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查尔斯顿
    1981年6月16日,星期二
    得益于精准的导航和强劲的顺风,他们在太阳升起前四十五分钟降落在查尔斯顿北面米克斯的小机场里。最后十英里他们都在滑翔,油箱里完全没油了,但他们最终成功地在航标灯标出的跑道上成功降落。
    直到被转移到米克斯放在机库里的一台帆布担架之上,索尔才醒过来。“我们还需要一辆车。”娜塔莉说。米克斯和杰克森将昏迷的精神病医生从飞机上抬下来。“那个是可以卖的吗?”她问,朝一辆十二年车龄的大众小型巴士点了点头,那辆车就停在米克斯的新款增强型皮卡旁。
    “我的‘电子酷爱快车号’?”米克斯说,“可以卖。”
    “多少钱?”娜塔莉问。那辆古老的巴士的设计是六十年代的迷幻风格,车身上绿漆已经褪色,但车上有窗帘,而且尾部座位又宽又长,足够放下担架,娜塔莉觉得这两点相当有用。
    “五百美元?”
    “成交。”娜塔莉说。杰克森和米克斯将担架固定在驾驶座后面的长椅上,娜塔莉则在旅行车后部的行李箱中翻找,取出了藏在索尔备用皮鞋里的一叠二十美元钞票,总计九百美元。这是他们最后一笔钱了。她将行李箱和多余的包转移到了小型巴士上。
    正在给索尔测血压的杰克森抬起头:“为什么要准备两辆车?”
    “我想尽快将他送到医院去。”她说,“我们开车送他去华盛顿会不会风险太高?”
    “为什么去华盛顿?”
    娜塔莉从索尔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资料袋:“这里有一封……索尔亲戚来的信。里面解释得很清楚,需要帮助的时候可以找以色列大使馆。可以说,那里就是我们的紧急出口。如果我们把他带去找查尔斯顿的医生或者医院,警察一定会来过问他身上的枪伤是怎么回事。我们没有必要去冒这种险。”
    杰克森正踮着脚尖蹲着。他点点头,然后探了探索尔的脉搏:“如果大使馆的人能迅速将他送去很好的医院,那去华盛顿也可以。”
    “他们会在大使馆给他治疗。”
    “他需要手术,娜特。”
    “他们在大使馆里就有一间手术室。”
    “是吗?真奇怪。”他做了个举手投降的姿势,“好的,你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走?”
    “我要去接鲶鱼。”娜塔莉说。
    “我们可以在离开这里之前顺道接上他。”杰克森说。
    “我还得去处理那些c-4塑胶炸弹和电子仪器。”她说,“你先走吧,杰克森。我会在今晚到大使馆同你会合。”
    杰克森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点头同意。他们走出小型巴士,米克斯走过来。“广播里还没有关于革命的消息。”他说,“革命这种事,难道不是各个地点同时行动的吗?”
    “你接着听吧。”娜塔莉说。
    米克斯点点头,从她手中拿走了五百美元。“要是革命继续这样搞下去,我说不定可以赚些钱呢。”
    “谢谢你载我们飞行。”娜塔莉说。
    他们握了握手。
    “革命成功之后,你们三个最好去干点儿别的事,这样才能好好享受人生。”米克斯说,“希望你们能一直酷下去。”说着,他吹起了听不清曲调的口哨,走进了活动房屋。
    “我们华盛顿见。”娜塔莉说,在旅行车的车门边停下,同杰克森握了握手。
    杰克森握住娜塔莉的肩膀,把她拉到面前,在她的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你小心,宝贝。你今晚要做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等索尔康复之后我们三个一起做。”
    娜塔莉点点头,但并没有说话。她开车快速驶离机场,找到了通往查尔斯顿的主路。
    高速驾驶时,娜塔莉还同时忙着许多事。她将用腰带捆住的c-4塑胶炸弹、脑电波监控器、电极、手持无线电通话器、柯尔特手枪和两块多余的弹匣、发射镇静剂的气枪、一盒飞镖放在第一排,将剩下的电子设备和一把他们上周五买的斧子放在第二排,斧子上盖着毯子。倘若自己因为超速而被拦下,娜塔莉真不知道交警会觉得这些东西是什么。
    夜空泛出微茫的灰白色,她父亲将这种现象称为“假黎明”。但东方依旧云层厚密,难见晨光踪影,所以路上的街灯也都亮着。娜塔莉缓缓穿过老城区的街道,心脏狂跳不已。她将车停在距福勒家半街区的地方,按了两下无线电通话器上的通话键“打破静音”,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最后,她只好按下通话键,问:“鲶鱼?在不在?”毫无回应。几分钟后,她从福勒家门口经过,但街对面的小巷中没有一个人影。鲶鱼本应在那里等她的。她将无线电通话器放在一旁,希望鲶鱼在什么地方睡着了,或者去找他们了,或者因为在福勒家门口鬼鬼祟祟地徘徊不去而被警察抓了起来。
    福勒家的院子里,大树的树叶上还滴着雨水,那是刚过不久的暴风雨带来的。大树下的福勒家依然一片漆黑,只有二楼的百叶窗中透着微弱的绿光。
    娜塔莉绕着街区慢慢打转。她的心脏跳得太快,甚至都有些疼。她的手上满是汗,虚弱得连拳头都无法握住。睡眠的缺乏令她头晕目眩。
    单独行动是不明智的。她应该等索尔康复,等鲶鱼和杰克森帮她制订一个周密的方案。从理智的角度说,她应该立刻掉头,向华盛顿驶去,远离那座一百码外的黑漆漆的房子,远离那如同森林偏僻地带的发光菌发出的绿色磷光。
    娜塔莉将车挂在空挡上,努力平复因惊慌而失调的呼吸。她将额头顶在冰冷的方向盘上,强打精神开始思考。
    她很想念罗布·金特里。罗布肯定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忍不住泪水肆流,但她觉得这只表明自己太累了。她猛然坐起身,用手背擦干净鼻涕。
    到目前为止,除了娜塔莉小姐,大家都在这场噩梦之中都付出了太多太多。罗布履行了使命,英勇牺牲;索尔单枪匹马去岛上同五个恶魔交锋;杰克·科恩因为帮了他们而罹难;就连米克斯、杰克森和鲶鱼也为娜塔莉小姐做了大部分工作。
    在内心深处,娜塔莉知道,如果他们晚来几个小时,梅勒妮·福勒肯定已经不在家里了。说不定她已经走了。
    娜塔莉紧紧抓住方向盘,以至于指节都发白了。她强迫自己昏沉的大脑去分析梅勒妮的动机。娜塔莉知道,经过这么长时间,这么多事,尤其是过去几个月的一系列疯狂举动,她的复仇渴望已经被消磨殆尽了。在那个遥远的十二月里的星期天,她无助又无措地站在闭门的殡仪馆外,她知道自己父亲的尸体就躺在里面,心底暗暗起誓,一定要手刃仇人,尽管她还不知仇人是谁。然而现在,她已经不是那时的她了。同索尔不一样,驱使她行动的已不是对虚无缥缈的正义的追求。
    娜塔莉看向半街区外的福勒家。她发现,自己现在的行为动机竟然与当年选择接受教师培训时如此相似。如果任由梅勒妮·福勒活在这个世上,那就像明知一条致命毒蛇在全无察觉的学生中横行,却逃离了学校一样。
    娜塔莉用颤抖的双手重新系上腰带,捆好沉重的c-4塑胶炸弹。脑电波监控器需要更换电池,但她忽然记起,她把放后备电池的包留在小型巴士上了,不由得惊慌失措了一分钟。最后,她笨手笨脚地打开了廉价无线电通话器的电池盒,将电池转移到脑电波监控器里。
    固定传感器线路的两条胶带松脱了,她没有重新粘上,任其晃来晃去。她将引爆器连接到c-4塑胶炸弹的雷管上。主雷管是电雷管,但还有一个机械定时器可以引爆。她和索尔甚至还安装了一条可燃烧三十秒的引线。她拍了拍口袋,恐慌再度袭来,因为她一直随身携带的打火机不在那里——它同包里的其他东西一起落在岛上了。娜塔莉在储物箱里翻找一番,发现在几张州地图之间夹着一盒火柴,那是他们在塔尔萨的一家餐馆里拿走的,一根火柴都没用过。她把火柴盒塞进口袋。
    娜塔莉瞟了眼身旁座位上的东西,挂上挡,但脚仍踩在刹车上。她七岁的时候,曾去一处新开的市政游泳池游泳,一个朋友反复唆使她去一块高高的跳水板试试。那块弹跳板是六块之中最高的,比下一层板子高十英尺,位于一座专门给擅长跳水的成年人用的高塔之上。娜塔莉当时几乎不会游泳,但她听了朋友的话,立刻从浅水区里爬上来,满怀信心地经过一名救生员,朝高塔走去。救生员正同一名少女聊得热火朝天,没有察觉一个七岁幼童爬上仿佛没有尽头的梯子,走到窄窄跳板的顶端,跳入看上去遥远得仿佛小碗的游泳池。
    经过这件事,娜塔莉认识到,凡事只要想太多,就不敢去做了。只有放空大脑,不多想,才能付诸行动,一气呵成。至于接下来怎么办,得先干起来再去考虑。她挂上挡,沿着安静的街道开走。这一刻,同她当年跳下跳板时相同的念头窜进脑中:现在不能回头了——我真的要这么做吗?
    老巫婆回家之后,就在家门口新建了一道六英尺高的砖墙,墙上还竖着四英尺高的黑色铁栏杆。不过,原来那扇装饰用的大门还是保留了下来,门两侧有三英尺高的铁格栅。门上了锁,但没有深深嵌入水泥中。娜塔莉将旅行车的时速提升到三十三英里,然后突然右转,开上人行道,撞进了黑色铁门之中。娜塔莉的牙齿在剧烈的颠簸中碰得咔哒作响。
    铁门顶部倒下来,将挡风玻璃砸成一面布满裂纹的白网,右挡泥板撞裂了装饰用的喷泉。车滑过院子,穿过灌木丛和矮树,轰隆一声扎进房子正面。
    娜塔莉忘了系安全带,身子向前一飞,额头撞在挡风玻璃上,被反弹回座位。她看见满天金星,感觉恶心想吐。最近三个小时里,她第二次把舌头咬出了血。那些精心摆放在座位上的武器也散落在地板上。
    开局不错,娜塔莉有气无力地对自己说。她俯下身子去拿柯尔特手枪和飞镖枪。那盒飞镖同手枪的备用弹匣一起掉到了座椅下面。算了,反正两把枪都装填好了弹药。
    她踹开车门,迈入黎明前的黑暗中。他只听到水从破裂喷泉中涌出的汩汩声和从汽车冷却器上滴落的滴答声,但她肯定进门时弄出的这番动静惊醒了半个街区的人。留给她去做必须做的那件事的时间只有几分钟。
    她本来打算用三千磅的汽车撞开房门,但车子偏了两英尺。她将点32口径手枪插到腰间的枪套里,飞镖枪拿在右手中,试着推了推房门。或许梅勒妮没有锁门,那就好办了。
    但门是上了锁的。娜塔莉记得门内有一串锁和锁链。
    娜塔莉将飞镖枪放在旅行车的车顶,从后座取出斧子,去砍门装着铰链的那一侧。她一连猛砍了六下,汗水混合着刚才撞在挡风玻璃上而流出的血混合在一块儿,落入娜塔莉的眼里。八下之后,铰链附近的木头裂开了。十下之后,沉重的房门被劈开,向内塌陷,但左侧依然连着门闩和锁链。
    娜塔莉气喘吁吁,强忍住呕吐的冲动,将斧子扔入草丛之中。房内仍然没有响起警报,也没有任何动静。二楼犹自向院子里投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绿光。
    娜塔莉抽出柯尔特手枪,扳起击铁。她想起这把枪里只
    有七发子弹,因为她在塞斯纳飞机里已经误射了一发。她转身拿上飞镖枪,双手中各持一把枪。她愣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造型很滑稽。她父亲或许会说她这会儿看上去像是他最喜欢的牛仔——胡特·吉布森。娜塔莉从没看过胡特·吉布森的电影,但他至今也是娜塔莉最喜欢的牛仔。
    她踹开塌陷的大门,步入黑黢黢的走廊,完全不去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如此疯狂,却还没有蹦出胸膛。
    鲶鱼跨坐在离门六英尺的一把椅子里,一对死鱼眼紧盯着娜塔莉,一条线缠在他大张开的嘴巴的下颚牙齿上,线上吊着一块牌子。借助院子里传来的微光,她可以看见牌子上用记号笔写着两个潦草的字:走开。
    或许她已经离开了,或许她已经离开了,娜塔莉在内心安慰自己,绕过鲶鱼,朝楼梯走去。
    马文从她右侧的餐厅门中冲出,紧接着,身形魁梧的卡利也堵在了她左侧的客厅门口。
    娜塔莉向马文的胸膛发射了一枚镇静剂飞镖,然后扔掉无用的飞镖枪。见马文挥动致命的屠刀砍下来,娜塔莉立刻举起左手,抓住他的右腕。这个动作减缓了刀下降的速度,但刀尖仍然没入了她左肩半英寸。她死命地阻挡着马文的胳膊,迈开笨拙的舞步,将男孩转了个圈。这时卡利撒开粗壮的光膀子,将她和马文一齐抱住。娜塔莉感觉卡利的双手在她背后交叉握紧。她知道,这个巨汉只需两秒就能将她的脊柱勒断。于是他将柯尔特手枪插进马文的左臂之下,将枪口顶在卡利柔软的腹部,开了两枪,发出两声闷响。
    卡利平静的脸瞬间阴沉下来,就像一个失望孩子。他的手松开了,向后踉跄两步,紧抓住客厅门的门框,就像地板突然变垂直了一样。他的胳膊上肌肉紧绷,几乎将门框捏碎。他抵抗住将他拉回门厅的那股看不见的力量,向娜塔莉的方向重重地踏出一步。他伸出右臂,似乎要在她身上寻找支撑。
    娜塔莉将手臂搭在马文突然松垮下来的肩上,又开了两枪。第一发子弹射穿卡利的手掌,进入他的腹部;第二发子弹则像变戏法一般,齐齐打掉了他左耳的耳垂。
    娜塔莉发现自己开始啜泣、尖叫。“倒下!倒下!”但他没有倒,而是再次抓住门框,慢慢地坐下来。他的慢动作几乎与马文的同步。马文手中的刀哐当一声落在地板上。娜塔莉在黑人男孩的脸撞到抛光木地板前抓住了他的头,扶着他躺在鲶鱼的脚边,然后猛然转身站起来,将枪口转向饭厅门和通往厨房门的短走廊。
    没有人出来。
    娜塔莉开始登上长长的楼梯时仍在啜泣,大口呼吸着空气。她啪地拍下电灯开关。挂在门厅里的水晶吊灯没有亮,而楼梯尽头的平台也仍然淹没在阴影之中。她迈上三级台阶便看到了从梅勒妮·福勒卧室门下缝隙中透出的绿光。
    娜塔莉发现自己的啜泣变成了低声哀号,于是连忙止住。在距楼梯平台三级台阶的地方,她停下来,解开了腰带,将一包包c-4塑胶炸弹挂在左臂上,机械定时器面朝上,倒计时定为三十秒。只要按下开关,就能其触发。她瞟了眼脑电图监控器。绿色的工作灯仍在闪烁,引爆器依然连着c-4塑胶炸弹的雷管。她又等了二十秒,让老巫婆有机会采取行动。
    但楼上依旧一片静默。
    娜塔莉向楼梯顶端的平台看去。一把藤条坐垫的曲木椅子放在梅勒妮卧室门口的左侧。出于直觉,娜塔莉立刻判定,索恩先生几十年来就是坐在这把椅子上为梅勒妮守夜的。平台左侧是一条漆黑的走廊,转过走廊末端的拐角,就可以去房子后部。但她看不见拐角那边的情况。
    娜塔莉听见楼下传来了响动,连忙转身,却只看见躺在地板上的三具尸体。那声音是卡利发出的——他的尸体软绵绵地向前倒去,额头撞在抛光木地板上时发出轻柔的碰撞声。
    娜塔莉又转过身,举起柯尔特手枪,迈上台阶,来到楼梯平台上。她本以为漆黑的走廊中会冲出什么东西,并为此做足了准备,差点儿就朝那深邃的阴影中开枪。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走廊里空无一人。梅勒妮的房门紧闭着。
    娜塔莉转身面对梅勒妮的卧室房门,手指紧扣在扳机上,左臂半弯,左手握着沉重的c-4塑胶炸弹带。楼下传来挂钟滴滴答答走动的声音。
    或许是异响惊动了她,或许是一股微弱的气流从她脸上拂过,总之,某种下意识的线索让她在那一刻抬起了头,望向阴影中十英尺高的天花板,以及天花板上一个颜色更深的方块——通向阁楼的小活板门开着,一个身影悬在上面,随时准备跳下。那是六岁的贾斯汀。他疯狂地咧着嘴,双手化为钢爪,反射着幽幽的绿光。
    娜塔莉边往旁边跳去边向上射击。但贾斯汀嘴中发着刺耳的嘶嘶声跳了下来,子弹只打中了木头,他的钢爪从娜塔莉的右臂上划过,将柯尔特手枪从她手中拍落。
    她踉跄着连连后退,抬起左臂,将缠着c-4塑胶炸弹的腰带当作盾牌。小时候,每逢万圣节,娜塔莉都会去街角的杂货店买“女巫之爪”,那是一种蜡做的指套,上面的彩色指甲足有三英寸长。贾斯汀的十根指头上都套着这种指套,只不过他的指套是钢做的,指甲则是三英寸长的手术刀。娜塔莉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画面:卡利或者梅勒妮的其他某个傀儡在制作这副钢指套时,往指套里倒入融化的铅,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男孩将手指插入其中,等待铅冷却凝固。
    贾斯汀朝她扑过来。娜塔莉倒退到墙边,本能地抬起左臂。贾斯汀的指甲深深扎进了腰带之中。八柄手术刀划开帆布、塑料衬里和c-4塑胶炸弹,两柄手术刀刺进娜塔莉的前臂,她不由得紧咬牙关。
    贾斯汀将缠绕炸弹的腰带从娜塔莉手中扯断,甩到栏杆之外,嘴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欢呼。娜塔莉听见十二磅的惰性炸药落在下面走廊时发出的扑通一声闷响。她将视线投向地板,发现柯尔特手枪正躺在楼梯扶手的两根支柱之间。她朝枪迈出半步,但贾斯汀抢在他前面跳过去,用一只穿着蓝色帆布鞋的脚将枪踹飞,旋转着掉到楼下。
    娜塔莉向左虚晃一下,跳到右边,试图接近楼梯。贾斯汀跳过来拦截她,将她堵回去,但娜塔莉已经瞥见卡利正沿着阶梯往上爬,强壮的身躯填满了楼梯间。他已经爬完了三分之一的路,身后拖这一条长长的血迹。
    娜塔莉转身跑过短走廊,但又突然停住。她知道,这正是老巫婆给她设的陷阱。谁知道在那些黑暗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正等着她呢。
    贾斯汀快步跟上,手指不停地飞速舞动。娜塔莉猛然转身,用沾血的右手抓起曲木椅,一条椅腿击中了贾斯汀的嘴,将其牙齿打松,但男孩没有丝毫迟疑,如同被恶魔附身的傀儡,挥舞着双手。他锋利的指甲从椅腿上划过,撕掉了藤条坐垫。贾斯汀蹲下身子,瞄准娜塔莉的下盘发动攻击,寻找着股动脉。娜塔莉拿着椅子向下砸去,力图将他压在地板上。
    但男孩的速度很快,锋利的爪子从几英寸外划过她的大腿,在娜塔莉压住他之前他就闪开了。他向右虚晃一下,然后冲到左边,向上挥砍,朝后跳开,然后再次猛冲。他的帆布鞋在硬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娜塔莉挡住了贾斯汀的所有进攻,但她被划伤的胳膊已经因疲累而疼痛不已。左臂上的刺伤仿佛已经伤及骨头。每次抵挡她都会后退,现在她已经背靠梅勒妮·福勒卧室的房门。尽管无暇多想,但她大脑的一个角落里依然浮现出一幅画面:房门猛然打开,她落入了等待已久、胳膊乱舞的老巫婆怀中,老巫婆伸手抓住她,上下颌不停开合着,没有牙齿的牙龈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但房门没有开。
    贾斯汀继续俯身向她冲击,一次次地承受着椅腿在胸膛和脖子上的猛击。他大幅挥舞着胳膊,企图用锋利的指尖划伤她的双手、双臂和乳房。但他的胳膊太短了,每次挥舞都与目标相差好几英寸。
    贾斯汀将利爪扎进椅子的木座框中,用力拉拽,试图将曲木椅从她手中挣脱,或者撕为两半。木屑不断飞出,但座框仍然牢固如初。
    在惊恐之余,理智也开始向娜塔莉发送信号。她仿佛听到了索尔那干瘪又迂腐的声音在说话:老巫婆在操控一个孩子的身体,娜塔莉,她只有一个六岁孩子的攻击半径和体重。梅勒妮的优势是恐惧和愤怒,而你的优势是体型和体重,是力量和质量。千万别浪费。
    贾斯汀发出了蒸汽壶中的开水溢出时声音,再次向她发动攻击,紧贴着地面又抓又刨。娜塔莉看见卡利的秃顶脑袋从楼梯平台边缘升起来。
    她挡住贾斯汀的冲击,双手伸直,抓住椅子,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上面,手使劲推,脚也使劲踹。破裂的椅腿夹住了他的脖子和躯干,将他推回去,撞到了磨光的栏杆上。木质栏杆发出咔嚓一声,但并没有断裂。
    贾斯汀以貂一样的柔软和猫一样的敏捷跳上五英寸宽的栏杆,用很短的时间就掌握了平衡,作势就要朝他扑来。说时迟那时快,娜塔莉一个箭步冲到斜上方,抓着椅子,抡圆了胳膊,奋力挥出,将贾斯汀从栏杆上打下去,就像他是一个血肉做的棒球一样。
    贾斯汀、卡利和梅勒妮紧闭的门后无数的声音一齐发出一声尖叫,但那个孩子傀儡并没有就此罢休。
    贾斯汀弓着身子,头发飞舞,抓住六英尺外的大吊灯末端,那里刚好与平台平齐。转眼间,他开始沿着吊灯往上爬,在楼梯平台上方十五英尺处稳住了身形。他的钢爪紧握着铁链,双腿挤压着水晶灯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仿佛一曲混乱的音乐。
    娜塔莉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手中的椅子悄然放下。卡利还在继续往上爬,手已经放到了最顶部的台阶上。贾斯汀前后摇晃着吊灯,圆脸上咧开一个可怕的讥笑。他伸直左臂,每晃来一次,手指就离栏杆近一分。
    在房子刚落成不久——那至少是一个世纪前——吊灯上就算挂着十个贾斯汀也不在话下。铁链和铁锚栓现在也仍然结实,但在经历了一百多年南卡罗来纳潮湿天气的侵蚀,昆虫的蛀咬,以及无心的忽视之后,固定铁链的那块九英寸厚的木梁终于经不起折腾了。
    娜塔莉看着贾斯汀和吊灯一同从视野中消失,五英尺宽的天花板灰泥、电线、锚栓和朽木一同坠下去,落地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噪声。水晶水片像手榴弹弹片一样扎进墙中。
    娜塔莉想下楼取回手枪和c-4塑胶炸弹,但她立刻想起,它们应该已经被掉落的这堆垃圾掩埋在了下面的走廊里。
    警察都去哪儿了?这到底是什么社区啊?娜塔莉想起,昨晚附近的大部分房子都没有亮灯,邻居们要么都住得很远,要么就都是老人。她闯入时虽然闹出了她自认为很大的动静,但很可能没有人注意到这辆车,或者明白这些动静是怎么造成的。她一共开了四枪,其中两枪应该都能让人听见,但本街区厚密的热带植被会阻挡乃至扭曲声音。也许大家只是不愿惹麻烦罢了。她看了沾着血的手表。从她闯入前门到现在,总共还不到三分钟。
    天啊!娜塔莉在心中惊呼。
    卡利将她拽倒在楼梯平台上,抬起一双苍白无神的眼睛,正对着娜塔莉的
    眼睛。
    娜塔莉无声地抽泣着,抡起椅子,朝卡利头上砸去——一下,两下,三下。一条椅腿折断了飞出去,在墙上反弹回来。卡利的下巴撞到了木地板上,巨大的身体下滑了五个阶梯。
    娜塔莉看见他抬起覆满血污的脸,手脚抽搐着,又开始向上爬来。
    她转过身,用椅子猛击沉重的房门。“该死!梅勒妮·福勒!”她用最大的嗓门高喊。敲击四下之后,曲木椅在她手中裂解了。
    房门向内开启。门并没有上锁。
    房间的百叶窗是关闭的,窗帘也都拉上了,黎明前的灰白天光压根儿透不进来。示波器和其他生命维护仪器散发着微弱的电子光芒。欧德史密斯护士、哈特曼医生、南希·沃登——贾斯汀的母亲——站在娜塔莉和床之间。三人都穿着白色罩衣,脸上带着整齐划一的表情。同样的表情,娜塔莉只在关于集中营幸存者的电影纪录片里见过——他们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注视着铁丝网外驶来的盟军部队。
    在这最后一道防线之后,就是那张大床和躺在床上的老巫婆。床罩上垂着蕾丝纱帘,床罩内还设有透明塑料氧气帐。尽管有这两层东西阻隔视线,但娜塔莉还是轻松地辨认出床单下那个干皱的人形。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五官扭曲,茫然地瞪着眼,头皮上长满老人斑,只在头颅边缘还留有稀疏的蓝发,枯骨似的右臂搭在被子外,干瘦的手指痉挛似的抓扯着床单和被褥。老巫婆在床上虚弱地蠕动着,娜塔莉愈发觉得,她就像一个被从自然栖息地里拎出来的得了酸皮病的海洋生物。
    娜塔莉飞快地左右打量,确保没人躲在门后或者从走廊里进来。她的右手边有一个镜面肮脏的梳妆台。一把梳子被小心放发黄的桌巾上。梳齿上缠绕着几缕蓝发。娜塔莉的左手边,一堆食物托盘同茶杯和脏碟子一起放在地板上,脏衣服垒成了一座座三英尺高的小山,高高的衣橱敞着门,衣服掉落在衣橱下,医疗器械凌乱地摆在秽物之中,四个长长的氧气罐靠在两轮的推车上。氧气罐上的密封阀是完好的,说明它们是新近运来的替换品,而老的氧气罐正在往老巫婆的塑料帐篷里注入氧气。房间里散发的恶臭是娜塔莉从未闻过的。她听到一声响动,向左转头,看见两只老鼠正在脏碟子和臭衣服里搜寻食物。老鼠对这里的人视而不见,就像这里无人居住一般。娜塔莉意识到,事实上这里确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活人。三具行尸走肉以整齐划一的步调张开嘴。“走开。”他们像气急败坏的孩童一样抱怨道,“我不想再玩了。”曲折起皱的透明塑料氧气罩下,老巫婆的脸被扭曲和拉伸。她来回摆动着脑袋,没有牙齿的嘴里满是唾液,一开一合地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三个傀儡同时抬起右手,就像同一个人一样。他们手中的手术刀反射着显示器屏幕发出的绿光。只有三个傀儡吗?娜塔莉不禁起疑。她觉得应该有更多才对,但她又累又怕又疼,没法细想。等会儿再说吧。
    此时此刻,她很想说点儿什么。但她拿不准该说什么。或许可以向这些僵尸及其主人解释,她父亲曾经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不应该像烂电影中的路人甲一样被随意抹杀。任何人——所有人——都不能被随意抹杀。总之就是类似的台词。
    可是,外科医生却开始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她走来,另两个傀儡紧随其后。娜塔莉快步冲向左侧,打开第一个氧气罐的密封阀,转动节气阀,将其朝哈特曼医生用力抛过去。她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氧气罐比想象中重多了。它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撞翻了南希·沃登,滚到了床下,将纯氧喷进了屋子。
    哈特曼持刀横向一挥,娜塔莉往后一跳,但慢了半拍。她将载着一个空氧气罐的推车推到神经外科医生和她自己之间,然后向下一瞥,发现她的衬衣下腹部上划出了一条小口子。虽然只伤及浅表皮肤,但血已经渗到了衬衣上。
    卡利用手肘为支点,爬进了屋子。
    娜塔莉感觉自己火冒三丈。她、索尔、罗布、科恩、杰克和鲶鱼——他们所有人付出了那么多,决不能在这里止步。索尔或许会认为这充满了讽刺意味,但娜塔莉讨厌讽刺。
    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母亲可以将汽车从孩子身上抬起来,商人可以抱着钢保险箱跑出着火的大楼。同样,肾上腺素也让娜塔莉将七十五磅重的第二个氧气罐高举过头顶,径直朝哈特曼医生的脸上砸去。节气阀开关被完全撞掉,罐子同医生一起砸到地板上。
    南希·沃登朝她爬过来。欧德史密斯护士举起手术刀,径直朝她冲过来。娜塔莉将一张浸着尿的床单扔向高挑的护士,俯身闪到右边。被床单罩住的护士撞到橱柜上。转眼间,手术刀就刺破了淡薄的床单,再次露出锋芒。
    娜塔莉抓住一个灰色的枕套,边跑边往里面塞东西。但南希·沃登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娜塔莉重重地摔在破旧的地毯上,努力用光脚踹开那个女人。贾斯汀母亲手里的手术刀不见了,但她双手牢牢地箍住了娜塔莉的腿,显然打算将娜塔莉同她一起拽入高床下面。
    三英尺之外,卡利已经爬进了屋子。伤口撕开了他的腹腔壁,内脏流了一路,从屋内一直延伸到到漆黑的楼梯平台上。
    欧德史密斯护士将床单完全划开,像迟钝的街角哑剧演员一样转过身。
    “住手!”娜塔莉用最大肺活量发出尖叫。南希·沃登将她又往床的方向拉了一英尺。她摸出火柴盒,擦亮一根火柴,试图点燃枕套。枕套被烧焦了,但没有点着。火柴熄灭了。
    卡利已经抓住了她的头发。
    娜塔莉点燃了第二根火柴,凑到枕套边,力图让转瞬即逝的火焰尽量向枕套释放热量,就连手指被灼伤了也浑然不顾。
    枕套燃了起来。
    娜塔莉侧肩将枕套投到挂着床罩的高床上。床底的纯氧助长了火势,床罩、床上用品、木床框被瞬间点燃,蓝色的火焰如同间歇泉一般喷射到天花板上,不到三秒钟,整个房间都被火焰吞没。
    空气变得无比灼热,娜塔莉不由得屏住呼吸,将身上已经着火的那个抓住她脚踝的女人一脚踢开,起身就跑。
    卡利松开她的头发,但她站起来的时候,卡利也站了起来,挡在门口,就像一具被掏空了大半内脏的尸体突然愤怒地从解剖台上爬了下来一样。
    他伸出长臂,抱住娜塔莉,将她摔了出去。娜塔莉继续屏着气,看见床上的老巫婆在纯蓝色的高热火焰中扑腾挣扎。她焦黑的身体已经只剩下破碎的躯壳,就像被烤焦的蝗虫。就在这时,床上的老巫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欧德史密斯护士、南希·沃登、卡利、哈德曼医生,以及娜塔莉都听到了这声尖叫。
    娜塔莉拼死一搏,抱住卡利,顺势一转,跌到门外的楼梯平台上。就在这时,第二个氧气罐也爆炸了。卡利为娜塔莉挡住了爆炸的威力。眨眼间,房子里便弥漫着烤肉的味道。他们一起撞到了楼梯间拐角的墙上,卡利摊开了双臂,娜塔莉滑落到楼梯上,身上已经着火的卡利则掉在墙下的栏杆上,翻落到下面的尸堆之中。
    娜塔莉在楼梯上埋下头,脸凑到栏杆支柱边。她感受到燃烧的天花板传导下的热量,看到水晶碎片反射的火焰光芒,但她太累了,根本动不了。
    她已经拼尽了全力。
    一双强健的臂膀将她抬了起来。她虚弱地挥拳反击,但拳头绵软无力,就像棉球一样。
    “是我,娜特。我还要腾出一条胳膊扶马文呢。”
    “杰克森!”高个子黑人用左臂搀扶着她,用右手抓住他的前黑帮首领的衬衫胸部。娜塔莉恍恍惚惚地记得自己来到一个一面墙被打碎的玻璃房间,经过一个花园,穿过车库的黑暗隧道。一辆小型巴士在小巷里等待,杰克森将她温柔地抱到尾部座椅上,将马文放在后部的地板上。
    “上帝啊,”杰克森喃喃自语,“今天可真够折腾的。”他在娜塔莉身边蹲下,用一条湿毛巾擦掉她脸上和身上的血迹和污渍,“上帝啊,女士,”最后他说,“你可真是个厉害的角色。”
    娜塔莉舔了舔裂开的嘴唇。“让我看看外面。”她低声说。杰克森架住她,帮她站起身。大火已经将福勒家完全吞没,并且蔓延到了霍奇斯家。透过建筑物之间的缝隙,娜塔莉看到了街道上挤满了消防车、轿车和攒动的人头。两条水柱徒劳地喷向福勒家的熊熊大火,其他消防水管则对准了邻居家的树和屋顶。
    娜塔莉向左转头,看见索尔已经坐起来,眯缝着近视的双眼看着火焰。他转头面对娜塔莉,面露微笑,虚弱地摇了摇头,仿佛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然后就又躺下去睡着了。
    杰克森将一捆卷好的毯子垫在她头下,又给她盖上一层毯子,然后跳下车,大力关上车门,爬进驾驶席,发动了引擎。“如果你们这些游客不介意的话,”他说,“我得在警察和消防队员找到这条小巷前把我们都弄走。”
    小型巴士一路顺畅地行驶了三个街区。当然,对面车道上仍有轿车和救护车在朝浓烟的方向驶去。
    杰克森驶上52号高速公路,向西北方向前进,经过俯瞰海军造船厂的公园和狭长的汽车旅馆区,然后在多彻斯特路再次切入26号州际高速公路,经过主机场,离开了这座城市。
    娜塔莉发现,自己只要一闭眼,就会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听到内心深处的尖叫。“索尔怎么样了?”她用颤抖的声音问。
    杰克森目视路面答道:“他很好。他中途醒来,告诉了我你打算做的事。”
    娜塔莉改换话题:“马文怎么样?”
    “他还在喘气。”杰克森说,“其他人我们等会儿谈。”
    “鲶鱼死了。”她的声音已明显不受控制。
    “是的。”杰克森说,“听着,宝贝,地图上说,再开几英里,过了拉德森之后,有一个休息区。我会在那儿把你弄干净,包扎两处刺伤,给烧伤和割伤的地方涂抹膏药,再给你来一针,让你好好睡一觉。”
    娜塔莉点点头,强打精神说:“好的。”
    “你知不知道,你的头上撞了一个大包,眉毛也烧掉了,娜特?”他从内后视镜里看着她。
    娜塔莉摇摇头。
    “能告诉我,里面都发生了什么事吗?”杰克森柔声问道。
    “不行!”娜塔莉开始无声地啜泣。她感觉这样很舒服。
    “好吧,宝贝。”他说,吹了一小段口哨,然后又说,“妈的,我只想离开这座该死的城市返回费城,结果比拿破仑从该死的莫斯科撤退还难。要是有人再挡着我们去以色列大使馆,他们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他拿起珍珠手柄的点38口径左轮手枪,然后迅速塞进座位下方。
    “这把枪从哪儿弄来的?”娜塔莉问,拭掉了眼角的泪水。
    “从达利尔那儿买的。”杰克森说,“你不是唯一愿意资助革命的人,娜特。”
    娜塔莉闭上双眼。那些她不愿看到的东西还在眼前,但尖叫的冲动已经减弱了几分。一个念头飘进脑海:索尔·拉斯基并不是唯一坚持理想的人。
    “我看到路牌了。”杰克森用深沉而坚定的声音说,“马上进入服务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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