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江南的浙军挥师北上,自临水进攻江北,趁着贺季山将全部兵力投在镇寒关与扶桑人拼命的空当,势如破竹,一路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轻而易举的攻占了沿江诸省,自此,江北二十三省的大好河山,终究是落入了刘振坤的手中。
    而这江南与江北,两大军阀多年以来的战乱不休,到此终是画上一个句号。
    消息传来时,贺季山仍是在前线指挥作战,闻得浙军一举攻下了热河与津唐,现已经进逼北平,怕是城破之日,指日可待。他依旧是面无表情,只将心思仍是放在如今日益艰险的战局上面。
    “司令,咱们在这里苦守镇寒关,和扶桑人拼命,却平白给了刘振坤做嫁衣,我这心里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1九团团长李大勇抹了把脸上的炮灰,恨声道。
    贺季山依旧是未置可否,举起手中的望远镜向着前方的敌军望去,只见敌方的阵地密密麻麻,扶桑人这一次动用了空兵连,坦克连,炮兵连,一炮打过来,便是轰隆一声巨响,天地都为之一震。
    而辽军内的补给却是远远不够,无论是飞机还是坦克,亦或是炮弹上都无法与扶桑相比,敌我力量的巨大悬殊,己方武器上的落后,早已决定了这一场战争的结局。而贺季山此时所做的,不过是在死守镇寒关,能多拖一日,便是一日,为关东三省的百姓争取逃亡时间,回天虽无力,将军不肯降。
    “司令,若您此时下令,领兵环卫北平,咱们辽军尚有一线生机,若等刘振坤攻下北平,那便等于是浙军一统了全国的军阀,咱们日后,可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一旁的李正平也是神情凝重的看着贺季山,战壕里的人,皆是等着他下令。
    贺季山这才放下了望远镜,转过身子向他们看去,他那一双黑眸迥深,一一与诸人对视着,与他目光相接的人,无不是心神一震。
    “从关外撤兵,环卫北平,便等于是将东三省拱手送入敌手,没了镇寒关这一道屏障,扶桑人必定是步步紧逼,到时候,你们以为北平城还能守得住?”他终是开了口,低沉的嗓音沉寂而沙哑。
    “可是司令,难道咱们真要将全部的兵力都投在这里,由着刘振坤那厮落井下石?”不忿的声音响起,落在贺季山耳里,只让他沉默了半晌,方才道;“如今大敌当前,这个国家再也经不起任何内战,现在,你们都各就各位吧。”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并无丝毫的凌厉,却蕴含着浓浓的威势,令人再也不敢多言,只将全部精力复又投入到如火如荼的战场上。
    其实这样的道理,即使贺季山不说,他们也是懂得。若如今领兵回到北平,辽军一旦与浙军开战,便是等于给了扶桑人最好的机会,甚至可以让他们不动一兵一卒,便可以轻而易举的侵占中国的大好河山。
    与其让手下的士兵去和浙军拼命,死在内战的战场上,让扶桑人坐收渔翁之利,不如死守镇寒关,与侵略者决一死战。
    贺季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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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四月,镇寒关的天气依然是十分的寒冷,这一日竟是飘起了小雪,镇寒关地处关外苦寒之地,四月下雪之事古来有之,当地人只管将其称之为桃花雪。
    扶桑军刚进行过一场轰炸,眼见着辽军的阵地上尸横遍野,满目苍夷。
    晚间,指挥所里的灯光依旧亮着,每一个人的脸上皆是十分沉重的神色,他们一言不发,只静静的坐在那里,望着坐在主位上的男子。
    贺季山将手中的烟卷掐灭,军帽下的容颜即使充斥着浓浓的疲惫,依然是英挺如昔,透着果决与坚毅。
    一直到了深夜,开了整整几个小时的军事会议方才结束,辽军的高级将领们皆是走了出去,只留下贺季山一人,仍然是坐在那里,双目笔直的盯着那战略地图,半天都没有动一下身子。
    “司令。”侍从官端着馒头与清粥走了进来,“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您现在多少吃点。”
    贺季山却是没有丝毫胃口,他摇了摇头,缓缓站起身子,道了句;“走吧,随我出去看看。”
    侍从官恭声称是,与他一道走出了指挥所,阵地上,士兵们皆是三三两两的围在一起,虽然夜已深,却并无人入睡,不时有伤兵的呻吟声传来,在这静谧的夜里,更是显得无限的凄凉。
    贺季山一路走下去,这些日子里,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手下的士兵一日日的减少,眼见着防御圈一日日的缩小,眼见着每日都有大批的东三省百姓背井离乡,逃亡关内,眼见着镇寒关周围上百里处都是没了人烟,唯有他们这一支自关外而出的军队,重新回到了故里,与敌人浴血奋战。
    他的脸上依旧满是坚毅,不时有士兵见到他,起身对着他敬礼,他一一颔首,直到走到一处时,却听得一道哭声响起在阵地上方。
    方才赶来的李正平,正跟在贺季山的身后,此时闻到这抹哭声脸色顿时变了,三两步便是上前,去将那一个哭泣的士兵从人堆里抓了出来。
    阵地上,最是忌讳哭声,一旦悲伤的情绪蔓延,对军心便是天大的动遥
    “当兵的流血流汗不流泪,你哭什么哭?”李正平声音洪亮,一手攥着士兵的衣襟,厉声喝道。
    借着月光,就见那士兵不过二十几岁的样子,已是一脸的泪水,被李正平攥住衣襟,却也不见惧色,只道;“报告长官,属下不是怕死,属下只是惦念家中的妻儿,我儿子都快一岁了,我还没有机会回家去看他一眼,我是怕,怕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见他了.....”
    话没说完,年轻的士兵悲泣不止。
    他这一声刚说完,李正平却是神情一窒,显然也是想起了家中的妻儿老小,一时间只觉得无限酸楚,那接下来想要训斥的话语,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他松开了自己的手,就见贺季山已是走上前来。
    “司令....”李正平开口,不知贺季山会如何处置这位触犯军律的士兵。
    男人的身形在月下只显得分外的高大挺拔,他一言不发,只无声的按了按那个士兵的肩头,而后,默不出声的走了过去。
    李正平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却是一叹,想起贺季山的儿子如今也是刚好周岁,却远在法国,自出生至今,父子两连一面之缘都没有,与方才那个士兵又是何其相似。
    不同的是,作为士兵,胸中苦闷悲哀时,尚可以哭泣派遣,而作为一军之主的贺季山,却连哭一场的权利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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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刘振坤正式攻破了北平城,江北的天下从此改旗易主,尽数落入刘家之手,而北平的贺氏官邸,更是被刘振坤下令轰炸,几十米的雕廊画栋眨眼间被夷为平地,残垣断壁,往日的繁华,尽数无影无踪。
    消息传出,举国哗然,内阁名存实亡,举国上下,已再无能与浙军抗衡的势力。
    而刘振坤此举,为的便是一雪前耻,贺季山仍是领军在前线抗战,听得北平官邸已被刘振坤下令轰炸的消息,他的面容依旧沉静如水,似是除了眼前的战局,别的一切都不曾走心。
    这一场战争仍在继续。
    “如今的辽军已经成了一幅空架子,有的团只剩下了几十个人,工兵连,炮兵连,特务连,搜索连,防毒连,都是全军覆没,剩下的那几个人也全是充作步兵上了火线,这样下去,怕是要不了多久,咱们就再也支撑不住了。”
    是夜,辽军最高参谋长立于一旁,对着贺季山言道。他的话音刚落,其余诸人的脸色也是一变,俱是向着贺季山看去。
    男人的面容隐在阴影里,见所有人都是看向了自己,遂是道;“你们不必这样看我,三日后,就是咱们和扶桑人的最后一战,我不和你们转弯抹角,这一仗,我们都会死,你们若有什么需要和家里人交代的事情,只管写下来,让人送回去。”
    他的声音平静而淡然,眸心却是透出一抹子杀气,那是视死如归,坦然面对生死的人才会有这般凛然而内敛的杀气。
    众人皆是沉默不语,最终,不知是谁最先站起身子,对着贺季山啪的一个立正,敬了一个恭敬而标准的军礼。
    继而,众人皆是纷纷站起身子,脚跟相扣,对着贺季山一道行礼,贺季山也是从椅子上起身,神色如常的对着诸人回了一个军礼,没有一个人说话,到了如今的地步,他们也实在不需要废话,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蕴含在他们这一身的军装下,蕴含在彼此坚毅的视线中,蕴含在这沉默而内敛的军礼里。
    周围安静了下来,唯有何德江与李正平两人却并未随着众人一道离开,而是留了下来。这两人向来是贺季山的心腹,就见李正平缓步走到贺季山身旁,隔了半晌,方才开口;“司令。您实在没有必要留下来赴死,若您相信我,就把这里的一切交给我,您去法国,与夫人团聚吧。”
    一旁的何德江也是言道;“司令,属下斗胆,也是劝您一句,您领兵突围吧。”
    贺季山不声不响,脸上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他抽完了一支烟,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自己则是起身走到了窗前,透过行辕内的窗户,就见外间的阵地上满是负伤的士兵,他们一个个面色憔悴,衣衫褴褛,军装上血迹斑斑。
    他看了片刻,唇角却是勾勒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声音低哑而暗沉;“我去和老婆孩子团聚,但他们,他们又能和谁团聚?”
    “司令.....”何德江一怔,还欲再说,就见贺季山一个手势,让他将接下来的话语尽数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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