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以来他努力拼凑着真相,从出离愤怒,到浑然无力。
    从一开始,“暂住”便是一场精心谋划的掠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只有他天真的可怕。
    “正在接受治疗”“需要静养”……
    成弘量的谎言下,是唯价值论的冷血,是带走了还算有用的他后,冷眼放着蒋曼容等死。
    成箫觉得,他可能一辈子理解不了成弘量这样的人。
    亲人,朋友。
    在成弘量看来,都好像是能明码标价的商品,他从中精挑细选,从中选出够格与他相配的东西。
    亲缘,情感,它们区别了人和其它生物。那么视其为无物的人,是否还能被称之为人?
    “在我所有的孩子里,我最喜欢你。”
    “好好努力,我会培养你做我成弘量的接班人。
    成箫的耳边一遍一遍回响起成弘景的话。
    成灏和善表皮下的厌恶,成彦恨不得他去死的眼神,成乐然满嘴谎话的构陷。
    曾经他以为这些都是出于对他私生子身份的记恨,现在想来,竟是赤裸裸的妒忌。
    他们将成弘量的青睐看作高高在上的恩典,因为知道一旦失去价值和宠爱,就等于被抛弃。
    傍晚的集市街道旁,下水道发出难闻的气味,混杂着菜市场水产的腥味,让人反胃。
    人群拥挤,到处充斥着商贩的叫喊声,放学归家的学生自以为威风,满嘴爆着不堪入耳的脏话。
    成箫感觉眼前逐渐有些昏花,胃里翻江倒海。
    他踉跄了几步,撞上了垃圾桶,扶着它吐了出来。
    好恶心啊。
    像牲口一样。
    生理性眼泪糊了他满眼,他直起身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找出了个人的名字。
    老实说,接到成箫电话的刘朔是不可思议的。
    自成箫转学过来那天,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了他们是一个阶级的人。
    私立学校的人,自动分成了几种。
    一种有让人骄傲的背景,一种有着能改变自己和家人命运的成绩。
    同类和同类同行,似乎是人的天性。
    像成箫这样,既有背景,又有成绩的人,太多的人想跟他交上朋友。
    刘朔也是其中之一。
    他朝成箫递了橄榄枝不知道多少次,可成箫只是加了他的联系方式,他的消息还是电话什么的,理都不理。
    起初他气的不行,跑回家跟他哥一通告状。
    “他就一个私生子,他装什么啊?”
    他哥嘲笑着瞥了他一眼:“得了吧,人家正经好学生。看不上你。”
    “以后少一口一个私生子的叫,成家好像很看重他。”
    刘朔听见这些话,才平衡了不少。
    太子爷和太子爷之间也是有隔离的。有些是纯粹的纨绔子弟,而有些那是准备着要大治天下的。他属于前一种,而成箫明摆着属于后者。他们注定玩儿不到一起。
    他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也不再总爱找成箫攀谈了,可他万万没想到,成箫居然会主动打电话找他。
    “喂?”成箫的声音从听筒另一边传来。
    刘朔回了神,捧着手机回道:“成箫?你找我什么事?”
    “你那儿有什么乐子?”
    “想找乐子你来找我?”刘朔笑了声,有些吊儿郎当道,“那不好意思,我这儿没什么你能玩儿的。”
    “哦,那挂了。”
    成箫说完,就要挂断电话,刘朔逼还没装上多久呢,对面就直接打断施法了,急的他也顾不上拿腔作势了。
    “诶诶!你干什么?”
    “我发现你也挺无聊的,我换个人问。”
    刘朔被噎了这么一下,不禁纳闷。
    这人之前说话这么呛的吗?哦不对,他好像之前不怎么跟人说话。
    “你要找谁?”
    “乔子晋吧。”
    “操……”刘朔摸了两把头发,有些烦躁。
    找谁不好,偏偏找跟他不对付的。
    他“啧”了声,不情不愿道:“你先别去。”
    “你有事快点说,乔子晋……”
    “哎呀我服了我服了!我带你找乐子总行了吧?”刘朔简直听不得对家的名字,暴躁着一口应了下来,“这周日到我西郊的别墅来,办了个轰趴。地址我微信发你,到时候别穿的板板正正跟个好学生一样。”
    “行,挂了。”
    这就是刘朔第一回 和成箫产生交集,他也原以为这是最后一次。
    在刘朔看来,成箫的行为就好像是好学生突然有点迷恋上叛逆的滋味了,非要和家里对着干,和他们这些不学无术的人一起混一混,喝点五六度的酒,骂点脏话什么的。这就是个假把式,稍微玩得过一点,估计就能把这位优等生吓怕。
    对好学生来说,这就是他们的小小调味剂,来体验失败者的人生,可对刘朔这样的人来说,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
    没人喜欢自己认定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被人当作是笑话,或者反抗家长的把柄。
    所以他们即便次次都带着成箫一起玩儿,也从来没想着成箫能真的融入他们,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们等着成箫有一天幡然醒悟,浪子回头,然后跑回去接着当他的明君,走之前再踩上他们一脚,说几句“烂泥扶不上墙什么的”,可结果一等就等了两年。
    玩儿的多了,刘朔就发现成箫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么纯情无害。
    他反倒和他们这群人有些像,有时候要更疯一点。
    成箫骨子里有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劲儿,他什么都不说,你却能特别清晰地看出他对谁不爽,又是因为什么。他不怎么爱出风头,但如果要让他说话,要让他做事,他一定是最张扬的那个。
    而且没什么人能管住他。
    先前让他看起来板板正正束手束脚的东西,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不见了,让他整个人像是拆了封,露出了并不高尚的内里。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成箫彻底和“大治天下”无缘了的呢?
    兄弟可能各自都有不同的意见吧,但刘朔脑子里蹦出来的场景,是他和成箫十七岁那年。
    那天他们和往常一样聚完,正要各自回家,不知道哪个人提了嘴,问敢不敢一起去夜总会玩儿玩儿,见见世面。
    纨绔子弟里又分三六九等了。分成以乔子晋为首的玩儿命甚至都能挑战法律的,还有刘朔他们这种,就喜欢花钱买跑车喝酒看美女,实际胆子没那么大的。夜总会这种程度的,还真是头一回。
    “我们进不去吧?没成年呢。”
    蠢蠢欲动归蠢蠢欲动,客观评价一下他们这群人,看起来成熟到能去的起夜总会的,那真没有。
    “哟,刘朔,我刘哥,你不会吓破胆儿了吧?”一个公子哥激将道。
    “操!你他妈才没胆儿了。”刘朔骂道,“我他妈是怕你毛没长齐那样子叫人给拦那儿。结果哥几个都进去了,就你在外面喝西北风。好心当驴肝肺了我。”
    “我靠,你嘴可真毒啊。”公子哥拍了刘朔一巴掌。
    “别赖我,我跟我身边这位学的。”
    刘朔边笑边扭过头,看见身边站着的成箫正一手插兜,一手皱着眉飞速在手机上打字。他戳了戳成箫,问道。
    “成老二,你去不去?”
    成箫头也没抬,手指噼里啪啦敲着:“随便吧,有人请客就行。”
    “不请,抠死你了。”刘朔翻了个白眼,“不知道还以为你爸不给你零花钱呢。”
    话是这么说,刘朔还是带着人过去了,一行人站在那门口不远的地方,犹豫半天也没想好以怎么样个格式进去。
    刘朔转着看了一圈,其他几个人看天看地就是不说进门的事儿,成箫还是低头看着手机,好像对周边的情况不怎么在意。
    刘朔咬了咬牙。
    那能怎么办,到都到这儿了,好奇是真好奇,想进去也是真想进去。
    他打头阵,率先往门口走去。
    他努力装出一副熟客的样子,口吻成熟,抬脚就想往里进,但门口的侍者接这份工作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这样的,一辨别一个准。
    “不好意思先生,你们各位不能进去。”
    刘朔强撑着气场,故弄玄虚:“怎么回事啊?我你都不记得了?我上个月刚来过啊,你快点让我跟我兄弟们都进去。”
    “我确实对您已经没有印象了。请问先生是上个月几号来的?您贵姓呢?”
    刘朔闻言,已经有些慌了阵脚。
    “上个月就是上个月啊,我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正绞尽脑汁的编着,电话铃声在他身后忽然响起。
    是成箫的手机。
    “吗的,烦死。”
    成箫一把挂断了电话。连带着把手机也扔回兜里。
    他脸上都是烦躁的意味。扒开刘朔,他上前拽住了侍者的衣领。
    “成家听说过没?”
    “拦我等于拦了你们一个月都赚不回来的钱,你他妈懂不懂?”
    那天他们最后也没能进去,可不久的将来,他们成了这里的常客,以成箫最甚。真的做到了他当年所说的,一掷千金,让整个会所的老总跪着来捧。
    纸醉金迷,喝高了后刘朔总会回想起当初门口的这一幕。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成箫和他们隔着一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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