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漏洞
    隆庆六年(1572)六月十日,第一波攻击开始。
    这一天,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刚刚上班,便收到了一封呈交皇帝的奏疏,作者是高拱。他立即打开阅览,却被惊得目瞪口呆。
    奏疏的大致内容是说:太监不过是下人,却一直参与政治,我高拱实在看不过去,特向皇帝陛下建议,收回司礼监的权力,并对敢于乱凑热闹的有关人等进行严惩。
    冯保蒙了,却并非因为恐惧,而是他怎么也想不通,高拱为何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对这封奏疏中的建议,冯保早有心理准备。高拱兄每日磨刀霍霍,动手是迟早的事情,但用这种方式直接上奏,却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因为虽说大臣的奏疏是直接呈送给皇帝的,但那已是朱元璋时代的事情了,随着皇帝越来越懒,许多文书都是由太监转呈,皇帝往往看也不看,就丢给内阁,让内阁票拟处理意见,然后再转给司礼监批红盖章,事情就算结了。
    这就奇怪了,你高拱明明知道皇帝小,不管事,文件都是我盖章,怎么还会上这样的东西?难道你指望我精神失常,打自己耳光不成?
    冯保把脑袋想破,也没明白怎么回事,但这个事总得解决,于是他扣住了奏疏,没有转交内阁,而是自己代替皇帝,在上面批了六个字,然后批红盖章,还给了高拱。
    这六个字是:“知道了,遵祖制。”
    这又是一句传说中的废话,什么祖制?怎么遵守?
    然而,高拱并不生气,他明知这六个字出自冯保的笔下,却只是冷笑了一声,对同在内阁的张居正与高仪说了这样一句话: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
    高仪摇了摇头,张居正笑了。
    冯保,你尽管闹吧,很快你就会知道我的厉害。
    高拱没有就此罢手,而是再次送上奏疏,并特地说明,皇帝公务繁忙,就不劳烦您亲自批阅了,把我的奏疏送到内阁就行,内阁有人管。
    谁管?不就是高拱嘛。
    高先生的意思很简单,翻译过来就是:冯保同志,我知道上次你当了一回皇帝,签了我的奏疏,这次就不劳烦你了,把我的奏疏交给内阁,当然,也就是交给我,我自己来签。
    一见这家伙又开始闹,冯保就头大,私留文件可能要出麻烦,反正这封奏疏只是要个名分,那就给了你吧!
    一念之差,他把奏疏交给了内阁。
    这是一个差点儿让他送命的决定。
    高拱就是高拱,比冯保有文化得多,轮到他当皇上,大笔一挥,刷、刷、刷,在自己的奏疏上批了十九个字,其大体意思是:
    “我看了你的奏疏,对时政非常有用,显示了你的忠诚,就按你说的办吧!”
    高拱表扬高拱,也算有性格。
    文件又送回了冯保那里。看了高拱地批复,他哭笑不得:自己跟自己玩有意思吗?但无奈之下,他还是盖了章。
    不就要个名分吗,你还能翻天不成?给你就是了。
    我要的就是一个名分,高拱得意地笑了,冯保,你还太嫩。
    这一天是隆庆六年(1572)六月十二日,计划圆满完成,第二波攻击即将开始。
    隆庆六年六月十三日,冯保最黑暗的日子来到了。
    工部都给事中程文上书,弹劾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罪大恶极,应予惩办。主要罪恶摘录如下:
    身为太监,竟然曾向先帝(隆庆皇帝)进送邪燥之药(春药),导致先帝因此而死。此外他还假传圣旨,以实现自己掌权的野心。总之一句话,奸恶之徒,罪不可赦!
    照程文兄的说法,不但冯保的官位是改圣旨得来的,连皇帝的死都要由他负责,这是把人往死里整。
    同日,礼部都给事中陆树德、吏部都给事中雒遒上书,弹劾冯保窃权矫诏,应予逮捕审问。
    这还是明的,要知道,程文、陆树德、雒遒都是都给事中,也就是所谓科长,手下都有一大批给事中科员,科长出马,科员自然也不会闲着,四处串联,拉关系闹事。京城里人声鼎沸,杀气冲天,不把冯保千刀万剐不算完事。
    冯保崩溃了。他这才知道高拱的厉害,但他已然束手无策,而且高拱手上还有那封批准免除司礼监权力的奏疏,找皇帝说理也没戏,冯太监彻底绝望了。
    在高拱看来,事情十分顺利,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步,天下将尽在我手!
    隆庆六年六月十四日,最后的准备。
    高拱去拜访了两个人——张居正、高仪。虽说他一直以来都把这两个人当摆设,但毕竟是内阁同僚,要想彻底解决冯保,必须争取他们地支持。
    但高仪的态度让高拱很失望,无论高拱说什么,这位老同学兼老实人都只是点头,也不讲话。于是寒暄几句之后,高拱便离开了。
    张居正就截然不同了,他十分热情地招呼高拱,并尊为上宾。高拱感受到了同志般的温暖,随即将自己解决冯保的全盘计划告知了张居正,当然,最后他还是问了一句:
    “高仪那边已经没有问题,你怎么样?”
    张居正毫不迟疑地回答:
    “自当听从差遣!”
    为表示决心,他还加上了一句:
    “除掉冯保,易如反掌!”
    高拱满意地走了,他还要忙着去联络其他人。
    张居正也很忙,他要忙着去找冯保。
    至此,冯保终于知道了高拱的全部计划。然而在极度恐慌与愤怒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毫无办法,满朝都是高拱的人,骂人的言官都是对头,唯一的盟友张居正,也不过是个次辅,无济于事。
    冯保急了,张居正却丝毫不乱,他镇定地告诉冯保:有一个人可以除掉高拱。
    “谁?”
    “皇帝。”
    冯保恍然大悟,这段时间忙里忙外,圣旨都是自己写的,竟然把这位大哥给忘了。虽说他才十岁,但毕竟是皇帝,只要他下令解决高拱,那就没问题了。
    但是皇帝和高拱又没矛盾,他凭什么支持我们呢?
    面对着冯保的疑问,张居正陷入了沉思,很快,他就想起了一件事:
    “除掉高拱,只需要一句话而已。”
    张居正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不过,这句话还需要改一改。”
    隆庆六年(1572)六月十五日。
    冯保一早就去见皇帝,向他报告一个极为重要的情况:经过自己的缜密侦查,发现了高拱图谋不轨的阴谋。
    既然是阴谋,既然是图谋不轨,那自然要听听的,于是十岁的万历皇帝好奇地抬起头准备听故事,旁边站着紧张到极点的李贵妃。
    当然了,冯保是有犯罪证据的,且证据确凿,具体说来是一句话:
    “十岁孩童,如何做天子!”
    从“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到“十岁孩童,如何做天子”,只改了几个字,就从牢骚变成了谋反,中国文化之博大精深,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虽然张居正搞文字狱,耍两面派,狡诈阴险到了极点,但他还是说错了一点——真正能够解决高拱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帝他妈。
    皇帝他妈,就是李贵妃,通俗叫法是李寡妇。
    用这个称呼,绝无不敬之意,只是她确实是个寡妇,而且是非多。
    我在外地讲学的时候,曾几次谈到张居正,讲完后,下面递条子上来提问,总有这样一个问题:据说李太后(即李贵妃)和张居正有一腿,不知是否属实?
    遇到这种情况,我总是十分认真地回答那位认真的求知者: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因为即使他们俩之间有什么冬瓜豆腐,史书也不会写。至于野史,张大人和李寡妇连孩子都有了,这种事情,乱讲小心被雷劈死。
    但这些传言充分说明,李贵妃是一个不一般的女人。她并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只是一个宫女出身,但据说人长得很漂亮,是宫里面的头号美女,而且工于心计,城府很深,是一块搞政治的材料。
    所以在当时,真正拿主意的并不是连穿衣服都不利索的万历,而是这位李寡妇。
    于是李寡妇愤怒了,皇帝刚刚去世,你高拱竟然来这么一下,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为了把戏做全、做大,据说张居正也出场演了一回,还和冯保唱了双簧,说高拱准备废了万历,另立藩王,讲得有鼻子有眼。
    这下子连十岁的万历都憋不住了,张大人和冯太监的谎言深深地伤害了他幼小的心灵,直到后来高拱死了,他连个葬礼仪式都不批,可见受毒害之深厚。
    李贵妃就更不用说了,高拱那个干瘦老头,一看就不是好人;张居正自然不同了,不但有才能,而且长得帅,不信他还信谁?
    就这么定了。
    隆庆六年(1572)六月十六日,成败就在今日。
    高拱十分兴奋,因为一大早,宫里就传来了消息,命令六部内阁等机关领导进宫开会。在他看来,这必定是弹劾起了作用,皇帝要表态了。
    想到多日的筹划即将实现,高拱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一反常态,派人去找张居正与高仪一起走,他要所有的人都目睹他的胜利。
    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高仪竟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什么病不知道,反正是不能走路。
    可见老实人虽然老实,却未必不聪明。
    张居正就更搞笑了,他的回答很干脆:
    “我前几天中暑,就不去了。”
    这个谎话明显没编好,不说中风瘫痪,至少也说你瘸了才好办,中暑又死不了人,大不了抬你去嘛。
    于是高拱再三催促,还说了一句之后看来很可笑的话,以鼓励张居正:
    “今天进宫理论,如果触怒皇上,我就辞职不干了,你来当首辅!”
    张居正连忙摆手,大声说道:
    “哪里,哪里,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首辅嘛,我是要当的,不过,无须你让。
    禁不住高拱的一片热情,张居正还是上路了,不过,他说自己不太舒服,要慢点走,高大人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这么看来,张居正还算个厚道人——至少不愿看人倒霉。
    高拱的性格与政治生涯
    高拱兴冲冲地朝早朝地点无极殿走去,却意外地发现,一个手持圣旨的人已经站在了道路中间,于是他跪了下去,准备接受喜报,但听到的却是:
    “先帝殡天(即挂)之日,曾召集内阁辅臣,说太子年幼,要你们辅政,但大学士高拱却专权跋扈,藐视皇帝,不知你到底想干什么?”
    骂完了,下面说处理结果:
    “高拱回籍闲住,不许停留!”
    从听到“专权跋扈”四个字开始,高拱就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明明是自己找人黑了冯保,怎么会被人反攻倒算?这位几十年的老江湖彻底崩溃了,从精神到肉体。
    据史料记载,这位兄台当时的表现是面如死灰,汗如雨下,趴在地上半天不动窝。
    但这里毕竟是宫里的御道,你总这么占着也不是个事。高先生还没有悲痛完,就感觉一双有力的手把自己扶了起来,所谓雪中送炭。
    高拱用感激的眼神向身后投去了深情的一瞥,却看见了张居正。
    张居正没有食言,他还是来了,时间刚刚好,圣旨念完,人还没走。看起来,他刚知道这个消息,脸上布满了痛苦的表情。
    刚看到张居正时,高拱险些产生了错觉,明明是自己被罢了官,这位仁兄怎么比我还难受,活像死了亲爹?
    但张居正没有让他想太久,当即叫来了两个随从,把高学士扶了出去。
    高拱的命运就此终结。他聪明绝顶,历经三朝,审时度势,在狂风暴雨中屹然不倒,熬过了严嵩,赶走了赵贞吉、殷士儋以及一切敢于挡路的人,甚至连徐阶也被他一举拿下,最后却败在了这个人的手下,这个他曾经无比信任的同志与战友。
    离开皇宫的高拱却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他必须马上就走。因为圣旨的命令是“不许停留”,说滚就滚,没有二话。
    这是一个十分严厉的处理,一般官员被罢职,都能领到一张通行证,凭着证件,
    可以免费领取马匹,在路上还可以住官方招待所(驿站),毕竟为朝廷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给个人性化待遇不过分。
    然而,高拱却分毫没有,只等到了一群手持刀剑的大兵,催促他赶紧滚蛋。于是这位曾经权倾天下的大哥只好找了几头骡子,将就着出了城,后面的人还不依不饶,一直把他赶出二十里外才回京,真是够狠。
    离开了京城,刚刚喘口气,却又遇上一个等候他们多时的人。与当兵的不同,这个人手上拿着一样高拱急需的东西——驿站使用通行证。
    然而,高拱却没有接受,因为这位兄弟自报了家门:张大学士派我来的。
    张居正实在很体贴,他一手导演了那道圣旨地诞生,自然也知道高拱的待遇,所以他派人等在这里,就当是送给高拱的退休礼物,朝廷第一号善人非他莫属。
    何谓善人?
    做好事要不留名,做坏事要擦屁股,这就叫善人。
    张居正和高拱的关系变化
    第一个独裁者
    高拱愤怒了,他不是白痴,略加思考,就明白自己上当了,这个所谓的战友同志,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败类,然而为时已晚。
    赶我走的是你,送我通行证的也是你,既上香又拆庙,你装什么孙子?
    所以,他用自己剩下的唯一方式表示了抗议——不收。
    气鼓鼓的高拱扭头就走。在此后的岁月中,他埋头于学术研究,偶尔也骂一骂张居正,为表示对此人的蔑视,他给了这位昔日同事一个响亮的称呼——荆人(张居正是湖广荆州人)。
    人走了,事情也该完了,这是高拱的想法。
    然而事实证明,他实在是高估了张居正的道德水平,玩死人不偿命的把戏还在后头。
    高拱的仕途
    此时,最为得意的莫过于张居正了。他巧妙地利用了冯保与高拱的矛盾,只出了几个点子,就整倒了这位老到的政治家,为这个延续了三十余年的死亡游戏画上了句号。
    自嘉靖二十七年(1548)起,在嘉靖的英明怠工下,大明王朝最为优秀的六位天才开始了角逐,除了一边看热闹的杨博外,大家都赤膊上阵,近身肉搏。徐阶等死了陆炳,除掉了严世蕃,把持了朝政,却被高拱一竿子打翻,家破人亡,之后高拱高调上台,风光无限。
    然而,胜利最终却属于一直低调的张居正,他等到了最后,也熬到了最后,在暗处用一记黑枪结果了高拱,成了游戏的终结者。
    严嵩输给了徐阶,不是正义战胜邪恶,而是他不如徐阶狡猾。徐阶输给了高拱,不是高拱更正直,而是因为他更精明。现在,我除掉了高拱。所以事实证明,我才是这个帝国最狡诈、最杰出的天才。
    再见了,我曾经的朋友;再见了,我曾经的同僚!你的雄心壮志,将由我去实现。
    其实我们本是同一类人,有着同样的志向与抱负,我也不想坑你,但是很可惜,那个位置实在太挤。
    大臣是我的棋子,皇帝是我的傀儡,天下在我的手中,世间已无人是我的对手。
    好吧,那么开始我的计划吧,现在是时候了。
    一般说来,当官能混到张居正这个份儿上,也就算够本了。
    高拱走了,内阁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但凡有什么事情,都由他批示处理意见,批完后,去找死党冯保批红、盖章。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嘉靖至隆庆年间的权力更迭
    而皇帝同志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这位仁兄刚十岁,能看懂连环画就算不错了,加上皇帝他妈对他还挺暧昧,孤儿寡母全指望他,朝中大臣也被他治得服服帖帖,也就是说,从高拱走的那一刻起,大明王朝的皇帝就改姓张了。
    综观中国历史,一个老百姓家的孩子,做文官能做到连皇帝都靠边站,可谓是登峰造极了。要换个人,作威作福,前呼后拥,舒舒坦坦地过一辈子,顺便搞点儿政绩,身前享大福,身后出小名,这就算齐了。
    然而事实告诉我们,张居正不是小名人,是大名人,大得没边,但凡有讲中国话的地方,只要不是文盲村,基本都听过这人。
    之所以有如此成就,是因为他干过一件事情——改革。
    什么叫改革?通俗的解释就是,一台机器运行不畅,你琢磨琢磨,拿着扳手螺丝刀上去鼓捣鼓捣,东敲一把,西碰一下,把这玩意儿整好了,这就叫改革。
    看起来不错,但要真干,那就麻烦了,因为历史证明,但凡干这个的,基本都没什么好下场。其结局不外乎两种:一种是改了之后,被人给革了,代表人物是王安石同志,辛辛苦苦几十年,什么不怕天变,不怕人怨,最后还是狼狈下台,草草收场。
    另一种则更为严重,是改了之后,被人革命了,代表人物是王莽。这位仁兄励精图治,想干点事情,可惜过于理想主义,结果从改革变成了革命,命都给革没了。
    由此可见,改革实在是一件大有风险的事情,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两个字——利益。你要明白,旧机器虽然破,可大家都要靠它吃饭,你上去乱敲一气,敲掉哪个部件,没准儿就砸了谁的饭碗,性格好的,找你要饭吃;性格差的,抱着炸药包就奔你家去了。总之是不闹你个七荤八素誓不罢休。
    如果把天下比做一台机器,那就大了去了,您随便动一下,没准就是成千上万人的饭碗,要闹起来,剁了你全家那都是正常的。
    所以正常人都不动这玩意儿,动这玩意儿的人都不怎么正常。
    然而,张居正动了,明知有压力,明知有危险,还是动了。
    因为他曾见过腐败的王爷、饿死的饥民、无耻的官员;因为他知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能靠神仙皇帝;因为他相信,穷人也是人,也有生存下去的权利。
    因为在三十余年的钩心斗角、官场沉浮之后,他还保持着一样东西——理想。
    在我小时候,一说起张居正,我就会立刻联想到拉板车的。拜多年的教育所赐,这位仁兄在我的印象里,是天字第一号苦人,清正廉明,努力干活,还特不讨好,整天被奸人整;搞了一个改革,还没成功,说得你都恨不得上去扶他一把。
    一直到十几年后,我才知道自己被忽悠了。这位张兄弟既不清正,也不廉明,拉帮结派,打击异己,那都是家常便饭。要说奸人,那就是个笑话,所有的奸人都被他赶跑了,你说谁最奸。
    更滑稽的是,不管我左看右看,也没觉得他那个改革失败了,要干的活都干了,要办的事都办了,怎么能算失败?
    所以我下面要讲的,是一个既不悲惨、也不阴郁的故事,是一个成功的故事。
    在张居正之前,最著名的改革应该就是王安石变法,当然,大家都知道,他失败了。
    为什么会失败呢?
    对于这个可以写二十万字论文的题目,我就不凑热闹了,简单说来一句话:
    王安石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自以为聪明;而张居正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自以为愚蠢。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存在的东西,必有其合理性,否则它就绝不会诞生。而王安石不太懂得这个道理,他痛恨旧制度,痛恨北宋那一大帮子吃闲饭的人。但他不知道的是,旧有的制度或许顽固,或许不合理,却也是无数前人伟大智慧的结晶。制定制度和执行制度的人,都是无与伦比的聪明人,比所有自以为聪明的人要聪明得多,僵化也好,繁琐也罢,但是,有效。
    所以这位老兄雄心勃勃,什么青苗法搞得不亦乐乎、热火朝天,搞到最后却不能用,所以,白搭。
    而张居正就不同了,他很实在。
    要知道,王安石生在了好时候,当时的领导宋神宗是个极不安分的人,每天做梦都想打过黄河去,解放全中国,恨不得一夜之间大宋国富民强,所以王安石一说变法,就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相比而言,嘉靖就懒得出奇了,反正全国统一,他也没有征服地球的欲望,最大的兴趣就是让下面的人斗来斗去。张居正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从小翰林到大学士,他吃过苦头,见过世面,几十年夹缝中求生存,壮志凌云,那是绝对谈不上了。
    所以在改革的一开始,他就抱定了一个原则——让自己活,也让别人活。具体说来,就是我不砸大家的饭碗,大家也不要造我的反,我去改革,大家少贪点,各吃各的饭,互不干扰。
    改而不革,是为改革。
    似乎上天也想成全张居正。他刚接任首辅,大权在握不久,就获知了另一个好消息——高仪死了。
    高仪同志不愧是天下第一老实人,自从高拱被赶走后,便开始寝食不安,唯恐张居正手狠心黑,连他一锅端了,日复一日,心理压力越来越大,一个月后就吐血而死,去阎王那里接着做老实人了。
    对高仪的死,张居正丝毫不感到悲痛,因为从根子上说,他和高拱是同一类人,却比高拱还要独裁,看见有人在眼前晃悠就觉得不爽,管你老实不老实,死了拉倒。
    其实这也怪不得张居正,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共同创业的人大都逃不过“四同”的结局:同舟共济——同床异梦——同室操戈——同归于尽。
    于是自嘉靖登基时起,经过五十余年地漫长斗争,张居正终于一统天下,上有皇帝他妈支持,下有无数大臣捧场,外有亲信戚继光守边界,内有死党冯保管公章,皇帝可以完全无视,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比真皇帝还皇帝,一呼百应,真正实现了团结。
    把所有不服你的人都打服,敢出声就灭了他,所有人都认你当大哥,这就叫实现团结。
    “四同”结局
    团结之后的张居正终于可以实现他的理想了,这就是后来被无数史书大书特书的“张居正改革”。
    说起改革,总有一大堆的时间、地点、人物以及背景、意义等。当年本人深受其害,本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就不啰唆了,简单说来,张居正干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叫做一条鞭法。这个名字很不起眼,但这件事情却极其重大,用今天的话说,那是具有跨时代的意义。
    因为这个跨时代的一条鞭法,改变了自唐朝以来延续了八百余年的税制,是中国赋税史上的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转变。
    上面这段话是我在历史论文中用的,看了头晕也别见怪,毕竟这话不说也不行。把伟大意义阐述完了,下面说实在的,保证大家都能看懂:
    自古以来,国家收税,老百姓交税,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毕竟朱重八等人不是慈善家,出生入死打江山,多少得有个盼头。
    怎么收税,各朝各代都不同,但基本上税的种类还是比较固定的,主要分为三块:
    张居正的统一战线
    一是田税,皇帝拼死拼活抢地盘,你种了皇帝的地,自然要交钱。
    二是人头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百姓都是皇帝的子民(都是他的资源),有几个人交几份钱,这是义务。
    三是徭役,说穿了就是苦力税,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遇到修工程、搞接待的时候,国这不但要你出钱,有时还要你出力。两手一起抓,一个都不能少。
    有人可能会说,要是我那里都是山,没田怎么办呢?或者说我有田,但不种粮食,又怎么办呢?这个你不用担心,国家早就替你想好了,权利可以不享受,义务绝对跑不掉。
    简单说来是有什么交什么,山里产蘑菇,你就交蘑菇;山里产木材,你就交木材,田里要种苹果,你就交苹果;要种棉花,你就交棉花。收起来放仓库,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坏不了。
    个把“刁民”可能会问:那我要是捕鱼的渔民呢,你又没冰箱,鱼总不能放着发臭吧?
    嘿嘿,放心,朝廷有办法,做成咸鱼不是照样交吗?跑不了你小子。
    中国的老百姓上千年就背着这么三座大山,苦巴巴地熬日子。
    实事求是地讲,在中国历史上,大一统王朝的统治者,除了某一些丧心病狂,或是急等用钱的人外,对百姓负担还是很重视的,田赋的比例基本都是二十比一(5%),或是十比一(10%),能收到五比一(20%),就算是重税了。
    从这个数字看,老百姓的生活在理论上,还是能够过下去的
    。
    不过很可惜,仅仅是理论上。
    说起来是那么回事,一操作起来就全乱套。
    因为在实际执行中,各级官吏很快发现,能钻空子捞钱的漏洞实在是太多了:比如你交苹果,他可以挑三拣四,拿起一个,说这个个头小,算半个,那个有虫眼,不能算;你交棉花,他可以说棉花的成色不好,抵一半,你也只能回家再拉去。
    这还是轻的,最大的麻烦是徭役。因为田赋和人头税多少还能见到东西,当官的赖不掉,徭役可就不好说了,修河堤、给驿站当差、整修道路,这都是徭役,完成了任务,就算完成了徭役。
    那么谁来判定你是否完成任务呢?——地方官。
    这就是所谓的黄鼠狼看鸡了,遇到良心好的,还能照实记载,遇到不地道的,就要捞点儿好处。你要没钱,他就大笔一挥——没干!有意见?这事我说了算,说你没干就没干,你能咋地?
    事实证明,在当时,除了一小撮品行较好的人外,大多数朝廷官员还是不地道的,是不值得信任的。有漏洞不钻,有钱不捞,这个要求实在有点高。总之是一句话,玩你没商量。
    无数的老百姓就是这样被玩残的,朝廷没有好处,全被地方包干了。
    此外,这一收税制度还有很多麻烦,由于收上来的都是东西,且林林总总,花样繁多,又不方便调用。
    比如江浙收上来一大堆粮食,京城里吃不了,本地人又不缺,听说西北缺粮食,那就往那边运吧?一算,粮价还不够运输费。那就别折腾了,放在粮仓里喂老鼠吧。
    更头疼的是,各地虽然上交了很多东西,除了粮食,还有各种土特产、中药药材等等,却没有多少银两,这些玩意儿放在京城里又占地方,还要仓管费,遇上打仗,你总不能让当兵的吃棉花、提几两药材当军饷吧。
    而某些吃饱饭的大臣无聊之中,想了个馊主意,说既然有这么多东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拿去给京城的官员们发工资。比如你是户部正六品主事,按规定你该拿多少工资,但到发钱那天告诉你,国家现金不够,我们现在只能发一部分钱和粮食给你,剩下的用棉花抵,不过你放心,我们到市场上估算过,如果等价交换,拿这些棉花绝不吃亏。
    参考消息
    混乱的徭役
    隆庆六年,御史上奏:整个大明的户口管理已混乱不堪,里胥手里的黄册(即官方户口名册)根本不记载真正的人丁数量。钱粮税务,谁家给了;差役徭役,谁家没派,完全是根据豪绅的有钱程度来记录的。有钱的官绅贿赂里胥,逃税避役蔚然成风。而各地方官手中又有一套“白册”,记录各类人员的实情,明目张胆地把豪绅避开,强征平民的徭役。黄白册之分,就好比朝廷的明暗账一样,搅得黄册制度形同虚设。
    一条鞭法
    奶奶的,老子辛辛苦苦干到头,就拿着这几袋棉花回家?老婆孩子吃什么?
    必须说明,这绝对不是搞笑。自朱元璋以来,明代官员都是这么领工资的,有时是粮食,有时是药材,个别缺了大德的皇帝还给纸币(胡乱印刷的,不值钱)。早上领工资,下去就去集贸市场兼职小商贩叫卖的,也绝不在少数。
    国家吃了亏,百姓受了苦,全便宜中间那帮龟孙了。
    所以张居正决定改变这一局面。他吸取地方经验,推出了一条鞭法。
    一条鞭法的内容很多,但最主要的,是颁布统一规定,全国税收由实物税变为货币税,明白点说就是以后不收东西了,统一改收钱。
    这是一个看上去很简单的命令,却有着绝不简单的历史意义。
    因为从此以后,不管是田赋、徭役还是人头税,都有了统一的标准,不是当官的说了算,交上来真金白银,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再任由官员忽悠。
    当然了,根据官员必贪定律,张居正也给大家留下了后路。因为各种物品如粮食、水果、药材、丝绸,都按照规定折算成银两上缴,而折算比率虽是由朝廷掌握,但地方上自然有特殊情况,适当照顾照顾,从中捞一笔,似乎也是很正常的。
    于是皆大欢喜,朝廷拿到的,是白花花的银子;老百姓也不用听凭官员糊弄,贪也好,抢也好,说好了宰一刀就宰一刀,至少日子好过点儿;官员们好处少了,但也还过得不错,就这么着了。
    所以事实证明,越复杂的政策,空子就越多,越难以执行,王安石就大体如此。一条鞭法虽然看似简单,却是最高智慧的结晶,正如那句老话所说:
    把复杂的问题搞简单,那是能耐。
    张居正和他的一条鞭法就此名留青史,并长期使用,而那三座大山也一直没动窝。雍正时期实行摊丁入亩,将人头税归入田赋,才算化三为二(实际上一点儿都没减,换了个说法而已)。徭役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正式废除,而历史最为悠久的田赋,也就是所谓的农业税,前几年也终于得以停征。
    社会主义好,这是个实在话。
    参考消息
    禁用铜钱
    要说发纸币,还是朱元璋起的这个头。洪武八年,朝廷下发纸钞,与铜制钱并行流通。到了洪武二十七年,官方又宣布即日起禁止使用铜制钱,改为全部使用纸钞。百姓不将铜制钱换成纸币的,轻者罚款,重则杀头。虽然朱元璋很有遏制贵金属流失的先见之明,但身边却没有什么懂经济的专业人才辅助他,这个方案出台后,民众开始大规模地私埋铜钱。迄今为止,从地底挖出来的洪武时期私藏铜制钱,已经突破了两万吨。
    古代赋税的变迁
    张居正干的第二件事情,其实是由一封信引起的。
    万历元年(1573),张居正上书皇帝,当然了,其实就是上书给他自己。在这封自己给自己的信中,他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月有考,岁有稽,使声必中实,事可责成。”
    一个历史上鼎鼎大名的政策就此诞生,而它的名字,就是此名中的两个字——考成。
    这就是张居正改革的第二大举措——考成法。
    如果你不知道考成法,那很正常,但如果你没有被考成法整过,那就不正常了,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考成大致就相当于今天的考勤。
    张居正搞出了一整套制度,但他很清楚,制度是次要的,执行是主要的,指望自己手下这群懒汉突然良心发现,辛勤工作,那是天方夜谭。
    所以经过反复思索,张大学士想出了这个绝妙的办法,具体说来就是记账。比如一个知府,每年年初就把要完成的工作一一列明,抄录成册,自己留一份,张居正那里留一份,到了年底一对,如果发现哪件事情你没做,那就恭喜你了,收拾东西准备去县城吧。
    如果你到了县城依然如此,对你的处分也依然如此,直到捆被子滚蛋为止。
    该法令适用范围近似于无穷大,从中央六部到边远山区,如不照办,一概都照章处理。
    按照以往规律,新官上任三把火,雄心勃勃一回,烧完之后该干吗就干吗,所以有些官员也不在意,以为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可他们把牙咬碎,也没等到完事的那一天。
    张居正这次是动真格的,真格到了有点儿恶心人的地步。比如万历三年(1575),有人反映,赋税实在太难收,你说收十万就十万,遇到歉收,你让我去哪儿淘银子?
    事实证明,张学士还是很民主的,很快,他就颁布规定,从今以后地方赋税,只要收到一定数量,就算没收全,也可以不处分。
    但指标下来了,大家都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个“一定数量”是九成。
    这明摆着是把大家涮着玩,我能收到九成,还用叫苦吗?然而,张先生用行动告诉大家,收不收得到,那是你的事;处不处分你,那是我的事。
    第一个当火锅底料的,是山东的一群难兄难弟,运气实在不好,死收活收就是没收全。更为可笑的是,其中有位仁兄,赋税收到了八成八,还是被咔嚓一刀,全部集体降级。
    于是从此以后,官员们一改往日作风,认真干活,兢兢业业,只求年底弄个考核合格,那就菩萨保佑了,工作效率也得以大幅度提高。
    当然了,考成法能够实施,那还要靠张居正,要知道这位兄弟当年也是一路混过来的,朝廷里那些歪门邪道、贪污伎俩,他都清清楚楚。想当初他老人家捞钱的时候,下面这帮小年轻还在啃烧饼。如今最滑的老滑头当权,谁敢跟他玩花样?
    以上就是考成法的主要内容,但并非全部内容,因为事实上,张居正相当狡猾,在那封信中,他还偷偷夹杂了一句极为重要的话,以实现他的个人目的。这句话很不起眼,却是他死后被人清算的真正原因。
    这事留到后面讲,因为光荣事迹还没说完。
    在张居正的严厉督促下,官员们勤勤恳恳,努力工作,国家财政收入不断上升,自正德以来走下坡路的明朝,又开始爬坡了。
    内政蒸蒸日上的同时,明军的实力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因为几位猛人的存在。
    戚继光自然是头把交椅,虽说他只是个总兵,职务比谭纶和王崇古要低,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个人的后台太硬,哪怕是兵部尚书,每次到蓟州视察,对戚总兵都是客客气气的。
    而事实也确是如此,张居正对戚继光实在是好得过了头:下属不听话了,换!副手不听话了,换!上司不听话了,换!
    这么一搞,就把戚继光搞成了个无人敢碰的角色,大家都对他尊敬有加。偏偏这位戚大哥还很会来事,每次京城有领导来参观,他都要亲自作陪,请吃请喝请娱乐,完事了还要送土特产,据说都是用车拉回去的。如此猛料的人物,谁敢惹?
    蓟州边墙
    在戚继光之前,十七年间,蓟州总兵换了十个人,平均任期1.7年。这个鬼地方,天天有蒙古人来转悠,守这里不是被打跑,就是被打死,运气好的被抓回去追究责任,实在没法待。
    但戚继光就不同了。他到这里之后,只打过几个小仗,之后一直镇守边界十六年,竟然没人敢来。
    究其原因,还是他守得太好。刚到边界不久,他就大力推广修建烽火台,把城墙连成一片,形成了稳固的防御体系。此外,他还大力发展火器,基本上是人手一杆枪。原先在浙江打日本人,好歹还用个鸳鸯阵,现在索性就不搭理人了,蒙古骑兵每次来,还没等挨着城墙,就被一阵乱枪扫射,等你在城外跑累了,再派兵出去打落水狗。这么个折腾法,蒙古人实在受不了,长此以往,大家就都不来了。
    由于戚继光这边密不透风,蒙古部落就跑到辽东去混饭吃,希望有条生路。
    可惜的是,镇守辽东的,恰恰是李成梁。这位李总兵堪称当时第一号横人,他所管辖的地方,既不修城墙,也不搞火器,防务看似十分松懈,所以很多蒙古人慕名而来,想抢一把。可是事实告诉他们,李总兵虽然不砌墙头,却擅长扔砖头。
    他之所以不守,是因为喜欢进攻,别人都怕骑兵,唯独他不怕,因为他是当时明朝最为优秀的骑兵将领,手下有一支精锐的骑兵,人称“辽东铁骑”。这支部队战斗力极强,在他镇守期间,出战三十余次,战无不胜,经常追着蒙古人到处跑,让人闻风丧胆,是后来天下第一强军“关宁铁骑”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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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继光的自主权
    从徐阶到高拱,再到张居正,都给过戚继光极大的支持,朝廷也授予戚继光极大的自主权,允许他自行决定兵器、军马的购买,甚至包括研发火器的权力。谭纶还建议给予戚继光守防全权,并在接任总兵职务后的三年练兵期内,不受以文制武的制度约束。但这个建议遭到了全体文官的集体攻击,迫于压力,隆庆下达了“和衷共济”的指示,让戚继光每年接受一次文官的检查。
    当然,这位兄台因为打仗太多,杀人太狠,也有点儿浑,还惹了个大祸。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到时再讲。
    蓟州和辽东有这两人守着,宣大那边也不打了,大家正忙着做生意,没有工夫打仗,于是困扰了明朝几百年的边界问题终于得以缓解。
    国库充裕,边界安宁,大明王朝已经建立了两百年,混到这时候竟然还有如此局面,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而这一切的缔造者,正是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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