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般还要出宫?”崔旺手上托着珠白缎面皇服,显然很震惊。
    “嗯。”宣珩允低低应声,抬眼看着桌案上的袖珍琉璃瓶,那里边是刚刚送来的丹药,由他一碗鲜血做药引炼制而成的救命药。
    他无法再多等待一刻,必须就在此时把救命药为阿玥送去。
    崔旺知晓劝不住陛下,只好换一身玄色素面常服,尽可能小心的服侍陛下更衣。
    马车的速度显然太慢了,宣珩允胯骑照夜白,在宫道上疾行,张辞水和两名禁卫被远远拉下。
    宫门口,守门侍卫以手作扇横放眉上,挡去耀目天光往宫道深处眺望,这一看,吓一跳,张口就欲大喊,被另一侍卫以手捂口。
    “别喊,不要命了!”
    “有人宫中策马!”
    “我看你是晒糊涂了,那是陛下!”
    二人话刚落,马蹄生风跨宫门而去,宫道两侧当值守卫纷纷单膝跪地,却只来得及瞧见张首领策马而过。
    照夜白通体雪白,如一道白昼流光,在日光下闪泛金光。
    突然,前迈的马蹄生生止住、朝天跨月。
    宣珩允右手勒紧缰绳,身形随着马背朝后一仰,又随着马蹄稳稳落地而稳住。
    他冷眸凝视拦马之人,肃色在眉。
    那人一袭棉麻衣袍,衣襟松松垮垮挂在肩上,琥珀色眸子正似笑非笑注视着马上之人,腰间的白玉长笛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
    第62章 62、62
    宣祉渊混不在意得笑着, 丝毫未顾忌马上青年一身冷戾煞气,他抽出腰间白玉长笛,在掌心敲了两下, 直到那人双目欲燃出烈火, 才卸下一身放浪形骸,拱手躬身正色道:“闲臣见过陛下。”
    宣珩允冷目半垂, 盯着拦马之人, 不欲与他耽搁功夫, “十九叔有事?太极殿候着。”
    话落,他双腿一夹马腹,手持缰绳就欲绕过宣祉渊而去。
    这时, 张辞水和数名禁卫追上,接连一阵马蹄骤然停下的嘶鸣声。
    宣祉渊懒洋洋一笑, 侧身退开数步, 朝着就欲策马离去的青年背影喊一声,“陛下,闲臣只说血痨无药可医。”
    照夜白四蹄原地踏步,宣珩允猛然回头, 冷漠凝望着那张半异族的面孔。
    宣祉渊却呵呵笑着抬步而去, 长笛横吹, 诡异莫测的笛声挑动着马背上每一个人的神经,有一个年轻禁卫瞧瞧捂上了耳朵。
    宣珩允端坐马背,目视前方,一动未动, 整个人似被冰封了一般, 僵直耸立。
    张辞水跟上来, 探头打量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只见他薄唇紧抿,唇角连着脸颊轻微抽动,而那双桃花眸里,涌动着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情绪,是他绞尽脑汁也无法准确描述的。
    有惊喜、震惊、懊恼,还有兴奋。
    泛着橘色的夕光洒在那张俊美却森漠的脸上,覆着霜色的面庞突然痴痴笑了一声,吓得张辞水差点从马背跌落。
    “宣祉渊该死!”宣珩允蓦地敛尽表情,冷冷道:“好一个十九叔。”
    血痨无药可医。真可笑,他从未说过楚明玥身患血痨,不,是他未问。
    那日在江左,他问血痨可医?
    宣祉渊回他,无药可医。
    宣珩允紧紧攥着手中缰绳,深深呼吸再吐息。虚弱的心房被宣祉渊轻飘飘扔下的讯息炸的剧烈动荡,浓郁的腥咸气从心底直冲喉根。
    直到他强压下心底剧烈翻涌着的凌乱情绪,才终于让自己平静下来。
    荒谬!当真荒谬!
    宣祉渊为让他放手的干脆,竟误导他至此。
    他竟从未疑心过向来宠溺楚明玥的十九王爷,何故对她患病一事不放心上,纵使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也不该阔达至此,那是珍视之人的性命。
    怪他,太草率。
    宣珩允像一个在罗刹地狱被折磨太久的人骤然升入云端,初见霓光和彩虹,激动却不知该如何摆放无处安放的心情。
    她根本未患病。她不会死。
    这数月以来,他被攥紧的情绪犹如决堤的潮汐,霎时倾泻。
    来不及去怨恨宣祉渊的戏弄,也无暇心痛自己所受的冰蚕入体之苦,此刻,他整个脑海里都被一个念头填满了。
    阿玥不会死,他还可以去弥补,他要她,她以后还会是她的。
    天罚流言满城四起,躲于暗处之人欲要他性命,可这些都不重要,这世间再无任何事情比此刻这个消息更让他感到幸福。
    原来,他也是被眷顾的,上天不曾夺去她。
    宣珩允忽然笑起来,这一开口,喉底的腥咸一口呕出,涌成血雾,点点洒落在青石砖路面上。
    本就孱白得面孔突然变得更白了,他抹了抹唇角血迹,御马朝前追出数丈,突然冲着宣祉渊的背影追问:“皇叔可曾想过紫薇殿那个位置。”
    笛音明显颤了颤,宣祉渊停下脚步,直到一曲毕才半身回转,侧目回顾,“不曾。”
    宣珩允注视着前方,直到宣祉渊的身影渐行渐远,在西坠的日光里涣散成无数光圈,他都未动。
    而张辞水,终于在这个刹那找到机会,将昭阳郡主不在侯府、而是去了薛家别庄一事回禀。
    宣珩允从衣襟里掏出那枚袖珍琉璃瓶,隐约可见瓶内褐色药丸,左手腕的伤痛若刮骨,他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在承受痛苦。
    他做这些,本就是为她能好好活着,而现在他得知,阿玥不曾被病痛折磨,不会殒命,那么,他所经历的那些过程都不重要了。
    他紧紧攥着琉璃瓶,欲将其粉碎,在指骨收紧的下一刻,他又忽然卸下内力,重新把瓶子放回衣襟下,贴近心口的位置。
    十九皇叔的话,不可信。
    这一次,他要亲耳听到阿玥告诉他,她不曾患病。不,他必须让医术最精湛的太医为其诊断,方能放下心来。
    他像一个饥饿许久的饿死鬼,面对骤然出现的山珍美味,变得不敢动筷、惴惴不安。
    “带上孙太医,去薛家别庄。”他交待张辞水一声,自己策马而去。
    *
    这厢薛府别庄,楚明玥随同春晖公主一道往花芷萝的寝房去。
    一行人离开荷塘、穿过花圃,又两进两出两座雕花拱门之后,方才抵达花芷萝住得院子。
    一进入院子,楚明玥当即蹙动眉心牡丹花钿,这处院子偏僻阴冷,日光尚正好的时候,院子里因着东西墙各一排高大柏杨树几乎挡去所有光亮。
    这种院子,怎会适合调养风寒症呢。
    楚明玥下意识捏了捏发凉的指尖。
    其中一间紧闭门窗的屋子门前,守着两个府婢,楚明玥猜测,那间便是花芷萝住得地方了。
    那两个府婢见这边来人,手压腹下屈膝行礼问安,两人一左一右推开闭紧的两扇门。
    “昭阳莫嫌这处院子偏僻,这里呀,是庄子里最清净的地方,大夫说芷萝需要静养,搬来之前,皇姑姑可是派人给这里好一番修缮。”
    春晖公主引着楚明玥进屋,笑得和气。
    这番解释,楚明玥是不信的,但她未出口质疑,只笑着点头,跟着迈入屋内。
    可她一迈入屋内,面容上那层淡笑绷不住了,屋内光线昏暗,空气污浊,一个不慎吸入胸腔浓烈苦涩的汤药味。
    再看三个窗子、入门厅上的取光天窗,关得严丝合缝,仿佛是怕光漏进来,窗子挂着层层帷幔。
    察觉到楚明玥的愠意,春晖公主又开口解释,“风寒症见不得风。”
    这时,里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但是听声音,就觉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
    楚明玥顾不得去驳春晖公主那番搪塞之语,急步往里间去,绕过一扇金丝楠木绣花鸟的屏风,楚明玥的脚步一下顿住。
    床幔半落的榻上,花芷萝着一件单薄素色里衣靠坐,她正捂着胸口位置弯腰猛咳,婢女半蹲在榻旁,双手端着深色痰盂罐。
    她一头长发垂落身前,发丝毛躁枯黄,发端打着结,贴着侧脸的几缕发丝上沾着看不清是什么的粘稠液体。
    待咳声逐渐平息,楚明玥方轻唤一声,“小六。”
    花芷萝闻声,尚俯身维持着呕吐的姿势,缓缓抬头,那双黯淡的眸子迟疑着望过来,涣散的目光久久才凝聚出一抹光。
    楚明玥望着眼前的花小六,呼吸都跟着停顿一霎,她顷刻哽咽,眼底一酸。
    床榻上的人,和她记忆中那个爬树摘果、下河摸虾的姑娘,相差甚远、判若两人。
    她怔怔站着,甚至不知要如何迈出脚步。
    “昭阳。”花芷萝动了动干燥苍白的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但楚明玥知道,她在唤她。
    “小六。”楚明玥大步过去侧坐在床榻,努力平息许久,却不知如何开口下一句话。
    华小六慢慢坐正身子,痴痴盯着楚明玥几息,忽然扑到楚明玥身上,“昭阳,你怎么才来。”
    楚明玥轻拍她的背,低声喃语,“对不起,小六,对不起。”
    伏在她肩上的人没有说话,有温热的液体慢慢打湿她的襟领。
    过了许久,花小六方抬头,握起拳头无力捶在楚明玥手臂上,她无力笑了笑,“你若再迟些,只能给我上坟了。”
    楚明玥低头笑一声,压下眼底冲上来的酸胀,还是那个花小六。
    “瞧这孩子,竟说胡话,好好地怎就扯到上坟了。”春晖公主行至榻前。
    水月跟在一众婢女里,一番犹豫,终于大着胆子走上前,唤了一声“小姐”。
    花芷萝原本握着楚明玥手指,听到春晖公主的声音,她的手突然一哆嗦。
    楚明玥回握过去,在她手背轻拍抚慰,她笑望春晖公主一眼,道:“皇姑姑记挂着你呢,特意从府里过来给你送补汤。”
    不料楚明玥话刚落,花芷萝忽然俯身抱过痰盂一阵猛吐,楚明玥赶紧到桌边为她倒水清口。
    刺鼻的气味霎瞬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弥漫,春晖公主终于忍不下,吩咐婢女把窗子都打开。
    天光乍然漏入室内,混合着草木、花卉、果香的空气逐渐填满屋子。
    桌案上,放着还剩一半的汤盅,楚明玥借放回茶盏之际,往汤里瞟一眼,汤底半根老参,尚看得出品相极好,只是用来煲汤的鸡,皮厚肉深,汤面上漂浮着厚厚一层油花。
    “昭阳,”花芷萝声音虚弱,“我想吃侯府张伯做的笋尖排骨。”
    楚明玥侧目,往榻上看过去,对上一双溢满祈求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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