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口码头已经在望,军舰开始减速,准备驶进码头停泊。海竞强由甲板上匆匆跑进座舱,向和衣而卧的白崇禧报告:
    “舅舅,海口就要到了。”
    “啊?”白崇禧一下跳了起来,身上仿佛突然触了电似的,由于军舰的晃荡,他打了个趔趄,几乎摔倒,海竞强马上扶住了他。
    “舅舅,上岸的时候,我叫卫士用担架抬着你吧!”海竞强知道,钦州湾海面上的风浪把白崇禧折腾得几乎要散架了,他们在龙门港眼巴巴地等候了六天六夜,结果一个兵也接不出来,十几艘舰船放空而回。风浪的折磨,精神上的打击,把白崇禧的身体弄垮了,他开始呕吐,吃什么吐什么,甚至连喝一口水也要吐出来,他奄奄一息地躺在那摇篮似的床上,辗转难眠,每日只靠医生注射葡萄糖和人参精来维持身体的活力。第四天,仍无任何使他乐观的消息,海竞强只好劝道:
    “舅舅,看来是没有什么指望了,我们还是回海口再说吧!”
    “不!我们……不能……空手……回去。”白崇禧吃力地说着,“十几万人马,总可以冲出几万人来的,再……等下……去!”
    “这十几艘舰船,每天的租金是一百根金条啊!”海竞强对这样白白地等下去,实在感到痛心,因为大陆一失,退据海隅,今后的花销可就大了,虽然他知道舅娘曾开过正和银行,但广州已经丢给共产党了,正和银行也已倒闭,如今一个钱得当两个钱花啦。
    “哼哼!”白崇禧那清癯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随即又轻轻地喘了几口气——他连笑都感到吃力了。“乡下人,养猪,为了把猪养肥,”他又喘了几口气,“他们,宁可,自己勒紧,裤腰带,把缸中,仅有的,几筒白米,倒进,潲锅中……”
    “舅舅,我明白了!”海竞强见白崇禧说话太吃力,想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陈济棠和薛岳,还有,余汉谋,是三头猪!”白崇禧拼足力气,把话一口气说了出来,“我们现在是喂猪!”
    海竞强赶忙看了看四周,生怕军舰上的人听到,当他发现房中只有他们舅甥两人时,那紧张的神经才松弛下来,他忙提醒白崇禧道:
    “舅舅,当心猪也会咬人的啊!”
    “哼!”白崇禧又冷笑一声,“我只要,能接到,一个军……”
    白崇禧咬牙支撑着,又在龙门港苦苦地等候了两天两夜,但仍未见到他的一兵一卒。这时,他和第一兵团司令官黄杰在话报两用机中通了电话,黄杰报告他已退到思乐,无法到龙门港乘船渡海,他将和徐启明兵团残部退入越南。白崇禧立即指示黄杰和徐启明,要他们“力求避战,保存实力,轻装分散,以策安全”。至此,白崇禧才恋恋不舍地率舰船离开龙门港,返回海口。他一直在床上躺着,现在听海竞强报告将到海口,他再也躺不住了,从床上挣扎下来,只感到一阵晕眩,海竞强搀扶着他,他听说要用担架把自己抬下船,顿时大怒。
    “胡说!”他斥责道,“我自己,会走!”
    说完,他又颓然地坐到床上去,喘了几口气,命令海竞强:
    “把医生请来!”
    “是。”海竞强正要走。
    “令各船依次进港,我船最后走!”白崇禧又命令道。
    医生进来了,白崇禧有气无力地说道:“注射,吗啡……”
    海口码头上,李品仙、夏威、黄旭初和广东省主席薛岳站在一起准备迎接下舰的白崇禧,几名美国和法国的记者也在等候着采写他们所需要的新闻。当白崇禧的座舰缓缓靠上码头的泊位时,薛岳幸灾乐祸地对李品仙、夏威和黄旭初说道:
    “白健公这回要掉几斤肉啰,在钦州湾上守候六天六夜,我的乖乖,那风浪不把人摇得肠子都吐出来才怪!”
    李、黄、夏三人能说什么呢?他们知道薛岳到码头来的目的,不外北伐时他曾在白健公指挥的东路军当过师长,后来他虽投靠了陈诚,但白曾是旧日上司,不得不来敷衍一下。
    除此之外,他是特地来探听虚实的,因为无论是陈济棠、余汉谋还是薛岳,无不惧怕白来抢他们这弹丸之地的地盘。薛岳已从电台得知,白此行接不到一兵一卒,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已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李品仙等人了,因而幸灾乐祸。
    李品仙等则忧心如焚,如果桂军全军覆灭,恐怕白健公这回要跳海了!他们怀着各自的目的和不同的心理,都把眼睛盯着白的座舰。一名美国女记者缠着李品仙问道:
    “李将军,您对白将军的归来有何看法?”
    李品仙学着美国人的样子,把两手摊开,两肩耸了耸,头摇了摇,很有礼貌地回答道:
    “对不起,无可奉告!”
    军舰已经停稳,水兵已放下栈桥,甲板上肃立着白崇禧的一排卫队,一声口令,卫队迈着整齐的步伐,从军舰走上码头,俨然一支严整的仪仗队。后面,白崇禧在几名副官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出现在甲板上,他头戴大盖帽,身着将校呢军大衣,戴着雪白的手套。当他走上码头时,李品仙、夏威、黄旭初和薛岳等都不禁大吃一惊。白崇禧红光满面,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无边眼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似乎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精神、更倨傲、更凛不可犯。他高傲的微笑,频频挥动戴着白手套的右手,向站立在码头上的部下、老友们致意。看了那副神态,你绝不相信他是战败的将领或全军覆没的统帅。
    薛岳记得,出任东路军前敌总指挥,率北伐军扫荡浙江,进军上海时的白崇禧是这副模样;夏威记得,在龙潭大捷,李、何、白控制国民党中央和政府时的白崇禧是这副模样;李品仙记得,在指挥桂军和湘军占领两湖,收编唐生智部队,入据平、津时的白崇禧是这副模样。只有细心的黄旭初感到一阵悲哀,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真正的白崇禧了,那个足智多谋、运筹帷幄、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白崇禧,已随着十几万精锐桂军的覆灭而覆灭了。这个精神抖擞的“白崇禧”,很可能是由卫士装扮起来的,因为黄旭初知道,白崇禧因怕人行刺,在他的贴身卫士中,不乏相貌与他相似的人。武侯在五丈原一病身亡,在蜀军的撤退中,不是曾经出现过木雕的纶巾羽扇的诸葛亮,吓得司马懿不敢追击的事么?一贯喜欢声东击西、神出鬼没以“小诸葛”自居的白崇禧,在全军覆没之后,也许已经跳海自尽,临死之前,为了愚弄世人,从卫士中挑选一人装扮,导演这最后一出令人哭笑不得的“死诸葛吓走生仲达”的滑稽戏!
    “伯陵兄,有劳你的大驾啰!”
    白崇禧走过来与薛岳紧紧握手,薛岳应酬道:
    “健公辛苦了!”
    白崇禧接着和李品仙、夏威握手,当他来到黄旭初面前时,黄旭初却迟迟不伸手出去,因为黄总觉得,这个“白崇禧”是由卫士装扮的,他不愿遭到愚弄。白崇禧见黄旭初一副踟蹰惶悚的样子,忖度他是以为没有接回一兵一卒,心中黯然神伤,便从容笑道:
    “旭初兄,看来需劳你往越南走一趟啰,你这位省主席与法国驻龙州领事颇有交谊,目下我军已全部退入越南,你非得亲自去交涉不可!”
    也许是在白崇禧那傲慢多疑的目光逼视之下,黄旭初才感到这个白崇禧是真的,因为几十年来,在和白氏打交道中,他太熟悉这种目光了,黄旭初这才决定伸出手去,说了声:“健公劳苦功高!”但他又感到极大的懊悔,因为白崇禧的双手冰冷得怕人,像死人的手一般,他恐惧地意识到,他是在和一个死人握手,他忙把手倏地抽了回来。
    “白将军,请问您从广西大陆接回多少自己的士兵?”
    在照相机的镁光灯闪亮过一阵之后,外国记者们纷纷提出这个为国民党和美国朝野至为关切的问题。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误会了,我此行是到钦州湾畔督师的!”白崇禧微笑着,回答着记者们的提问,“我华中部队在桂南重创共军之后,为保存实力,以利再战,目前主力已暂时退入越南北部待机。广西各地尚留下四十余万地方部队与共军打游击,我们以广西为基地,‘反攻复国’是大有希望的!”
    “李宗仁将军已赴美就医,白将军你是否准备到台湾去投靠蒋介石先生?”一个美国记者开门见山地问道。
    “诸位有所不知,我白崇禧一生有两个长官,一个是蒋先生,一个是李先生。”白崇禧很有风度、很有分寸地打着手势,巧妙地回答记者的问题。
    “白将军对共军席卷大陆有何看法?”一个法国记者问道。
    “胜败乃兵家之常事!”白崇禧轻松自如地回答。
    “白将军,您是否准备长期经营海南岛?”又一法国记者问道。
    白崇禧见薛岳那双虎眼正瞪着他,心中不觉一怔,薛岳绰号“老虎仔”,现在白崇禧手中本钱输光丧尽,当然是不能“杀猪”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他怎敢在此时去捋“虎须”呢?他忽然感到头脑一阵阵胀痛,太阳穴“突突突”地跳个不止,心脏似乎也有点不太安宁,视线开始模糊,这一切都在提醒他,那吗啡针的作用快要过去了,他必须马上离开此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女士们,先生们,值此戎马倥偬之际,我身负党国要责,不能再奉陪,容后叙谈!”白崇禧说完,立即一猫腰,钻进轿车里去了。记者们怅然若失,只是“ok”地嚷了几声,耸耸肩膀,表示遗憾。
    解放军占领镇南关(今友谊关),宣告广西全省解放
    白崇禧下榻于海口的天主教堂,下车后,他益发感到昏沉,由副官径扶到楼上的房间里安歇去了。刚在床上躺下,他即吩咐副官,转告李品仙、夏威和黄旭初等,明日上午前来议事。他感到极度疲乏,脑袋像要爆炸一般,但又无法安然入睡。他觉得似乎自己仍躺在军舰的那张小钢丝床上,任凭钦州湾的狂风大浪摇撼着,抛甩着,踢打着,践踏着。他第一次感到海的恐怖和阴森,也是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虚弱。他隐约意识到,这大海也像共产党那样令他可怖,它们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目的:要把他摔死、搓碎,然后再一口一口地吞掉!那黑魆魆的小山一般的浪头,露着狰狞的獠牙,向他扑过来了,扑过来了。他被一口吞了进去,啊!这是一头巨鲸,剑一般的利齿,把他从腰斩成两段,他惊恐地
    拼命呼喊:
    “哎呀!哎呀!”
    “长官,长官,您怎么啦?”副官听到呼喊,忙奔进房来。
    “快,打死它!打死它!救命!”白崇禧仍在惊恐地呼喊着。
    “谁?打死谁?长官,长官!”副官见房中一灯荧荧,除白崇禧和他外,并无别人。
    “啊!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地方?我的枪呢?”白崇禧伸手在床上摸索着。
    “长官,这是海口天主教堂,是平安的地方呀!”副官见白崇禧这副模样,想必是做了噩梦,忙安慰他道。
    “啊!”白崇禧耳畔听到阵阵钟声,教徒们虔诚的祈祷之声隐约可闻,神甫向教徒们讲述《圣经》中“基督受难”的情节,也断断续续地传到他的耳中:
    “……耶稣又大声喊着说:‘父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说完这话,气就断了。这时圣殿里的幔子,忽然从上到下裂成两半,大地震动,磐石崩裂,坟墓也张开了!……耶稣是在日出东南的时候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中午时候,天地开始昏暗下来,直到日头偏西的时候,他就死了。这时太阳变得一团漆黑。”
    白崇禧感到全身战栗不止,他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永远没有太阳的世界!
    第二天上午,李品仙、夏威、黄旭初依约前来拜见白崇禧,他们在临时辟作客厅的一间小屋子里等候。白崇禧早上起来,头仍疼得难受,浑身无力,为了不在部下面前显得疲惫不堪,他只得要求医生给他再注射一针吗啡。当他在客厅里出现的时候,李品仙等发现他们的白长官仍像昨天一样精神振奋,春风满面,那悬着的心才变得踏实一些。只有细心的黄旭初发现,白崇禧的两只眼珠布满血丝,眼皮浮肿,他预感到他们的路已经走到尽头,白崇禧的表情,乃是一种垂死前的回光返照!
    “共军分两路向钦县追击,一路由灵山、合浦向西,一路由南宁向南,在小董一带截击我军,由南宁撤退的总部军眷及直属部队多己被俘。”白崇禧沉痛地说道,“张淦兵团、鲁道源兵团和刘嘉树兵团皆被打散了。黄杰兵团和徐启明兵团残部已退入越南。”
    “完了!”夏威哀叹一声,双手捧着头,失声恸哭起来,“健公,当年我们在武汉全军覆没,尚有东山再起之日,如今失败,连个窝也找不到啦!”
    李品仙也摇头唏嘘,只有黄旭初沉默不语,那平静的表情,说明他早已看到了今日的下场。
    “哭什么!”白崇禧喝道,“我们并未失败,还有两个正规兵团嘛,几个军政区的地方部队数十万人都没有垮,共产党是奈何我们不得的,只要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打起来,大陆必然生变,到时我们定获‘反共复国’的全胜!”
    经白崇禧这一呵叱,夏威立时便止住了哭声。白崇禧对黄旭初道:
    “旭初兄请设法往越南一行,与法方洽商黄杰兵团和徐启明兵团维持现状问题。”
    “好的,我准备近日飞香港,向法国驻华大使馆香港办事处代办罗嘉凯申请去越签证。”黄旭初说得很是恳切,但是内心却明白,几十万华中部队都垮了,黄杰、徐启明那点残兵败将还起什么作用呢?况且,法国人还不见得能让这点残兵生存下去呢,因为他们担心中共军队以此为借口过境追击,引起冲突,而目下越共的武装亦有所行动,他们尚自顾不暇,哪还能为国民党的残兵败将苟延残喘着想呢?
    “健公,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李品仙提出了这个连白崇禧在内大家都感到十分棘手的问题。
    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事,愈是大家都十分关心的问题,却愈是使人束手无策的问题。白崇禧不由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山尾村放牛,村里两户人家的两头牛一天忽然打起架来,斗得非常凶狠,难分难解。牛是农家之宝,如果斗死斗伤,庄户人家不啻于遭一场横祸。几乎全村的人都远远地围着观看,议论纷纷,但都无调解之术,硬是眼睁睁地看着两头斗红了眼的牛自相残杀,最后一头倒毙,一头重伤,不久亦死,两户人家如丧考妣,号哭不止。
    夏威和黄旭初都各自在想着心事,一言不发。教堂里,又传来神甫讲解《圣经》的声音:
    “一粒麦子不落在土里死了,仍然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爱惜自己生命的,就丧失生命。在这世上恨恶自己生命的,就要保守生命到永生。我现在心里忧愁,说什么才好呢?如果人子从地上被举起来,就要吸引万人来归我。”
    白崇禧、李品仙、夏威、黄旭初静静地听着,他们的灵魂仿佛跟着上帝去了。
    “奋勇前进,逮捕一切怙恶不悛的战争罪犯。不管他们逃向何处,均须缉拿归案,依法惩办。”
    隔壁房间里是白崇禧的电台,那位少校通讯官奉命收听各方电讯,刚才中共新华社的广播传进房中,白崇禧等人屏息听清了其中几句。
    “中央社消息,蒋总裁将于今日上午发表‘反共复国’演说……”
    “……拉铁摩尔公开主张美国放弃台湾,承认中共政权……”这是“美国之音”的广播。
    “光在你们中间,还有不多的时候,应当趁着光亮行走,免得黑暗降临在你们头上。那在黑暗里行走的,不知道往何处去。你们应该相信这光,成为光明之子。”教堂里,神甫的声音神圣得像一支催眠曲。
    他们的光在哪里?他们的希望在哪里?他们的上帝在哪里?白崇禧、李品仙、夏威和黄旭初都默不作声,坐着不动,像四尊石雕!
    “报告长官,陆军副总司令罗奇将军到!”副官进来报告道。
    “啊?”白崇禧抬起头来,说了声,“有请。”
    “哎呀,健公,原来几位老乡都在这里!”陆军副总司令罗奇满面春风地进来,“蒋总裁命我特地由台湾来看望诸位。”
    罗奇一边和白崇禧、李品仙、夏威、黄旭初握手,一边和大家寒暄着。他是广西容县人,与夏威、黄旭初是小同乡。
    罗奇毕业于黄埔军校第二期,是蒋介石的心腹将领。白崇禧寻思,容县这弹丸之地,人物真是多得出奇,老蒋居然也能从身边搜出个罗奇来打交道,想必是他已痛感“反共复国”离开我白崇禧是不行的了。于是他向罗奇问道:
    广西容县籍的国民党军队陆军副总司令罗奇
    “总裁近来如何?”
    “总裁自到台湾后,每日总是唉声叹气,‘悔不听白健生的’这句话,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罗奇极会说话,且能揣摸对方的心理,他这几句话一出,便把白崇禧的心头弄得有些痒痒的。
    “后悔药是治不了病的哟!”白崇禧似笑非笑地说道。
    “是呀!”罗奇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说道,“正是因为这样,总裁才命我来拜见健公,临行前总裁特地说道:‘请转告健生兄,我请他到台湾来组阁,由他任行政院长兼国防部长,军事指挥权我全部交给他。’健公,这是蒋总裁的原话,行前他要我向他两次复述了这些话,我可一个字也没有说走样呀!”罗奇甚至模仿起蒋总裁那奉化口音和说话的姿势来。
    白崇禧心里在萌动着一团火——那是黑沉沉的莽原上飘忽的一簇野火,他觉得这才是上帝投下的一片光明,他想成为光明之子,便要奔向那团火去。
    罗奇说完便打开他挟在腋下的一只小黑皮包,取出一张单据来,交给白崇禧,说道:
    “健公,这是总裁命我携带来的四百万银元和五百金砖,给华中部队发放军饷。”
    白崇禧拿着那张单据,这是一大笔为数相当可观的款项。白崇禧心里激动了,退入越南的部队和留在广西山区打游击的部队,都需要钱花啊!他感激蒋介石为他想得周到。白崇禧随即便在那张单据上签了字。黄旭初却感到这笔款子来得好生蹊跷,白崇禧统率的华中部队,几十万大军已经损失殆尽,对此老蒋不会不知道,他这样对白卑辞厚礼到底是出于何种动机呢?黄旭初不由想起当年黄绍竑带着几百残兵到粤桂边境流窜,俞作柏甜言蜜语,又是请客又是送钱给陈雄,并一再敦劝黄绍竑将部队由灵山开到城隍圩去,对此,黄绍竑说过一句“言酣币重者,诱我也”的话,没有上当。蒋介石对于不久前逼他下野,而现在把本钱输光了的白崇禧,又是封官许愿,又是重金相赠,岂不是应着了黄绍竑说过的那句话么?他不得不为白崇禧捏着一把汗。但是,眼下是黄牛过江各顾各,他尚且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又何能为白崇禧分忧?况且老蒋素来心狠手辣,要是公开挑破了这个秘密,必会引来杀身之祸,因此白崇禧的心正隐隐而动的时候,黄旭初却缄口不语。由于都是容县老乡,罗奇深知黄旭初沉默寡言,但工于心计,他怕黄旭初在这个关键时刻出来说上几句话,使感情用事的白崇禧拒绝赴台,他回去就无法向蒋总裁交差了,“旭初兄到台湾,蒋总裁也一定予以重用的。”罗奇以先发制人的口吻向黄旭初说道。
    “谢谢罗兄的关照!”黄旭初说过这句话后仍沉默静坐。
    罗奇见黄旭初不说话,李品仙和夏威他就不怕了,便又说道:
    “我在台湾出发的当日,已闻知云南省主席卢汉投共,在云南的李弥兵团势必要向缅甸和越南撤退,总裁嘱我请健公速去台,以便组织大型运输机入越接运李弥和黄杰、徐启明兵团。”
    白崇禧那颗心又动了一下,如能通过老蒋搞到大型运输机,将黄杰兵团和徐启明兵团残部从越南接出来,则他的本钱尚不致输光,手上有枪杆子,无论将来以广西为基地争取美援“反共复国”或者在台湾组阁都大有可为。但是,白崇禧并未对罗奇的话表示过多的热情,一是他对这个问题要认真地摸一摸老蒋的底,二是李宗仁虽然去美,但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他还得征求一下李的意见。罗奇又扯了些台湾的事情,不久,陈济棠设宴为罗奇洗尘,派人来邀白崇禧、李品仙、夏威、黄旭初等出席作陪,罗奇便和白、李、夏、黄一同往陈济棠的公馆赴宴去了。
    这天,程思远由香港飞抵海口,径往天主教堂秘密会见白崇禧。程思远从贴身的衣服里取出一封信给白崇禧,说道:
    “这是德公临飞美前留下的一封信,嘱我到海口面呈健公。”
    白崇禧接过李宗仁那封信,他很感激李宗仁在去美之前还不忘关照他,对目下的处境,他是多么盼望能
    有机会与李宗仁促膝谈心啊,他们患难与共几十年,在目下如此险恶的境遇里,却天各一方,不能共撑危局,同赴国难,想起来真是万分心酸。白崇禧迫不及待地把李宗仁的信拆开一看,那心不禁一阵紧缩,手微微颤抖,仿佛一个小心翼翼去寺庙里求签的人,偏偏抽到了他最忌讳的那支签。白崇禧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简直有点痛恨李宗仁了:你走了就走了吧,何必留给我这么一封信!
    程思远见白崇禧表情痛楚,不知李宗仁在信中说了些什么使白崇禧伤心的话,便很想做些解释,在此山穷水尽之时,他愿李、白仍能保持他们之间几十年的友谊。他轻轻问白崇禧道:
    “健公,你怎么啦?”
    白崇禧仍不说话,只把李宗仁那封信递给程思远。程思远接过一看,心中也微微一怔,因为李宗仁致白崇禧的信,除去称谓和署名,只有寥寥一语:
    “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唯独不可去台湾!”
    程思远把信默默地装入信封中,他觉得李宗仁对蒋介石的看法简直洞若观火,而对与自己数十年形影不离、患难与共的白崇禧,则不乏情深义重,李最担心白感情用事,蹈入火坑不能自拔,因此千言万语,尽在这十几个字之中,实是耐人寻味。
    “健公到底准备怎样打算呢?”程思远问道。
    “老蒋派罗奇带信来,请我去台湾组阁,并给华中部队送来了军饷。”白崇禧说道,“何去何从,还得看看再说。”
    程思远听了暗吃一惊,心想李宗仁真是有远见,老蒋看来真的在打白崇禧的主意了,便说道:
    “健公,依我之见,去台湾必须慎重考虑。这次入台与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入京情况根本两样:抗战爆发时,蒋介石要广西编组几个军北上参战,所以健公一入京就任副参谋总长并代参谋总长职;而今你手上的本钱已所剩无几,蒋还要你出来组阁吗?如果他果有此心,为什么九月间一再反对你出来当国防部长呢?为什么十一月初你提出的蒋、李妥协方案他不接受?蒋要健公赴台,这里边恐怕大有文章呀,德公的话,未雨绸缪,望健公三思而后行之!”白崇禧沉吟不语,心中宛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几十年来,他以神机妙算“小诸葛”的称号,为李宗仁出谋,替蒋介石策划,他机智果断,料事如神,深为李、蒋所倚重。
    但是,这大半年来,他竟然着着失算,一败再败,最后招致十数万大军覆没。退回广西时,他曾准备组织西南防线,在美国的支持下以广西为“反共复国”基地,不料他在广西才待了一个月,便逃到海南岛来了。最令他沮丧的乃是他在南宁总部所作的预言的破产:他以精确的计算,共军在崇山峻岭中蛇行六百里,是无论如何赶不上乘汽车走四百里的国民党军队的。因此他才以重金向陈济棠租借十几艘舰船去龙门港接运他的部队。谁知共军以一天一夜一百八十余里的行军速度,提前赶到钦州,而他的部队乘坐汽车沿途遭到共产党游击队的袭击,桥梁道路频遭破坏,五天才走了四百里,到达钦州小董一带时,便全部掉进了共军的伏击圈,数万人和数以千计的卡车和物质全部被共军俘获,无一人漏网上船,他机关算尽,到头来是“赔了金钱又折兵”。现在,退到海南孤岛,他已成了光杆司令,何去何从,竟要李宗仁和部下来为他策划,他感到这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耻辱。去台湾,他确也担心蒋介石找他算账,不去台湾,他又不甘心到海外过寂寞的寓公生活,因此思来想去,皆无良策,而海口又非可久留之地……程思远见白崇禧不说话,想必是内心矛盾重重,无从谈起。便说道:
    “我再过一天返港,与张向华等联络商谈组织第三势力的问题。不知健公还有何吩咐?”
    “你走吧!”白崇禧喘了一口气,没说什么。
    第三天,程思远仍乘他包的那架小型飞机飞回香港。黄旭初不愿再在海口待下去了,便以到香港找法国驻华使馆代办处办理去越南的签证为理由,与程思远同乘一架飞机,直飞香港。临行前,黄旭初握着白崇禧的手,问道:
    “健公,下次我们在哪里聚会?”
    “桂林榕湖边的白公馆!”白崇禧毫不含糊地答道,“中华民国要‘复国’还得从两广复起!”
    “多保重!”黄旭初什么也不愿再说了,他觉得白崇禧的话,不再是当年那个“小诸葛”的神奇预言,而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垂危病人的呓语。
    黄旭初去了,时人称为李、白、黄新桂系的集团头目,从此星散,天各一方。
    黄旭初搭程思远那架小飞机,由海口飞返香港,从此寓居香港。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十八日,他在香港病逝,享年八十四岁。
    海口外有密密的椰林和一排排木麻黄树,冬日的海滩上,海浪拍打着黄金似的沙滩,发出单调的哗哗声。红日西沉,海水由蓝变黑,鸥鸟贴水飞舞,寻觅晚归的渔船抛弃的碎鱼烂虾。但是,海天之间,竟没有一点帆影,海滩前不见一艘渔船,饥饿的鸥鸟叽叽咕咕地叫唤着,在海面惊慌失措地乱飞。
    海滩上,幽灵似的有个漫步的人影。他头戴黄呢大檐帽,把脖子缩在拉起的黄呢大衣的领子里,两只手伸到呢大衣的两个口袋中。海风拂动着大衣的下摆,海滩上留下他踏出的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不明内情的人,准会认为这是个行将跳海自尽之人,正在打发着他一生中最后的日子。
    白崇禧在海滩上已经踯躅了半日,他内心的苦闷和彷徨,实与跳海自尽的人死前的心理极为相似。但是,白崇禧绝不会跳海自杀!他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已经一败涂地,绝无东山再起之日。“胜败乃兵家之常事”,这是他一生带兵、从政的座右铭,败而复起,屡仆屡起,这便是他几十年来所走过的道路。
    黄旭初和程思远走后,蒋介石又连连来了几封电报,催他赴台组阁,电文亲切,充满感人之意。罗奇又整天来向他游说纠缠,陈济棠、薛岳、余汉谋等人,闻知老蒋要白赴台组阁,对他的态度也大大改变了。原来他们不过把他看成是一位落魄的桂系头目来借地盘栖身的。从前,桂系势力煊赫之时,他们为了巩固自己的地盘,对李、白不得不怀敬畏之情,而今桂系已败落到无家可归,前来哀求他们收容,陈济棠等可就再也不买李、白的账了。因此白崇禧逃到海口,大有寄人篱下之感。现在,李、白的势力虽已败落,如果老蒋要重新启用白崇禧的话,则桂系有复起之可能。陈济棠等为着将来的利益着想,对白崇禧一反冷落而为热情,甚至薛岳还特地邀请白崇禧驱车同去巡视他在海南经营的“伯陵防线”。他们对白优礼有加,大有将他尊之为党国第二号人物之势。白崇禧那心又狠狠地动荡了一阵,在这个世态炎凉的世界上,没有兵,没有权,便没有一切,叫他不带兵,不当权,就是要他不要再生活在这个世界里!
    1949年12月25日,李宗仁从香港飞往美国,临行前他托程思远给滞留海口的白崇禧带去一封信
    有一天夜里,李品仙单独来见白崇禧,李品仙悄声说道:
    “健公,你对去台湾拿定主意了吗?”
    白崇禧摇了摇头。李品仙又道:“我看,老蒋派罗奇来催健公赴台,是想委以重任。但是我们和他斗了这么多年,不知他此举是否出于至诚,健公切不可贸然飞台,不如让我先去走一趟,把老蒋的底摸一摸,如果他真心诚意要重用健公的话,就去,否则,我们再投别处也不迟。”
    李品仙这话,正中白崇禧的下怀。
    白崇禧是个热衷于权位之人,他盼望能到台湾去出任行政院长兼国防部长,但又怕老蒋算旧账,正在徘徊之中,李品仙自告奋勇赴台为他摸底,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可是,他又没有料到,李品仙已和罗奇暗中勾结在一起了。当年,白崇禧率李品仙的第十二路军北伐到平、津时,蒋介石为了搞垮桂系,利用唐生智出面收买旧部挤走白崇禧,李品仙当时不但不帮白崇禧的忙,反而趁白出走,暂代了白的总指挥职务,等候他的老上司唐生智前来接事。二十年后,李品仙又重演故伎,再一次出卖了白崇禧。这一点,号称“小诸葛”的白崇禧,连做梦也想不到会落入圈套。李品仙到台湾见蒋介石后,不久便函电交驰,说蒋请白组阁实出于至诚,可赴台无虞。罗奇又每天来催促,陈济棠和薛岳也不断打电话和派人前来打探白赴台之日期,以便设宴欢送。
    白崇禧决定明日乘飞机直飞台湾,重新与蒋介石合作,共商“反共复国”之大计。夏威见白崇禧决意赴台,不便劝阻,便借口需先到香港安顿家眷,于前一日搭乘一架便机,飞到香港去了,从此寓居香港。一九七五年一月三日,夏威在香港因车祸去世,享年八十二岁。
    白崇禧独自一人,心情有些郁闷,便到海滩上来漫步。
    海天茫茫,暮色深沉,鸥鸟已经无影无踪,海风在无休无止地刮着,海浪在不知疲倦地奔腾跳跃,海和天已经融成一体,一片混沌迷离。白崇禧的双脚在机械地运动着,虽然明天就可以到台湾了,可以重掌党国中枢。但是,不知怎的,他的心魂总有些不定,方寸无法收拢。忽然,李宗仁迎面走来,大声疾呼着,劝阻他上飞机。“去不得!去不得!”像是桂军将士发出的呼喊。一会儿,是蒋介石在台北机场迎接他,陆海空三军仪仗队,列队迎候,礼极隆重。他眨了眨眼睛,眼前除了无垠的海滩和黑沉沉的大海,什么也没有,那呼喊声乃是大海发出的涛声。他有些踟蹰不前了。他觉得自己似乎正往那沉沉的大海里走去,将被海浪席卷、吞噬。
    蓦地,李宗仁从海滩上奔来,紧紧地把他往大地上拉,而蒋介石却从海中钻出来,拼命将他往海里拉,他们都相持不下,拉得他手足疼痛。白崇禧再也按捺不住了,仰头向苍天大声呼叫着:
    “介公!德公!你们永远是我的长官呀!我白崇禧一生只有两个长官啊!”
    大海涨潮了,卷起无数惊涛骇浪,汹涌澎湃的浪头,扑打着白崇禧军大衣的下摆,他跌跌撞撞地走着,本能地逃避着海浪的扑食……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三十日,白崇禧由海口直飞台北。蒋介石给他的并不是组阁出任行政院长兼国防部长的待遇,而是把他摆在和软禁中的张学良相似的地位。他幽居台北,军阀混战中驰名天下的“小诸葛”,从此湮没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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