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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尔马恩岛
    1981年6月16日,星期二
    索尔从来没有在置身于这么大的雨中。他在海岸上奔跑,暴雨倾盆而下,就像是砸在不幸站错位置的演员身上的巨大帷幕,几乎要将他压进沙滩里。海面上的巡逻艇和远方的直升机射来的明晃晃的探照灯灯柱,如同夜幕下的一道道曳光弹尾迹,但它们只照亮了汹涌的巨浪。索尔继续奔跑。暴雨将沙地变成了泥沼,他的光脚不时会打滑。他小心翼翼地避免跌倒,不知为何,他觉得如果自己摔倒了,就再也不会爬起来了。
    但雨势很快就弱了下来,就像它变强时一样突然。上一秒,暴雨还在猛敲他的脑袋和赤裸的双肩,隆隆的雷声和雨打树叶的啪啪声交织在一起,淹没了其他所有声音;下一秒,雨滴敲打的力度就减弱了,透过被风掀起的雨帘,他已经能看到十几米开外,听见有人在朝他大喊。他前面矮矮地蹿起一股股沙子,索尔起初还以为这是蛤蜊或者螃蟹对暴风雨做出的某种反应,但他转瞬就意识到,这是有人在朝他射击。螺旋桨的轰鸣透过呼啸的风声传来,一个巨大的物体从头顶一闪而过,白色光柱扫过海滩,想要锁定他。直升机大幅转弯,逆风绕到他前方,在沙滩和海面上方二十英尺的位置倾斜着滑行。两艘船穿过远处的白浪,舷外马达发出隆隆的怒吼。
    索尔趔趄了几步,差点儿跪到地上。稳住身形后,他接着奔跑。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岛北面的海滩比这条海滩短,丛林也距海滩更远。探照灯从他身上扫过,直升机终于转过了弯,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在暴雨中错过了潮汐通道。夜色、暴风雨和潮水让他丧失了方向感。但他只能继续跑,每呼吸一次,就像有一根被烧得通红的铁丝在气管和肺里烫过一遍。他现在听得见突突突的枪声,看得见两侧沙地上弹跳的沙子。
    直升机沿着海滩呼啸而来,闪着金属光泽的起落橇与他的头部齐高。索尔纵身向前一扑,胸部、腹部和生殖器仿佛狠狠地从砂纸上滑过。螺旋桨搅起的狂风将他的脸压入沙中。从伏卧在地的索尔身上飞过时,直升机剧烈地起伏颠簸,索尔突然听见一个如同扳手掉进滚动的钢桶中的声音,可能是直升机被子弹击中了,也有可能是直升机自己出了机械故障。五十码外,直升机试图爬升,但只是向左滑向了海面,然后又大幅右倾。螺旋桨和尾翼奋力维持着平衡,直升机径直朝丛林中飞去。
    一开始,索尔还以为直升机会用螺旋桨在十米高的丛林中劈砍出一条通道,树冠上的棕榈叶和腐烂的落叶会瞬间沸腾起来,就像麦克·塞纳特的喜剧电影中突然跳开躲避失控摩托车的挖沟工人。可是,几秒之后,直升机不可思议上下颠倒过来,出现在丛林边缘的上方。驾驶舱的有机玻璃窗反射着直升机自己的探照灯光。现在这些光柱正直射天空,因为整个机腹都翻转过来了。直升机的残骸碎片从天而降,散落在五十米长的海滩上,索尔连忙再次趴下。
    驾驶舱撞在海滩边缘,弹起来,越过近岸的白浪,就像用力抛出打水漂的石头,消失在十英尺深的水面之下。一秒之后,不知什么东西引爆了舱内残存的炸弹,海面瞬间炸开,如同透过厚厚的绿玻璃看到的一大团火焰,白色水柱蹿上二十英尺的高空,如同遽然喷发的间歇泉。索尔的脸上也蒙上了一层飘来的水雾。直升机残骸碎片又“啪嗒、啪嗒”陆续落在沙滩上,持续了半分钟之久。
    索尔站起身,将沾在身上的沙粒拂掉,痴痴地打量周围。他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大洼地的一条小溪里,这时,他被第一发子弹击中了。他感觉左大腿传来一阵刺痛,刚转过身,右肩胛骨又狠狠挨了一枪,整个人四肢张开栽进了泥泞的溪水里。
    两艘快艇朝岸上驶来,第三艘则在一百英尺外转弯掉头。索尔发出痛苦的呻吟,翻身侧躺,去查看自己的左大腿。子弹在他大腿外侧髋骨下拉出了一条血淋淋的沟槽,他用左手摸索后背上的伤口,但他的肩胛骨已经全麻痹了。他的手上沾满了血,但这无助于判断伤情。他抬起右胳膊,动了动手指,至少他的胳膊仍然功能完好。
    去他妈的,索尔用英文暗骂,朝丛林爬去。二十码开外,第一艘快艇已经冲上沙滩,四个男人跳下来,高举步枪,涉水上岸。
    索尔一边爬,一边抬头望去,发现层层乌云已经从头顶散去。尽管闪电依然照亮了北面和西面的天空,但他已经能看到星星了。然后,最后一大片云也飘走了,就像拉开了戏剧第三幕、也是最后一幕的大幕。
    托尼·哈罗德发现,自己已经被吓傻了。他们五人下楼进入大厅,巴伦特的手下已经在铺着地砖的宽阔大厅两头安置了两把面对面的高大椅子。巴伦特的免控者站在每一道门和每一扇窗户边把守,他们穿着蓝色西装夹克和灰色宽松长裤,与手中的自动武器十分不协调。其中几个免控者围在玛利亚·陈身边,包括开普勒的那个名叫泰勒的助理,以及威利的另一个傀儡:汤姆·雷诺兹。透过敞开的法式大门,哈罗德看见巴伦特的直升机座驾停在三十码开外离海边悬崖不远的低洼地里,引擎正在怠速空转,一小队免控者围着直升机,在探照灯的强光中眯缝着眼。
    似乎只有巴伦特和威利明白现在的状况。开普勒不停地走来走去,绞拧着双手,就像一个即将被行刑的死刑犯,吉米·韦恩·萨特则目光钝滞,嘴角带笑,一副轻微痴呆的模样,仿佛正陷入迷幻剂诱发的幻觉之中。哈罗德说:“那该死的棋盘在哪儿?”
    巴伦特笑了笑,朝一张路易十四时代风格的长桌走去,桌上放满了酒瓶、酒杯和自助早餐。另一张桌子上放着一排电子设备,旁边站着名叫斯旺森的联邦调查局特工,他佩戴着耳机和麦克风。“下棋并不一定需要棋盘,托尼。”巴伦特说,“说到底,下棋主要是一种心智的锻炼。”
    “你说,你们已经通过邮件往来下了几个月的棋了?”约瑟夫·开普勒问,声音里透着紧张,“也就是说,从去年十二月开始?就是我们在查尔斯顿释放尼娜·德雷顿不久之后?”
    “不是。”巴伦特说。他点了点头,一名身穿蓝色西装夹克的仆人为他倒上了一杯香槟。他啜了一口,点点头:“其实,在查尔斯顿事件前几周,波登先生就首先联系上了我。”
    开普勒发出刺耳的大笑:“你和萨特明明同他有联系,却让我错以为我才是唯一与他接触的人?”
    巴伦特瞟了眼萨特。牧师茫然地盯着法式大门外。“萨特牧师同波登先生的接触比我还要早许多。”巴伦特说。
    开普勒走到桌边,往高脚杯中倒入威士忌,“你利用了我,就像你利用科尔本和特拉斯科一样。”他几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就像科尔本和特拉斯科一样。”
    “约瑟夫。”巴伦特安慰道,“查尔斯和聂曼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开普勒再次放声大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们是被吃掉的棋子,”他说,“所以被拿下了棋盘。”
    “不错。”威利衷心附和道,“但我也损失了几枚棋子。”他给一个煮熟的蛋撒上盐,大咬了一口,“游戏刚开始的时候,巴伦特先生和我都对我们的王后太大意了。”
    哈罗德挪到玛利亚·陈身边,拉起她的手。她的手指冷冰冰的。巴伦特的警卫在几码开外。她凑到哈罗德耳边,低语道:“他们搜了我的身。他们知道我们在船上藏着枪。现在没法逃出这个岛了。”
    哈罗德点了点头。
    “托尼。”她紧握着他的手,“我害怕。”
    哈罗德环顾四周。巴伦特的手下安装了小探照灯,只照亮了铺着黑白相间地砖的大厅的一部分。每一块地砖的边长似乎都有四英尺。哈罗德发现灯光照亮的部分刚好有八横排、八纵列,也就说,这是一块巨大的棋盘。“别担心。”他对玛利亚·陈说,“我会把你弄出去的,我保证。”
    “我爱你,托尼。”美丽的欧亚混血女郎说。
    哈罗德看了她一会儿,也捏了捏她的手,然后回到了自助餐
    桌边。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波登先生,”巴伦特说,“你是怎么阻止姓福勒的女人离开这个国家的?理查德·海恩斯的人始终没有查出亚特兰的机场发生了什么。”
    威利哈哈大笑,从嘴唇上拾起一小块煮鸡蛋的蛋白,“一通电话,”他说,“一通简单的电话。许多年前,我就富有远见地录下了我亲爱的朋友尼娜和梅勒妮的电话通话,然后做了些剪辑加工。”威利换上了假声,“梅勒妮?梅勒妮,亲爱的,我是尼娜……梅勒妮?亲爱的,我是尼娜……”威利放声大笑,又吃了一个煮蛋。
    “你那个时候就已经选择将费城作为我们中盘交手的场地了吗?”巴伦特问。
    “没有。”威利说,“我没有决定具体某个地点,只是打算在梅勒妮·福勒的藏身之地交手。不过,费城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我的侍从詹森·鲁哈可以在黑人聚居区行动自如。”
    巴伦特懊悔地摇了摇头,“我们在那里都损失惨重啊。双方都出了大昏招。”
    “是啊。我的王后换了你的一个马和几个小兵。”威利说着皱起了眉,“这可以避免我们过早打成平手,但却不是我通常的玩法。”
    联办调查局特工斯旺森走上前来,对巴伦特耳语了几句。“我失陪一下。”亿万富翁说,朝通信桌走去。回来之后,他怒视着威利质问:“你想干什么,波登先生?”
    威利舔了舔手指,张大眼睛,一脸无辜地回瞪着巴伦特。
    “怎么啦?”开普勒大声问,“出什么事了?”
    “几个傀儡逃离了囚牢。”巴伦特说,“隔离区北面至少有两个警卫死了。我的人刚刚发现,波登的黑人侍从和一个女人——哈罗德先生带到岛上来的女傀儡——出现在距这儿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的小橡树路上。你怎么解释,先生?”
    威利张开手掌:“詹森是我宝贵的老侍从,我带他来这儿只是为了结束这场游戏,巴伦特先生。”
    “那个女人呢?”
    “我承认,我本来打算也要操控她。”威利耸耸肩,环顾大厅,发现有二十多名手持自动步枪和乌兹冲锋枪的免控者把守着出入口,上方的阳台阴影中潜藏着更多警卫。“当然,两个赤身裸体的傀儡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他轻轻笑着说。
    吉米·韦恩·萨特牧师从窗户前转过头,“倘若耶和华创作一件新事,”他说,“使地开口,把他们和一切属他们的都吞下去,叫他们活活地坠落阴间,你们就明白这些人是藐视耶和华了。”他回头望向窗外的夜空,“《圣经·民数记》第十六章。”他说。
    “嘿,我真他妈的感谢你。”哈罗德说。他取掉了一瓶昂贵伏特加的盖子,拿起容量为一夸脱的瓶子就喝起来。
    “闭嘴,托尼。”威利喝道,“那么,巴伦特先生,你能不能把我的小兵们带上场,以便我们继续进行游戏?”
    开普勒瞪大了眼睛,怒惧交加,拽住c. 阿诺德·巴伦特的袖子,“杀了他们。”他指着威利,“杀了他。他疯了。他想要摧毁整个世界,仅仅因为他自己就快死了。杀了他,趁他还没——”
    “闭嘴,约瑟夫。”巴伦特说。他朝斯旺森点点头,“把他们带上来,我们开始吧。”
    “等等。”威利说。他闭眼思索了半分钟,“还有一枚棋子。”威利睁开眼,笑意盎然,“另一枚棋子到了。这场游戏比我期待得更令人满意,巴伦特先生。”
    索尔·拉斯基曾经被下巴上贴着橡皮膏的德国党卫军士兵开枪打中,被扔进大坑,同数以百计赤身裸体的犹太遇害者躺在一起。但索尔没有死。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他在大坑潮湿的沙地上爬行,爬过一具具光滑冰冷的尸体,他们是来自罗兹和其他一百座波兰市镇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原本麻木的右肩和左腿如同火灼般疼痛。他挨了两发子弹,最后被抛进大坑,但他还活着。活着,而且满腔愤怒。这股愤怒比疼痛更强烈,比疲劳、恐惧和震惊都更强烈。索尔爬过赤裸的尸体和大坑潮湿的底部,愤怒令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他向前爬进了黑暗之中。
    索尔恍惚意识到,他在经历一场清醒的幻觉。他的医学思维忍不住好奇,也许是中枪激发了这种幻觉。虽然时隔四十年,当年的场景却如此逼真地叠加在现实之上,令他不禁暗自惊叹。可是,他的理智又将这段体验视作现实,视作对他生命中最难解开的那个心结的一种回应。四十年来,他一直心怀愧疚,拒绝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他没有结婚,没有组建家庭,没有思考未来。四十年来,他一直在心中责问自己,为什么唯独自己偷生下来?为什么当年在大坑里没有同其他遇害者一起死掉?
    现在他开始明白。
    上岸的四个人互相叫喊着,在他身后散开,开始搜索三十码宽的海滩。小型武器的弹药倾泻进丛林中。索尔用手摸索着,专注地朝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的前方爬去。他感觉沙地和软土逐渐被更多倒地的原木和更深的沼泽所替代。他把头埋进水中,然后猛然抬头喘息,甩掉头上的水珠和小树枝。他的眼镜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但黑暗之中有没有眼镜差别不大。他可能距自己要找的那棵树只有十英尺,也可能有十英里,但黑暗之中,这样的数字之差没有多少的意义。头顶厚密的植被挡住了星光,幸亏在离脸几英尺的地方,他还看得见自己的白色手指,否则索尔简直就要怀疑,右肩中弹也导致了失明。
    作为医生,索尔很想知道伤口流了多少血,以及子弹卡在了什么位置——他没有发现出口伤——也很想知道,自己必须在多少时间内接受医疗处理,才有可能保住性命。他一直在思考这个学术问题,直到第二轮子弹撕开了索尔头上方两英尺的树叶,小树枝啪啪啪地落入了沼泽之中。他身后三十英尺的地方,一个男人大喊起来:“这边!他是从这里逃走的!凯尔蒂、萨格斯,同我来。欧沃霍特,沿着海滩继续搜索,以防他从别处钻出来!”
    索尔继续往前爬。在水深及腰时站了起来。强光手电筒的黄色灯柱突然照亮了他身后的丛林。索尔向前蹒跚了十到十五英尺,突然被一条水下的原木绊倒,大腿也被刮伤。他的头没入水中,呛了一口漂着浮渣的脏水。
    他好不容易才跪稳身子,抬起头。这时,一道手电光束径直射入他的眼睛。
    “他就在这儿!”光束挪开了片刻,索尔连忙埋头,将脸紧贴住腐朽的原木。子弹在他周围嗖嗖乱窜,其中一发子弹击穿了离他面颊不到十英寸的软木,像一只发疯的昆虫一样掠过沼泽水面。三条手电光束在附近搜索着他的踪迹,光束从一棵被雷电劈开烧焦的死树上扫过时,索尔本能地别过了脸。
    “去左边了!”一个人高叫着。自动步枪发出恐怖的咆哮,头顶厚密的植被让这里犹如一个巨大的封闭空间。
    趁手电光束离开的间隙,索尔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朝二十英尺外的那棵树走去。一条光束扫回来,照到了他。警卫举起武器,灯光随之从他身上移开。索尔发现,子弹从耳边掠过时,发出的嗡嗡声就像一群疯狂的蜜蜂。一排子弹扫过沼泽,射入树中,发出空洞的回响。水花溅到了索尔脸上。
    他刚刚来到树边,将手伸进被闪电劈开的裂缝中,手电光束就锁定了他。
    他塞进那里的袋子不见了。
    索尔刚将身子缩到水面之下,子弹就尾随而至。如果他没及时闪躲,现在脑袋和肩膀肯定已经中弹了。更多的子弹射入水中,发出一种诡异的歌声。他在水底抓着树根、水生植物的藤蔓和其他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前进。他从树后冒出头来,大口喘气,祈祷能在生命最后几秒里,手中攥着木棍、石头或者别的可以用来反击的东西。他的愤怒此时已经成了一种超凡的存在,就连伤口的疼痛也被愤怒驱走了。索尔想象自己的愤怒能从体内如光芒一样射出来,就像传说中摩西从山上下来时一样。
    从空心树被子弹打穿的孔洞中,射出一道道细小的光束。借助微弱的光芒,索尔看见与水面齐高的树中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快!”刚才大叫的那个男人又喊了起来,枪声暂停,他和另一个人涉入沼泽,往右寻找更好的射击角度。第三个人则来到左侧,打着手电筒为队友照明。索尔捏紧拳头,猛击强光从树皮中透过的位置。一下,两下。第三拳之后,树皮被洞穿,他抓到了落入此处的塑料袋。
    “看到他了吗?”索尔左侧有人大声问。低矮的树枝上垂下的铁兰挡住了一部分手电筒的光。
    “妈的,再凑近点儿!”索尔右侧有人说。那人就在树干背后。只要稍微偏偏头,就能看到他。
    索尔抓住滑溜溜的塑料袋,想将其从他砸出的小洞中拽出来。但袋子太大了,根本过不来。他只好松开袋子,双手并用掰树皮。被烧焦和腐烂的木头大块大块地脱落,但树干内部却像钢铁一样坚硬。
    “我看到他了!”他左侧的另一个人嚷嚷起来。紧接着射来的一串子弹让索尔连忙潜入水中,周围水花四溅。
    两三秒后,枪声停了。索尔探出头喘气,摇头甩掉眼中的水。
    “……巴里,你这个该死的白痴!”索尔左侧不到二十五英尺的地方有人尖叫起来,“我他妈的就在你的射击线上,你这个没脑子的浑蛋。”
    索尔将手探入树干中,结果只摸到了水。塑料袋落到了更低的位置。他绕到侧面,将左胳膊伸进洞中。他的指头钩住了袋子上方的提手。
    “我看到他了!”他右边的人大喊道。
    索尔挪到树后。一想到身后还有两人在靠近,索尔就禁不住肩胛骨一紧,用尽全身力气将袋子往上拉。袋子往上移动了一截,但又被卡得死死的。洞口仍然太小了,袋子根本过不来。
    索尔右侧的人稳住了手电筒,开了一枪。子弹在树干上钻开一个洞,光束从洞中斜射出来,弹孔距索尔头顶仅有几英寸。索尔半蹲身子,换了一只手,继续拉拽。但袋子仍旧一动不动。第二发子弹射来,他右臂和肋骨之间又多出一道光束。索尔意识到,他身后的人之所以没开枪,仅仅是因为他们的一个同伴此刻就在他们的正对面。此人正朝索尔靠近,准备开第三枪,手电光束牢牢锁定在索尔的方向。
    索尔双手抓住塑料提手,蹲下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往后仰。索尔怀疑提手会被扯断,结果真的就断了。但在此之前,大袋子带着树皮碎片破洞而出,激起了一片水花。索尔紧抓住湿乎乎的袋子,差点儿从手中滑落,将其紧紧抱在胸前,转身就跑。
    他右侧的人立即开枪,并且换成了全自动模式扫射。但索尔已经跑出了手电灯照射的范围。索尔左侧的另一道光束锁定了他,但又突然凌乱了。左侧的人发出痛苦的尖叫,然后开始大声咒骂。在距上一个开枪地点十五英尺的位置,又有人开枪了。索尔边跑边想,要是自己没弄掉眼镜该多好啊。
    终于来到水深及踝的地方,但他却被一条倒地的原木绊倒,滚入灌木丛和沼泽碎石之中。他听见至少两个人正朝他逼近。他将沉重的袋子甩到肩头,摸到拉链,拉开,打开防水内袋。
    “他拿到了什么东西!”一个人大声提醒同伴,“快!”他们越过那条浅水沼泽,眼看着就要追上索尔。
    索尔拽出捆着c-4塑胶炸弹的腰带,甩到一边,取出他从海恩斯手中缴来的m-16。枪里没有上子弹。索尔小心翼翼地避免将袋子落入水中,伸手摸到了六个弹匣中的一个,发现它是上下颠倒的,但他还是准确地将其塞进了卡槽里。他曾在查尔斯顿反复练习枪械的拆卸、组装和射击。在那几个星期时间里,他从未考虑过为什么数月之前科恩建议他必须掌握蒙眼状态下组装枪械的本领。
    索尔蹲着躲在一条圆木背后,手电光束紧随而至。从水花激溅的声音推断,带头的人已经离他不到十英尺,而且还在迅速逼近。索尔在地上一滚,习惯性地将切换器从“保险”拨到“半自动”,将塑料枪托顶在肩上,把一串铜壳子弹射入那人的胸部和腹部。此时两人之间相距不到六英尺。那人身子一弯,向后飞入空中,手电筒落入沼泽。第二个人在索尔右侧二十英尺的地方停下来,嘴里嚷嚷着索尔听不懂的话。索尔顺着手电光束开枪,玻璃和钢铁被击碎的声音传来,伴随着一声尖叫。紧接着,黑暗降临了。
    索尔眨了眨眼,发现数英尺外有一道幽幽的绿光。然后他意识到,那是他杀掉的第一个人的手电筒在二十英寸深的水下发出的光。
    “巴里?”一个低沉的声音从索尔左侧四十英尺处传来,就是刚才那两人开始包抄他的地方,“基普?他妈的出了什么事?我受伤了。别再添乱了。”
    索尔从袋子里又取出一个弹匣,将缠着c-4塑胶炸弹的腰带扔回袋子,然后快速转移到左侧,努力保持留在阴影里。
    “巴里!”那个声音又叫了起来,现在距离索尔只有二十英尺了,“我要撤了。我受伤了。你他妈的射中了我的腿,你这个浑蛋。”
    那人一动,索尔也跟着动,他的脚向前一滑。“嘿!是谁?”男人在黑暗中高声问。索尔听见十五英尺外,枪械保险被打开的声音。
    索尔背靠着树,压低声音说:“是我。欧沃霍特。给我们弄点光。”
    “操。”男人咒骂着打开了手电筒。索尔从树后窥去,看到了一个穿着灰色制服、左腿正在流血的男人,他抱着乌兹冲锋枪,手里摆弄着手电筒。索尔将一发子弹送进他的脑袋,要了他的命。
    警卫的制服是一套正面有拉链的连体装。索尔关掉手电筒,将制服从尸体身上扒下来,摸黑穿上。远方海滩上传来叫喊声。连体装太大了,靴子太小了,即使不穿袜子也穿不上,但索尔·拉斯基这辈子都不是很喜欢穿太多。他在三英寸深的水中摸索那人戴的鸭嘴帽,找到后戴到自己头上。
    索尔抱着m-16,右手拿着乌兹冲锋枪,三个备用弹匣放在制服的深口袋里,手电筒别在腰带环上,涉水返回他将袋子放下的地方。c-4塑胶炸弹、步枪备用弹匣和柯尔特自动手枪都没有进水,完全可用。他将乌兹冲锋枪放进袋子,封上口子,扛起袋子,走出沼泽。
    另一艘冲锋艇已经冲上二十码外的海滩,第四个警卫去同新来的五名队友会合。索尔从潮汐通道西面现身朝他们走去,那人连忙转身。
    “基普,是你吗?”那人在风声和波浪声中高声问。
    索尔摇头,“我是巴里。”他用手拢着嘴大声回应。
    “刚才那阵枪声是他妈的怎么回事?你们抓到他了吗?”
    “东边!”索尔语义含糊地叫着,朝那些人身后的海滩挥手。三名警卫举起武器,朝那边跑去。发出大喊的那人操起无线电通话器,语速极快地说了一通。海面上的两艘巡逻艇立刻掉头向东,将探照灯光柱射向树林。
    索尔涉水朝第一艘上岸的巡逻艇走去,把小船的锚从沙地中拔出来,扔回船上,爬上船,将袋子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他背上的血浸透了长长的提手。船上有两台巨大的舷外马达,但必须电子点火,所以需要钥匙,而钥匙此时就插在仪表盘上的点火开关里。
    索尔发动马达,巡逻艇咆哮着搅起一股水花和沙粒,退入水中,朝开阔的海面驶去。开出两百码之后,他掉头向东,全速前进。船首抬起,他绕过了岛的东北端,以四十五节的时速向南方飞驰。浪涛重重地拍打着船首和龙骨,索尔甚至能感受到骨头的震动。无线电通话器里发出刺耳的噪声,他索性将其关掉。向北行驶的船朝他闪灯,但他不予理会。
    索尔将m-16的位置放得更低,以免水沫溅到上面。长着胡茬的面颊上挂着水珠,他就像冲了一个凉水澡一样,精神为之一振。他知道自己流血了,而且正越流越多——他腿上的伤口还没止血,而他背上的血已经黏成一片。虽然肾上腺素的狂潮已然退去,但他的意志却无比坚定。他感觉自己非常强大,而他心头的怒火已无比炽烈。
    一英里外,长长的码头末端,闪烁着一点绿光。码头直接连着小橡树路,而沿着小橡树路走下去,便是那座大宅和大宅里的威廉·冯·伯夏特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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