房间。
    杰米家唯一的小孩是四岁的小杰基,他常住别栋砖屋,与他年龄相近的堂兄弟姊妹们玩耍。
    白天男人工作,较大的小孩上学,整列的房子成了女人的世界。斯佳丽预期自己会不喜欢那种生活,因为她从小到大的生活习惯是和奥哈拉家的女人截然不同的。
    她们之间没有秘密可言,也不压抑自己的情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甚至说一些令她脸红的私事,也为不同意见而争吵,待和好如初,则又互相拥抱,甚至抱头痛哭。她们对待别人都是一视同仁,随时都可以到另一家厨房喝杯茶,共同分担购物、烘焙、喂养院子内的牲畜、打扫车库等责任。
    她们自得其乐,无拘无束地大笑,传播小道消息,彼此倾述肺腑之言,共谋无伤大雅的玩笑捉弄她们的丈夫。打从斯佳丽一搬进来,她们就视斯佳丽为她们中的一员。不消几天,斯佳丽也有了这种感觉。她每天跟莫琳或凯蒂去城中市场买价廉物美的食品;与年轻的波利和凯思琳一起研究用烫发夹和缎带的诀窍,一起吃吃傻笑;当莫琳和凯蒂拒绝陪有洁癖、又爱吹毛求疵的帕特里夏看家具布套式样,她就自告奋勇,陪帕特里夏一遍又一遍地看。她喝了无数杯的茶,也倾听过无数成功的喜悦和悲忧,虽然她从来不向人吐露她的秘密,也没有人逼她,或不再当她的面坦诚相诉。“我从没想到会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发生。”
    斯佳丽惊异地对莫琳说,神情之真挚溢于言表。
    晚上又是另一番景象。男人辛勤工作了一大,拖着疲惫身子回家,渴望吃一顿可口饭菜,喝杯酒,抽口烟,作妻子的总能让他们如愿。之后,晚上的节目就正式登场。通常大家都聚在马特家,因为他有五个小孩在楼上睡觉。莫琳和杰米可把小杰基和海伦交给玛丽凯特照顾,而帕特里夏可把熟睡的两岁和三岁小孩带在身边,不吵醒他们。音乐不久就会响起。过一会儿,当科拉姆进来时,他就会站出来指挥。
    斯佳丽第一次看到宝思兰鼓时,还以为它是特大号的铃鼓。绷紧的皮鼓面镶了一圈金属边,鼓面直径超过两英尺,但是和铃鼓一样不很厚,杰拉尔德握着它的方式和握铃鼓没两样。他坐下来,将它靠在膝上,拿木棒敲。他握着木棒的中间,晃动木棒,用它的两头敲打鼓面。
    在她看来,这简直就是鼓。
    也不真的是鼓,她想。当科拉姆拿起它,她才明了它的用法。他左手展放在皮层底部,仿佛在抚摸它,右手腕的动作顿时如水流般顺畅。
    他的手臂从鼓面移至底部,再移至鼓面,再移至中央,右手则作出奇妙而漫不经心的动作,用木棒敲出沉稳的、令人血液沸腾的节奏。随着小提琴、笛子、手风琴的加入,它的音调与音量时而改变,但那催眠、激越的节拍未变。莫琳握着响板一动不动,似乎太沉迷于音乐,忘了敲响板。
    斯佳丽完全沉醉在这鼓音节奏中,随着它哭,随着它笑,随着它起舞,跳出她作梦都没梦到的开怀、疯狂。只有在科拉姆放下宝思兰鼓,嚷着:“我把自己都敲干了。”要求喝一杯时,她才发现每个人都和她一样,处于恍惚状态。
    她以惊异、敬畏的眼神看着这个粗矮、狮子鼻、笑容满面的人,这个人的确与众不同。
    “斯佳丽亲爱的,你比我会挑牡蛎,”莫琳和斯佳丽走进城中市场时,莫琳对斯佳丽说。“替我们选一些好吗?我今天想炖一锅牡蛎汤让科拉姆当茶点。”
    “当茶点?牡蛎汤当饭吃都够阔气的了!”
    “我知道,可是今天晚上他要在一次会议上演讲,演讲之前他没有时间吃晚饭。我们吃饭时,他要留在房间里作准备。”
    “什么样的会议,莫琳?我们全部都要去吗?”
    “在贾斯琅绿党党部,是美国的爱尔兰人志愿军组织,女人不受欢迎,所以我们不去。”
    “科拉姆要跟他们讲什么?”
    “首先他提醒他们,不论在美国住多久,他们都是爱尔兰人,接着他会用对祖国的眷恋和热爱使听众流下眼泪,然后再使他们掏空口袋,资助爱尔兰的穷人。杰米说,他是个极优秀的演讲家。”
    “我想也是,科拉姆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
    “那你会替我们挑一些神奇的牡蛎罗!”
    斯佳丽大笑。“它们没有珍珠,”她模仿莫琳的土腔“但是能作出一锅很棒的鲜汤。”
    科拉姆低头看着热腾腾、满溢的汤碗,双眉一扬。“好大碗的‘茶’呀!莫琳。”
    “今天市场上的牡蛎特别肥美。”她咧嘴道。
    “美国都不印月历的吗?”
    “废话少说,趁热吃,科拉姆。”
    “莫琳,现在是大斋期间,你知道斋戒的规矩。一天吃一餐,而且不能吃肉。”
    原来她姨妈不是在唬她!斯佳丽慢慢放下汤匙,同情地看着莫琳。
    这么可口的一餐泡汤了。她得好好地赎罪,一定要深深痛悔自己的罪。
    为什么科拉姆偏偏是个神父?
    她愕然看到莫琳微笑着舀起一个牡蛎。“我才不担心下地狱呢,科拉姆,”她说。“我有奥哈拉家的特免令,你也是奥哈拉家的人,所以吃吧!尽管享受你的牡蛎。”
    斯佳丽给弄糊涂了。“什么是奥哈拉家的特免令?”她问莫琳。
    回答的人是科拉姆,但他缺乏莫琳的幽默感。“大约在三十年前,爱尔兰面临大饥荒,人们一年又一年地挨饿。没有食物,他们吃草充饥,最后连草也吃光了。这是一种可怕的事情,好可怕!死了好多人,没有办法帮助他们。幸存下来的人获得某些教区的神父承诺免于往后饥饿的特免令,奥哈拉家隶属于这种教区,他们不需斋戒,但不能吃丢弃的肉。”他瞪着碗里肥嫩的汁液。
    莫琳捕捉到斯佳丽的眼光,将手指放在唇上暗示别出声,然后比画着汤匙,催促斯佳丽快吃。
    过了良久,科拉姆拿起他的汤匙。他低头吃着多汁的牡蛎,含混地道声谢。吃完后离座去帕特里夏家,他跟斯蒂芬合住一间卧室。
    斯佳丽好奇地看着莫琳。“闹饥荒时你在那里吗?”她谨慎地问道。
    莫琳点头。“我在那里。我父亲开酒馆,所以我们吃的还算可以。
    人们总是拿钱买醉,而我们就有钱来买面包、牛奶。情况最糟的是贫穷的农民。啊!太惨了。”她双手抱胸颤抖着,泪水盈眶,哽咽地说着:“他们只有马铃薯充饥,你知道的那是什么滋味。他们种的谷物,养的奶牛,挤的牛奶、奶油卖得的钱刚好够付地租,他们自己则留一点奶油和脱脂牛奶,也许留几只鸡,星期天偶尔有蛋吃。但是大部分时间吃的是马铃薯,只有马铃薯,他们倒也能满足。然而马铃薯一旦在地下腐烂,就什么也没了。”她沉默下来,双臂抱胸前后摇晃。想到伤心处,颤抖的唇慢慢变成蠕动的唇圈,最后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嚎陶痛哭。
    斯佳丽跳起来,搂住莫琳起伏的肩。
    莫琳靠在斯佳丽胸前啜泣。“你想象不出没食物可吃是什么样的情景。”
    斯佳丽凝视着炉内渐熄的煤炭。“我了解那种滋味,”她说。她紧紧搂着莫琳,娓娓道出她从烽火连天的亚特兰大回到塔拉庄园时,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当她叙述到荒芜的田地,长时期濒临饿死边缘的饥荒时,眼里没有泪水,也不带哭音。但是当她说到回塔拉发现母亲已死,父亲神智失常时,眼泪就禁不住如决堤之水奔涌而出。
    现在轮到莫琳拥抱泣不成声的斯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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