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这天早上,得知上京的传言和宣城的动荡时,叶臻正在渝川县城唯一那家药店里。她昨天看君墨情况稳定后,连夜便从百草堂点了一个伙计跟着她赶回渝川,一大早就掐着点过完了手续,把这家药店盘了下来。而亲兵带着医女也一并同路赶到县衙,给女孩们看伤。
    门口有人吆喝着把原先金框的牌匾拆下来,换上木雕的“百草堂”的招牌。掌柜和伙计袖手缩在一边,看向叶臻的眼神中满是愤恨。叶臻早察觉到那二人的目光,不以为意,自顾校对着账册,不时与百草堂派来驻扎此处的伙计交流。
    “这周边府县,条件比我想的还要落后。公家的惠民署基本废置,私人医馆药店又都与这家差不多情况。惠民署那边我会去沟通。”叶臻连日奔波,眼下压着显见的乌青,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又说,“姜大夫新带的徒弟月余便可出师,这个月便辛苦你了。有什么缺的,传信给泗水那边,我叫人一并补齐。”
    “小姐放心,一定妥当。”伙计说完这话,看向柜台后面正在收拾药材的两个女人。尽管她们衣衫齐整也没涂脂抹粉,他眼前还是浮现昨日刚来时她们浪荡的模样,迟疑片刻,道,“只是,小姐当真要用她们么?她们可是……外面已经有不三不四话传出来了。咱们总不能砸了百草堂的招牌吧。”
    这医馆原先的掌柜便冷哼道:“雇女支女干活,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婊子卖药,真是千古奇闻!”
    门外聚集看热闹的人里有好多都是这些女人从前的恩客,口中说着流里流气的话;也有人窃窃私语,说这位“镇北侯夫人”与女支女混迹一处,不成体统。
    有人附和着掌柜,调笑道:“说不准,过几日这里就比窑子还热闹啦!”
    阿桂听到这话,蹭地站起身来,怒目圆睁,那双吊梢的眼睛没了脂粉修饰,直吓得那人噤了声。她回转头来半倚在柜台边上,手中捻着柴胡的根,皮笑肉不笑道:“夫人,您既看不起我们,又何必装模作样给我们谋出路,回头又来作践我们。”
    跟她一起收拾药材的女人连忙拉了她一把,又不迭赔罪:“夫人您别计较,阿桂她说话就是难听。”
    伙计正要说什么,被叶臻拦下了。她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道:“我是否看得起你们,别人怎么说你们,都不重要。我不是大发善心,倘若你们砸我招牌,我照样辞退你们。”
    方才劝架的女人难堪地低下头去。阿桂的眼睛反倒亮了起来,声音也哽咽了:“多谢您。夫人,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别叫我夫人了,我还没成亲呢。”叶臻神色缓和下来,指了指身边的伙计,对着堂中卖力干活的几个女人朗声道,“这两日,你们先跟着这位先生把药材认全了。晚上就让玉春她们教你们识字。回头等坐堂大夫到了,你们再跟着做学徒。”
    那掌柜又嗤笑一声。叶臻瞥了他一眼,他一下就想起那两个死不瞑目的大汉,不禁两股战战,脸色惨白,只是仍旧倔强地面露讽刺,露骨的眼神在女人们曼妙的身子上扫来扫去。
    反正也翻不起什么浪,叶臻才没兴趣管他服不服,就是真的挺想把他这双不安分的眼睛挖出来。
    她心中想的是自己的计划是否可行。她其实完全可以让玉春她们隐姓埋名分散到寒轩的铺子去做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高调地出现在人前,但又怎知这不是一次勇敢的尝试?她不是专雇女支女,只是想在自己有钱有门路的前提下,给那些走投无路的人一个安身之处,就如寒轩成立的初衷一样。至于未来怎么样,就要看这些人自己的本事了。
    她不光想在各地都开百草堂的分号,还想把寒轩的生意做到山里去。她知道玄天承他们即将在西南开展变革,山中通衢指日可待。到那时,没了层层官员的欺压,如小静她们村里女人织的花布一样精美的物件,都可以运出来做买卖;县城里的各种设施机构,包括学校,也可以开到乡里去。至于那些十里八乡的游医,叶臻则盘算着与无极阁通个气,请姜尧得空来教他们一些最基本的西医急救知识。等新的一年发给地方兴建惠民署和学校的款项下来,她说不定还可以入股,直接官私合营。这对上是帮助朝廷解决民生大计,对下是给贫苦百姓安身立命的路子,于她自己则又是将寒轩的生意做大的好机会。
    她还在盘算另一件事。她与皇兄苏凌远只在年初匆匆见了一面,说的还是叶家的事,两个月来一直忙着自己这边,直到师兄们说起才知道镇南关的艰难。到底要不要去镇南关看他呢?可她此时去了并不能帮到他什么,反倒会让他多分心。不如留在西南,查清益州永州官员的底细,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上京和宣城的信正是在这个时候到的。自从女帝派给她十个影卫后,叶臻一直留了其中的刘山刘水兄弟俩分别在上京和宣城留守打探。
    她先拆的是上京的信。信中言及朝会上的纷争,叶臻看了便怒上心头,旋即又微微安下心,明了玄天承应该就是去处理这件事了。
    她知道,这些无聊的流言并不能给他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掌握实权的户部、兵部、刑部目前看来都十分可靠,督察院还有张林二公坐镇。
    叶臻想起望川楼事发第二天早上玄天承对她说过的话,心中越发有底。而从女帝将方世文等人晾在一边,却把矛头对准了秦家的一系列行为看,女帝早就和玄天承商讨过对策,要顺水推舟着手铲除这些权势滔天的家族。
    刘山还贴心地在后面附上了秦国公秦绵川、奉国公张芝、知本堂前堂主陈景和几十年的纠葛,以及张宗敬、林松桥、方世文等一干朝臣的介绍,其中还不乏隐晦之事。叶臻看到这里时,心头突突直跳。刘山如今虽是她的影卫,但到底是女帝亲信,他在信中提及这些,只怕都是女帝授意。女帝这是什么意思?让她接触朝政?她自己暗中查到和女帝授意告诉她,可是完全的两码事。
    不知女帝此举于她而言是好是坏。她本以为,除了为叶家翻案,她这辈子都不会再与上京有分毫瓜葛的。
    怀着复杂的心情,叶臻又拆开了来自宣城的信,这一下却是眉头直皱,往下看去,脸色越来越难看,末了骂了句:“奶奶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情急之下,她用的是宣城方言,身边伙计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阿桂她们也怪异地看过来。叶臻摆了摆手,仓促吩咐了几句,就出门找了马往宣城赶。
    有人算计延之,她虽然十分着急,但一来是相信他,他这人智多近妖,这说不准又是个局中局;二来也怕自己关心则乱,反倒坏了他的事。可没想到对方在上京散播流言又煽动方世文等不止,还用无辜学生书童做局,妄图嫁祸日照峰军火库的事,还要颠倒通济码头和郑家的真相,简直岂有此理!
    *
    玄天承赶到宣城栖梧阁的时候,已是初十晚上。
    昔日灯红酒绿的栖梧阁如今一片漆黑,尽管三楼往上被伙计们拼死护住了,一二楼的大部分桌椅和装饰还是被砸了个稀烂。栏杆扶手上镶嵌的夜明珠仍旧发着幽微的光,映射出玄天承苍白的脸。
    他长指擦过桌椅的断面,割出细小的伤口,鲜血滴了下来,但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木饰面漂亮的纹路出神。
    他早知会引来反噬,也做好了釜底抽薪的准备,却没想到对方行事狠辣,把手伸到了江州,将许多无辜之人和寒轩都拉下水,还敢砸栖梧阁。
    栖梧之名,埋藏了他年少不曾出口的心事。初开这座酒楼,化名在江州商界占有一席之地,本就只是因为她曾说过想开一间酒楼,网罗天下珍馐。这酒楼一事一物极尽奢靡,本也就是按着未央宫琉璃殿中的陈设装饰的。
    毁了栖梧阁的人,着实该死。
    栖梧阁的掌柜正一脸惭愧地跪在地上请罪,说自己办事不力,让陈家和郑家的眼线混了进来,偷走了印信,伪造了走私火器和逼迫赵九的证据。
    玄天承一言不发地听他说着,等他声泪俱下地说完,也没有说话。掌柜絮絮地哭着,半晌,才有些尴尬地止了声息,绞着手指低下头去。
    “既是印信失窃,谁偷的,又交给了谁?查出来了,扭送衙门,那些便算不得证据。”玄天承这时才开口,悠悠说道。他靠坐在一张还算完好的椅子上,左手虚掩在腰侧,抬眸看着眼前这个为栖梧阁掌舵十几年的中年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大堂中光线很暗,衬得他一双眼睛尤为锐利。掌柜额头上沁出细汗,支支吾吾地,还没开口,就被一脚踹倒在地。
    玄天承弯下腰来,直直望进他的眼睛,“你出身宁寿宫,却说要跟着我干,还杀了宁寿宫的眼线投诚。其实你是知本堂的人,是也不是?你眼看着我除掉你的同伴却还坐得住,果真是个会演戏的。”
    掌柜微微变了脸色,强自镇定道:“主上,您是否误会了什么?那个偷印信的小子我已经让人抓到了,正关在后院柴房讯问,他说起幕后主使……”
    “你手中的印信,本就只是副印。栖梧阁真正要紧的文书,都由我过目,加盖镇北侯私印再发出。”玄天承径直打断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当日通济码头之事,也另有朝廷文书在册,加盖陛下宝印。”
    掌柜晓得事情败露,脸上现出颓然,瘫坐在地上怔愣半晌,索性撕破脸皮,狞笑道:“那又如何?有陛下宝印,岂非更是好事一桩?日照峰的爆炸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侯爷私下调查各地军火库的事也不是密不透风。再传出一切都是陛下授意……呵呵,我等着看你这条忠心的狗,如何保护自己的主人——操……”
    掌柜的话,被扼断在剑锋之下。栖梧阁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黑衣人,皆都面露怒意,冷冷看着中央被剑抵住喉咙的人。持剑者声如寒冰:“侮辱少主,找死!”又回头恭敬地请示玄天承:“少主,此人如何处置?”
    “带回上京,让吴平云处置。我看他有很多话想说,那就让他去天牢说个明白。”玄天承面色淡漠。
    “你既早知我是陈家的人,为何留我做掌柜?”掌柜颤声道。他心知结局,只是一朝败露,内心万般不甘。
    “用你安心,省得陈婉宁一天到晚送眼线进来。何况,你可是漏给我不少陈家的秘密,这话我已经带给了陈婉宁,想必她不会再费心救你。”玄天承一眼便看穿他眼底的心思,见他听完这话后脸色彻底灰败,满意地吩咐道,“带他上路,别让他死了。”
    “是。”持剑的少年玄朗应声道,一面挑了两个铁卫出来,让他们押送掌柜回京。
    处置了掌柜,玄天承径直走向后院柴房。柴草堆里蜷缩着一个浑身青紫的伙计,赤果的身上还有未干的泔水痕迹,头脸淤紫,嘴边一滩血污。玄天承蹲下身去探了探,还有微弱的呼吸。他脱下外衣裹住伙计的身体,把人抱起来时,足下微微一个踉跄。
    跟在后头的玄朗这才就着微弱的光看见他白色中衣上渗出的血迹,惊呼一声,抢过来将伙计背到背上,一面急声问:“少主何时受了伤?严重么?”
    “无事。皮外伤罢了。”玄天承微微咳了两声,吩咐他把人带到楼上房间好生照料,又解释道,“秦绵川,陈婉宁,还是郑家,不知谁家的杀手跟了我一路,一不留神着了道。”
    “少主说得轻巧。”玄朗眼睛微微发红,“也不知是何等凶险场面,连少主都不能全身而退。”
    “你把我想得那么厉害啊。”玄天承笑起来,同他一起上楼,一面问他,“赵九爷和袁若儿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是怎么说的,能把赵九和我们扯一块儿?”
    “咱跟赵九爷他们,一向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什么指使什么谋反,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八成是上回冉姑娘在栖梧阁请赵九爷吃过酒,就那一回,传着传着就变成冉姑娘和九爷在咱们这里密谋大事了。要不然怎么能把寒轩那边都拉下水。那袁若儿,寒轩那边说是个孤女,被郑家少爷侵犯杀害,七姑娘找了九爷帮忙才把那郑家少爷定了死罪,许是这样得罪了郑家。属下查过了,郑少爷生母是秦家嫡女,月前偷偷去找了婉夫人救郑少爷,把手中郑家的势力都给婉夫人用了。”说起这个,玄朗年轻的脸上愠怒薄发,“属下瞧那赵九爷实在是冤,因着这种子虚乌有的事,两条腿都被打断了,若不是寒轩那边保着,说不定命都没了。冉姑娘也不在,都没个人能替他作证。”
    玄天承脚步停滞,轻嗤道:“没做过的事,反倒要作证了,简直荒谬。也是受我牵连,万没想到他们会搞这么一出。”片刻又问,“那郑经呢?放出来了?”
    “可不是,昨日便保释了,在郑家养伤呢。”玄朗气鼓鼓地说。
    “把他绑来。”玄天承说。
    “啊?”玄朗瞪大眼睛,“这,合适吗?”
    “既然都传我做事阴狠不择手段,不得更名副其实一点?”玄天承回头看他,又道,“还有,先花钱把赵九捞出来。”
    “啊?”玄朗嘴一撇,垮下脸来,“少主,这就不是钱的事儿,就这当口,哪个敢收钱放人啊?”
    “牢头若不肯放,你就直接去找陆鼎元,问他钱和命要哪个。”玄天承脸上闪过戾气,“他收了钱自然好说,从此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他若推辞,你就告诉他,想在我这里和陈家两头讨好,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命。”
    玄朗呆了呆,旋即比了个大拇指,笑道:“很嚣张,属下喜欢。”
    “他们知道假的流言传不了太久,只是想拖住这段时间,等木已成舟,就算真相大白,一切也来不及了。”玄天承解释道,“所以,我们时间不多,不用浪费在解释澄清上,能救的人全都要救,能拿的筹码都要拿。堂口生意,也一寸都不能让,倘若有人趁机买卖铺面,我们只管全部吃下。陈家和宁寿宫这次露出来的暗桩,正好全都铲除。”
    玄朗闻言,心下震惊佩服不已,又担忧道:“可少主遇刺,就说明他们已经知道您来江州了。咱们这样大肆动作,他们必定有所察觉防备。”
    “无妨。也是时候该把一切摆上台面了。”玄天承如今手握从代元熙那里获得的卷宗,心中已经将前因后果都想得明白,但想到寒轩和栖霞山的事,还是觉得沉重,“牵连了寒轩……这个回头赔给他们就是。晚点我去一趟栖霞山。”
    待到了房中脱下衣服,才看出伤势严重来。玄朗把针线递给玄天承时,声音都在抖,“少主,你真要自己缝?”
    “不如你来?”玄天承披着衣服,伸手接过针线,在火焰上烫过,便径自给自己缝起了伤口。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手稳得就像是在缝衣服,看玄朗紧张得转来转去,都把光挡住了,就示意他坐一边歇着去,又问道:“那伙计安置好了?”
    “十七他们照顾着呢。少主还是担心下自己吧,还要去什么栖霞山,真是能耐。”玄朗实在不忍心看,就别过头去拧毛巾,把自己手都拧得通红,“血影那帮人真不靠谱,竟敢让少主一个人涉险。”
    “毛巾,拿来。”玄天承缝了一半,伸手从他手里拽过毛巾擦了把汗,忍不住笑,“别还要我来安慰你啊。”
    玄朗见他一手都是血,粘得毛巾上都是,心里愈发难过,垂下头说:“是属下失职。属下就不该听您的留守宣城。属下身为玄甲卫,应与少主同生共死。”
    “什么同生共死,不至于。你才几岁,别听你爹那套陈词滥调。”玄天承笑说,“你要闲着,不如去各个堂口盯梢,省得再有人吃里扒外闹出什么事来。”
    “……少主你又嫌弃我。”玄朗愤然,又道,“属下才不去呢,属下要跟着少主去栖霞山。”
    “行,让你跟着。”玄天承无奈哄道。说话间,他已经收好了线头,又拿了腰带将伤口缠紧,换了干净的衣服穿戴整齐,拎起桌上的茶壶一口气便把一壶冷茶灌了下去。除了脸色苍白一些,丝毫看不出破绽。
    他配好剑,神色便陡然冷峻下来。玄朗也换过衣服,二人一道无声息地下了楼,又无声息地趁着夜色掩护往栖霞山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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