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孙承宗刚到辽东的时候,他所拥有的,只是山海关以及关外的八里地。
    天启五年,孙承宗巩固了山海关,收复了宁远,以及周边几百里土地。
    在收复宁远之后,孙承宗决定再进一步,占据另一个城市——锦州。他认定,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地点。
    但努尔哈赤似乎不这么看,锦州嘛,又小又穷,派兵守还要费粮食,谁要谁就拿去。
    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孙承宗得到了锦州。
    事后证明,自明朝军队进入锦州的那一刻起,努尔哈赤的悲惨命运便已注定。
    因为至此,孙承宗终于完成了他一生中最伟大的杰作——关锦防线。
    所谓关锦防线,是指由山海关——宁远——锦州组成的防御体系。该防线全长四百余里,深入后金区域,沿线均有明朝堡垒、据点,极为坚固。
    历史告诉我们,再坚固的防线,也有被攻陷的一天。
    历史还告诉我们,凡事总有例外,比如这条防线。
    事实上,直到明朝灭亡,它也未被突破。此后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后金军队用手刨,用嘴啃,用牙咬,都毫无效果,还搭上了努尔哈赤先生的一条老命。
    这是一个科学的、富有哲理的,而又使人绝望的防御体系,因为它基本上没有弱点。
    锦州,辽东重镇,自古为入关要道,且地势险要,更重要的是,锦州城的一面靠海。对于没有海军的后金而言,这又是一个噩梦。
    这就是说,只要海运充足,在大多数情况下,即使被围得水泄不通,锦州也是很难攻克的。
    既然难打,能不能不打呢?
    不能。
    我的一位家在锦州的朋友告诉我,他要回去十分方便,因为从北京出发,开往东三省,在锦州停靠的火车,有十八列。
    我顿时不寒而栗,这意味着,在三百多年前的明朝,要到辽东,除个别缺心眼儿爬山坡的人外,锦州是唯一的选择。
    要想入关,必须攻克宁远,要攻克宁远,必须攻克锦州,要攻克锦州,攻克不了。
    当然,有人会说,锦州不过是个据点,何必一定要攻陷?只要把锦州围起来,借个道过去,继续攻击宁远,不就行了吗?
    是的,按照这个逻辑,也不一定要攻陷宁远,只要把宁远围起来,借个道过去,继续攻击山海关,不也行吗?
    这样看来,努尔哈赤实在是太蠢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就没想到呢?
    我觉得,持有这种想法的人,应该去洗把脸,清醒清醒。
    假定你是努尔哈赤,带了几万兵,到了锦州,锦州没人打你,于是,你又到了宁远,宁远也没人打你,就这么一路顺风到了山海关,准备发动攻击。
    我相信,这个时候你会惊喜地发现,锦州和宁远的军队已经出现在你的后方,准备把你一锅端——除非这两个地方的守将是白痴。
    现在你有大麻烦了,眼前是山海关,没准儿十天半月攻不下来,请屁股后面的军队别打你,估计人家不干。就算你横下一条心,用头把城墙撞破,冲进了关内,抢到了东西,你也总得回去吧。
    如果你没长翅膀,你回去的路线应该是山海关——宁远——锦州……
    看起来似乎比较艰难,不是吗?
    这就是为什么曹操同志多年来不怕孙权,不怕刘备,偏偏就怕马腾、马超的原因——这两位先生的地盘在他的后方。
    这就是孙承宗的伟大成就,短短几年之间,他修建了若干据点,收复了若干失地,提拔了若干将领,训练了若干士兵。
    现在,在他手中的,是一条坚不可破的防线,一支精锐无比的军队,一群天赋异禀的卓越将领。
    但对于这一切,努尔哈赤并不清楚,至少不十分清楚。
    祖大寿、吴襄、满桂、赵率教、毛文龙以及袁崇焕,对努尔哈赤而言,这些名字毫无意义。
    自万历四十六年起兵以来,明朝能打的将领,他都打了,杨镐、刘綎、杜松、王化贞、袁应泰,全都是手下败将,无一例外。在他看来,新来的这拨人的下场估计也差不多。
    但他终将失败,败在这几个无名小卒的手中,并永远失去翻盘的机会。
    话虽如此,努尔哈赤还是很有几把刷子的,他不了解目前的局势,却了解孙承宗的实力。很明显,这位督师大人比熊廷弼还难对付,所以几年之内,他都没有发动大的进攻。
    大的没有,小的还是有。
    在后金的军队中,最优秀的将领无疑是努尔哈赤,但正如孙承宗一样,他的属下,也有很多相当厉害的猛人。
    而在这些猛人里,最猛的,就是八大贝勒。
    失败的叹息
    所谓八大贝勒,分别是指代善、阿敏、莽尔古泰、皇太极、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济尔哈朗。
    在这八个人里,按照军功和资历,前四个大猛,故称四大贝勒,后四个小猛,故称四小贝勒。
    其中最有名的,无疑是两个人:皇太极、多尔衮。
    但最能打仗的,是三个人,除皇太极和多尔衮外,还有一个代善。
    多尔衮年纪还小,就不说了;皇太极很有名,也不说了;这位代善,虽然年纪很大,且不出名,但很有必要说一说。
    事实上,大贝勒代善是当时后金最为杰出的军事将领之一。此人非常勇猛,在与明朝作战时,经常身先士卒,且深通兵法,擅长伏击,极其能打。
    因为他很能打,所以努尔哈赤决定,派他出去打,而打击的对象,就是锦州。
    当代善率军来到锦州城下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是个结结实实的黑锅。
    首先,锦州非常坚固。在修城墙方面,孙承宗很有一套,城不但高,而且厚,光凭刀砍斧劈,那是没指望的,要想进城,没有大炮是不行的。
    大炮也是有的,不过不在城下,而在城头。
    其实长期以来,明朝的火器水平相当高,万历三次征打日本的时候也很经用,后来之所以荒废,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态度问题。
    万历前期,皇帝陛下精神头足,什么事都愿意折腾,后来不想干了,天天躲着不上朝,下面也开始消极怠工,外加火器工作危险性大,吃力不讨好,没准儿出个安全事故,是很麻烦的。
    孙承宗不怕麻烦,他不但为部队添置了三眼火铳等先进装备,还购置了许多大炮,尝试用火炮守城,而锦州,就是他的试点城市。
    虽然情况不妙,但代善不走寻常路,也不走回头路,依然一根筋,找人架云梯、冲车,往城里冲。
    此时的锦州守将,是赵率教,应该说,他的作战态度是很成问题的。面对着在城下张牙舞爪、极其激动的代善,他却心平气和、毫不激动,时不时在城头转两圈,放几炮,城下便会迅速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在赔上若干架云梯、若干条性命,仍旧毫无所得的情况下,代善停止了进攻。
    虽然停止了进攻,但代善还不大想走,他还打算再看两天。
    可是孙承宗似乎是不欢迎参观者的。代贝勒的屁股还没坐热,就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一支明军突然出现在自己的侧翼。
    这支部队是驻守前屯、松山的明军,听说客人来了,没赶上接风,特来送行。
    在短暂的慌乱之后,代善恢复了平静,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将领,他有信心击退这支突袭部队。
    可他刚带队发起反击,就看到自己屁股后面烟尘四起——城内的明军出动了。
    这就算是腹背受敌了,但代善依然很平静,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将领,他很有信心。
    然后,很有信心的代善又得知了另一个消息——宁远、中前所等地的明军已经出动,正朝这边来,吃顿饭的工夫也就到了。
    但代善不愧是代善,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将领,他非常自信、镇定地作出了一个英明的判断:快逃。
    可是来去自如只是一个幻想,很快代善就发现,自己已经陷入重围。明军毫不客气,一顿猛打,代善部伤亡十分惨重,好在来的多是骑兵,机动性强,拼死往外冲,总算奔出了条活路。一口气跑了上百里,直到遇见接他的二贝勒阿敏,魂才算回来。
    此战明军大胜,击溃后金军千余人,战后清点斩获首级六百多颗,努尔哈赤为他的试探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在孙承宗督师辽东的几年里,双方很有点相敬如宾的意思,虽说时不时搞点小摩擦,但大仗没打过。孙承宗不动,努尔哈赤亦不动。
    可是孙承宗不动是可以的,努尔哈赤不动是不行的。
    因为孙大人的任务是防守,只要不让敌人进关抢东西,他就算赢了。
    努尔哈赤就不同了,他的任务是抢,虽说占了挺大一块地方,但当地人都跑光了,技术型人才不多,啥产业都没有,据说有些地方,连铁锅都造不出来。孙承宗到辽东算出差,有补助,还有朝廷送物资,时不时还能回去休个假。努先生完全是原生态,没人管没人疼,不抢怎么办?
    必须抢,然而又不能抢,因为有孙承宗。
    作为世界超级大国,美国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形象代言人——山姆大叔。这位大叔的来历就不说了,他的具体特点是面相端正、勤劳乐观、处事低调、埋头苦干,属于那种不怎么言语,却特能干事的类型,是许多美国人争相效仿的楷模。
    孙承宗就是一个山姆大叔型的人物,当然,按年龄算,应该叫山姆大爷。这位仁兄相貌奇伟(画像为证),极富乐观主义精神(大家都不干,他干),非常低调(从不出兵闹事),经常埋头苦干(参见前文孙承宗业绩清单)。
    刚开始的时候,努尔哈赤压根儿就瞧不起
    孙大爷,因为这个人到任后毫无动静,一点不折腾。什么一举荡平、光复辽东,提都不提,别说出兵攻击,连挑衅斗殴都不来,实在没意思。
    但慢慢地,他才发现,这是一个极其厉害的人。
    就在短短几年内,明朝的领土以惊人的速度扩张,从关外的一亩三分地,到宁远,再到锦州,在不知不觉中,他已收复了辽东近千里土地。
    更为可怕的是,此人每走一步,都经过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趁你不注意,就刨你两亩地,每次都不多占,但占住了就不走,几乎找不到任何弱点。
    对于这种抬头望天、低头使坏的人,努尔哈赤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大踏步地前进,自己大踏步地后退,直到天启五年十月的那一天。
    内幕
    这一天,努尔哈赤得到消息,孙承宗回京了。
    他之所以回去,不是探亲,不是述职,也不是作检讨,而是彻底退休。
    必须说明的是,他是主动提出退休的,但心里并不情愿。他不想走,却不能不走。
    因为他曾无比依赖的强大组织东林党,被毁灭了。
    明末辽东形势
    关于东林党的覆灭,许多史书上的说法比较类似:一群有道德的君子,在无比黑暗的政治斗争中,输给了一群毫无道德的小人,最终失败。
    我认为,这个说法,那是相当的胡扯。
    事实上,应该是一群精明的人,在无比黑暗的政治斗争中,输给了另一群更为精明的人,最终失败。
    许多年来,东林党的失败之所以很难说清楚,是由于东林党的成功没说清楚。
    而东林党的成功之所以没说清楚,是由于这个问题很难说清楚。
    这不是绕口令。其实长期以来,在东林党的兴亡之中,都隐藏着一些不足为人道的玄机,很多人不知道,知道的人都不说。
    凑巧的是,我是一个比较较真的人,对于某些很难说清楚的问题、不足为人道的玄机,有着很难说清楚、不足为人道的兴趣。
    于是,在查阅分析了许多史籍资料后,我得到了这样一个结论:
    东林党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强大;之所以失败,是因为过于强大。
    万历四十八年,在杨涟、左光斗以及一系列东林党人的努力下,朱常洛顺利即位,成为了明光宗。
    虽然这位仁兄命短,只在皇位上活了一个月,但东林党人再接再厉,经历千辛万苦,又把他的儿子推了上去,并最终控制了朝廷政权。
    用正面的话说,这是正义战胜了邪恶,意志顽强,坚持到底。
    用反面的话说,这是赌一把,运气好,找对了人,打对了架。
    无论正面反面,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东林党能够掌控天下,全靠明光宗死后那几天里杨涟的拼死一搏,以及继任皇帝的感恩图报。
    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但绝不是唯一重要的原因。
    因为在中国历史上,一般而言,只要皇帝说话,什么事都好办,什么事都能办,可是明朝实在太不一般。
    明朝的皇帝,从来不是说了就算的。且不论张居正、刘瑾、魏忠贤之类的牛人,光是那帮六七品的小御史、给事中,天天上疏骂人,想干啥都不让,能把人活活烦死。
    比如明武宗,就想出去转转,换换空气,麻烦马上就来了,上百人跪在门口痛哭流涕,示威请愿,午觉都不让睡。闹得你死我活,最后也没去成。
    换句话说,皇帝大人连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你让他帮东林党控制朝政,那是不太现实的,充其量能帮个忙而已。
    东林党掌控朝廷的真正原因在于,他们打败了朝廷中所有的对手,具体说,是齐、楚、浙三党。
    众所周知,东林党中的许多成员是没有什么博爱精神的,经常耍二杆子性格,非我族类就是其心必异,什么人都敢惹。搞了几十年斗争,仇人越来越多,特别是三党,前仆后继,前人退休,后人接班,一代代接茬上,斗得不亦乐乎。
    这两方的矛盾,那叫一个苦大仇深,什么争国本、妖书案、梃击案,只要是个机会,能借着打击对手,就决不放过,且从万历十几年就开始闹,真可谓历史悠久。
    就实力而言,东林党势头大、人多,占据优势,而三党迫于压力,形成了联盟,共同对付东林党,所以多年以来此消彼长,什么京察、偷信,全往死里整。可由于双方实力差距不大,这么多年了,谁也没能整死谁。
    万历末年,有个人来到了京城,不久之后,在极偶然的情况下,他加入了其中一方。
    他加入的是东林党,于是,三党被整死了。
    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物,然而,正是这个小人物的到来,打破了几十年的僵局,这个人名叫汪文言。
    如果你不了解这个人,那是正常的,如果你了解,那是不正常的。
    甚至很多熟读明清历史的人,也只知道这个名字,而不清楚这个名字背后隐藏的东西。
    因为这个人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事实上,为查这位仁兄的生平,我吃了很大苦头,翻了很多书,还专门去查了历史文献检索,竟然都没能摸清他的底。
    在几乎所有的史籍中,对此人的描述都是只言片语,应该说,这是个奇怪的现象。
    对于一个在历史上有一定知名度的人而言,介绍如此之少,是很不正常的,但从某个角度讲,又是很正常的。
    因为决定成败的关键人物,往往喜欢隐藏于幕后。
    汪文言,安徽人,不是进士,也不是举人,甚至不是秀才,他没有进过考场,没有当过官,只是个普通的老百姓。
    对这位老百姓,后世曾有一个评价:以布衣之身,操控天下。
    汪布衣小时候的情况如何不太清楚,但从目前的材料看,他是个很能混的人,虽然不考科举,却还是当上了公务员——县吏。
    事实上,明代的公务员,并非都是政府官员,它分为两种:官与吏。
    参加科举考试,考入政府成为公务员的,是官员,就算层次最低、底子最差的汪文言上升轨迹举人(比如海瑞),至少也能混个县教育局局长。
    可问题在于,明朝的官员编制是很少的。按规定,一个县里有品级、吃皇粮的,只有知县(县长)、县丞(县办公室主任)几个人而已。
    参考消息
    县官不如现管
    科举考试选拔出来的官员,学问虽好,却未必有做事的能力,因此就得依仗胥吏。胥吏虽在官衙上班,却仍是平民身份,而且按照规定,胥吏不能参加科考,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没有做官的资格,永无出头之日。不过,胥吏的优势在于专业化,他们不仅精通各种规定和程序,还深谙各种潜规则。国家的各种政策和法律,一般都是比较笼统的原则性意见,在执行中的尺度全凭胥吏拿捏,这样国家的具体行政权力实际上就落入了这些低微的胥吏手中。难怪明末的顾炎武会叹道:“百官者虚名,而柄国者吏胥也。”
    而没有品级,也吃皇粮的,比如教谕(教育局局长)、驿丞(县招待所所长),大都由举人担任,人数也不多。
    在一个县里,只有以上人员算是国家公务员,换句话说,他们是领国家工资的。
    然而,一个县只靠这些人是不行的,县长大人日理万机,无论如何是忙不过来的,所以手下还要有跑腿的、偷奸耍滑的、老实办事的、端茶倒水的。
    这些被找来干活的人,就叫吏。
    吏没有官职、没有编制,国家也不给他们发工资,所有收入和办公费用都由县里解决,换句话说,这帮人国家是不管的。
    虽然国家不管,没有正式身份,也不给钱,但这份职业还是相当热门的。每年都有无数热血青年前来报考,没关系还当不上,也着实吸引了许多杰出人才,比如阳谷县的都头武松同志,就是其中的优秀榜样。
    这是因为在吏的手中,掌握着一件最为重要的东西——权力。
    一般说来,县太爷都是上级派下来的,没有根基,也没有班底。而吏大都是地头蛇,熟悉业务,有权在手,熟门熟路,擅长贪污受贿、黑吃黑,除去个把像海瑞那种软硬不吃的极品知县外,谁都拿这帮编外公务员没办法。
    汪文言,就是编外公务员中,最狡猾、最会来事、最杰出的代表人物。
    汪文言的官场生涯,是从监狱开始的,那时候,他是监狱的看守。
    作为一名优秀的看守,他忠实履行了守护监狱、训斥犯人、收取贿赂、拿黑钱的职责。
    由于业务干得相当不错,在上级(收过钱的)和同僚(都是同伙)的一致推荐下,他进入了县衙,在新的岗位上继续开展自己的光辉事业。
    值得表扬的是,此人虽然长期和流氓地痞打交道,不光彩的事情也没少干,但为人还是很不错的,经常仗义疏财,接济朋友。但凡认识他的,就算走投无路,只要找上门来,他都能帮人一把,江湖朋友纷纷前来蹭饭,他被誉为当代宋江。
    就这样,汪文言的名头越来越响,关系越来越野,越来越能办事,连知县搞不定的事情,都要找他帮忙。家里跟宋江一样,经常宾客盈门,什么人都有,既有晁盖之类的江洋大盗,又有李逵之流的亡命之徒,上门的礼仪也差不多,总是“叩头就拜”,酒足饭饱拿钱之后,就甘心做小弟,四处传扬汪先生的优秀品格。
    在无数志愿宣传员的帮助下,汪先生逐渐威名远播,终于打出县城,走向全省,波及全国。
    但无论如何,他依然只是一个县衙的小人物,直到有一天,他的名声传到了一个人的耳中。
    这个人叫于玉立,时任刑部员外郎
    。
    这位于员外郎官职不算太高,但想法不低,经常四处串门拉关系。他听说汪文言的名声后,便主动找上门去,特聘汪先生到京城,发挥特长,为他打探消息。
    汪先生岂是县中物,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准备到京城大展拳脚。
    可几个月下来,汪文言发现,自己在县里那套,在京城根本混不开。
    因为汪先生一无学历,二无来历,档次太低,压根儿就没人答理他。无奈之下,他只好出钱,去捐了个监生,不知是找了谁的门路,还混进了太学。
    这可就真了不得了,汪先生当即拿出当年跑江湖的手段,上下打点,左右逢源。短短几月,上至六部官员,下到穷学生,他都混熟了,没混熟的,也混个脸熟。
    一时之间,汪文言从县里的风云人物,变成了京城的风云人物。
    但这位风云人物,依然还是个小人物。
    参考消息
    员外是个什么玩意儿
    在很多古装戏中,经常可以听到员外这个称呼,比如《水浒传》中的卢俊义、《梁祝》中祝英台之父等。在古代,官的编制定额称为“员”,魏晋时期,开始在正员以外增加名额,称为“员外”,如员外散骑常侍、员外散骑侍郎等,均为显职。到了隋朝,隋文帝在尚书省下各司置员外郎一人,作为各司的副职。唐代以后,六部中均沿用此职。此外,对一些卸官赋闲的人,也常称做员外。不过很多时候,一些正员以外的官职,肯花钱就能买到,只是多为虚衔。很多科举无望的有钱人趋之若鹜,一掷千金,只求过把官瘾。这也就导致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员外就等同于地主老财了。
    因为真正掌控这个国家权力中枢的重要人物,是不会答理他的,无论是东林党的君子,还是三党的小人,都看不上这位江湖人士。
    但他终究找到了一位可靠的朋友,并在他的帮助下,成功进入了这片禁区。
    这位不计较出身的朋友,名叫王安。
    要论出身,在朝廷里比汪文言还低的,估计也只有太监了,所以这两人交流起来,没什么心理障碍。
    当时的王安,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虽说是太子朱常洛的贴身太监,可这位太子也不吃香,要什么没什么,老爹万历又不待见,所以王安同志混得相当不行,没人去答理他。
    但汪文言恰恰相反,鞍前马后帮他办事,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除了女人,什么都给了。
    王安很喜欢汪文言。
    当然,汪文言先生不是人道主义者,也不是慈善家,他之所以结交王安,只是想赌一把。
    一年后,他赌赢了。
    在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的那个夜晚,当杨涟秘密地找到王安,通报老头子即将走人的消息时,还有第三个人在场——汪文言。
    杨涟说,皇上已经不行了,太子应立即入宫即位,以防有变。
    王安说,目前情形不明,没有皇上的谕令,如果擅自入宫,凶多吉少。
    杨涟说,皇上已经昏迷,不会再有谕令,时间紧急,绝不能再等!
    王安说,事关重大,再等等。
    僵持不下时,汪文言用自己几十年宦海沉浮的经验,作出了一个判断。
    他对王安说:杨御史是对的,不能再等待,必须立即入宫。
    长期以来,王安对汪文言都极为信任,于是他同意了,并带领朱常洛,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进入了皇宫,成功即位。
    这件事不但加深了王安对汪文言的信任,还让东林党人第一次认清了这个编外公务员、江湖混混的实力。
    继杨涟之后,东林党的几位领导,大学士刘一璟、韩爌,尚书周嘉谟,御史左光斗等人,都和汪文言拉上了关系。
    就这样,汪文言加深了与东林党的联系,并最终成为东林党的一员——瞎子都看得出,新皇帝要即位了,东林党要发达了。
    但当他真正踏入政治中枢的时候,才发现,局势远不像他想象的那么乐观。
    当时明光宗已经去世,虽说新皇帝也是东林党捧上去的,但三党势力依然很大,以首辅方从哲为首的浙党,以山东人给事中亓诗教为首的齐党,和以湖广人官应震、吴亮嗣为首的楚党,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三党的核心是浙党,此党的创始人是前任首辅沈一贯,一贯善于拉帮结派。后来的接班人、现任首辅方从哲充分发扬了这一精神,几十年下来,朝廷内外,浙党遍布。
    齐党和楚党也不简单,这两个党派的创始人和成员基本上都是言官,不是给事中,就是御史,看上去级别不高,能量却不小,类似于今天的媒体舆论,动不动就上疏弹劾,兴风作浪。
    三党分工配合,通力协作,极不好惹,东林党虽有皇帝在手,明里暗里斗过几次,也没能搞定。
    关键时刻,汪文言出场了。
    在仔细分析了敌我形势后,汪文言判定,以目前东林党的实力,就算和对方死拼,也只能死,没得拼。
    而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东林党的这帮大爷都是进士出身,个个都牛得不行,进了朝廷就人五人六,谁都瞧不上谁,看你不顺眼也不讲客套,恨不得操起板砖上去就拍。
    汪文言认为,这是不对的,为了适应新的斗争形势,必须转变观念。
    由于汪先生之前在基层工作,从端茶倒水提包拍马开始,一直相当低调,相当能忍,所以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要会来事,朋友和敌人是可以相互转化的。
    秉持着这一理念,他拟订了一个计划,并开始寻找一个恰当的人选。
    很快,他就找到了这个人——梅之焕。
    梅之焕,字彬父,万历三十二年进士,选为庶吉士,后任吏科给事中。
    此人出身名门,文武双全。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朝廷阅兵,他骑了匹马,没打招呼,稀里糊涂就跑了进去,又稀里糊涂地要走。
    阅兵的人不干,告诉他,你要不露一手,今天就别想走。
    梅之焕二话不说,拿起弓就射,九发九中。射完啥也不说,摆了个特别酷的动作,就走人了(长揖上马而去)。
    除上述优点外,这人还特有正义感。东厂坑人,他就骂东厂,沈一贯结党,他就骂沈一贯,是个相当强硬的人。
    但汪文言之所以找到这位仁兄,不是因为他会射箭、很正直,而是因为他的籍贯。
    梅之焕,是湖广人,具体地说,是湖北麻城人。
    明代官场里,最重要的两大关系,就是师生、老乡。一个地方出来的,都到京城来混饭吃,老乡关系一攀,就是兄弟了。所以自打进入朝廷,梅之焕认识的,大都是楚党成员。
    可这人偏偏是个东林党。
    有着坚定的东林党背景,又与楚党有着密切的联系,很好,这正是那个计划所需要的人。
    参考消息
    鲁班门前弄大斧
    安徽的采石矶在长江北岸,上面有李白的衣冠冢。相传李白曾在那里饮酒赋诗,酒醉后便跳到水中捉月而溺亡。这是个很荒诞但却十分浪漫的传说,因此惹得历代文人争相前来凭吊。等到明代梅之焕再去时,却发现李白墓前凡是可以写字的地方,都已经密密麻麻地刻满了诗句,很多句子,文辞粗俗,语句不通。一想到这些附庸风雅的人居然敢在诗仙面前胡诌乱题,梅之焕感觉十分滑稽,便也做了一首诗讽刺道:“采石江边一堆土,李白之名高千古;来来往往一首诗,鲁班门前弄大斧。”
    东林党一统朝廷演进图
    汪文言认为,遇到敌人,直接硬干是不对的,在操起板砖之前,应该先让他自己绊一跤。
    三党是不好下手的,只要找到一个突破口,把三党变成两党,就好下手了。
    在仔细衡量利弊后,他选择了楚党。
    因为在不久之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
    虽然张居正大人已经死去多年,却依然被人怀念,于是朝中有人提议,要把这位大人从坟里掘出来,修理一顿。
    这个建议的提出,充分说明朝廷里有一大帮吃饱了没事干,且心理极其阴暗变态的王八蛋。按说是没什么人理的,可不巧的是,提议的人,是浙党的成员。
    这下就热闹了,许多东林党人闻讯后,纷纷赶来加入骂仗,痛斥三党,支持张居正。
    说句实话,当年反对张居正的时候,东林党也没少掺和,现在之所以跑来伸张正义,无非是为了反对而反对。提议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是三党提出的,就是错的,对人不对事,不必当真。
    梅之焕也进来插了句话,且相当不客气:
    “如果江陵(指张居正)还在,你们这些无耻小人还敢这样吗?”
    话音刚落,就有人接连上疏,表示同意,但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是,支持他的人,并不是东林党人,而是官应震。
    官应震,是楚党的首领。他之所以支持梅之焕,除了两人是老乡,关系不错外,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死去的张居正先生是湖广人。
    这件事情让汪文言认识到,所谓三党,并不是铁板一块,只要动动手脚,就能将其彻底摧毁。
    所以,他找到了梅之焕,拉拢了官应震,开始搞小动作。
    至于他搞了什么小动作,我确实很想讲讲,可惜史书没写,我也不知道,只好省略,反正结论是三党被搞垮了。
    此后的事情,我此前已经讲过了,方从哲被迫退休,东林党人全面掌权,杨涟升任左副都御史,赵南星任吏部尚书,高攀龙任光禄丞,邹元标任左都御史等。
    之所以让你再看一遍,是要告诉你,在这几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是一个沉默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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