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息一声:“二夫人也是红颜薄命,早在八年前,便已死在了庄子上。至于二小姐,两年前也香消玉殒了。”
    说罢,他望着两人,诚恳道:“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绝无半句虚言。你们若想利用这个抓住忠勤伯的?把柄,只怕是难了,二夫人都死了八年了。”
    见两人默然不语,他忙道:“那?个,你们若是想牢牢捉住把柄,也不是没?有机会。二夫人死前在的?那?个庄子,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可以去问问。”
    沈青黛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外。
    赵令询重新将布条塞在李年口中:“我们走?后?,你自行解绑。今日?之事?,不可外道。”
    屋外明月高悬,一轮清辉洒在寂静的?庭院。
    沈青黛拉下蒙在脸上的?黑布,突然就流下泪:“赵令询,我想家了,我想……回家。”
    第120章 人间一世21
    次日一早, 两人未用早膳,便离开了忠勤伯府。
    薄雾已散,晨间?的登州渐渐热闹起来。街道两边店铺皆已开门, 堂倌们开始唱诺迎客。虹桥之上,行人增多, 桥下船只往来不绝。
    沈青黛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娘亲。
    原本以为只要?找到?李年, 问出娘亲的身世, 便可顺图索骥, 查到留行门幕后黑手。可听闻娘亲遭遇, 她心疼之余, 却又有更多谜团涌上心头。
    昨夜翻来覆去,她试图从娘亲的过?往中捋出一点线索。
    娘亲既被流放,若想?逃脱, 势必要?经历千难万阻。
    逃出后她一个弱女子,究竟是如何生存的?
    她曾以方?家义女的身份进入忠勤伯府,那?方?家究竟知不知情??
    娘亲对忠勤伯的态度,为何会如此反复?在她印象里, 娘亲明明是十分厌恶他的。
    还有,娘亲既是戴罪之身,藏身庄子上本是万全之策,为何非要?冒着风险入京?
    一支红彤彤的糖葫芦挡在眼前,沈青黛抬头,赵令询举着糖葫芦递给她。
    沈青黛默默接过?,日光下, 裹着糖浆的山楂红润透亮,令人垂涎。
    她轻轻咬了一口, 丝丝酸甜交织,正是记忆中的味道。
    赵令询见她眉头舒展,才道:“既来到?登州,咱们有的是时间?,你不要?急于一时。登州这里你熟,凡事调查起来也方?便。待会回到?客栈,先好好吃顿饭,咱们慢慢梳理?。”
    沈青黛点头,望着街边林立的商铺,她放下手中的糖葫芦,问道:“你再仔细想?想?,宫中可有位姓方?的妃嫔?”
    赵令询摇头:“宫中妃嫔众多,即便入了宫,也未见得能得圣上宠幸。”
    沈青黛咬了一口糖葫芦:“这个方?家,李年说是巨商,可我在登州十多年,怎么从未听人提过?。”
    赵令询道:“兴许他们是离开登州太久了,一个商户,又有谁会留意?呢。”
    两人回到?客栈,与翠芜汇合后,换了衣衫便下楼用膳。
    此时客栈内人已快坐满,没有多余的空位,三人只得找个角落随便坐下。
    三碗馄饨很快被端上来,白嫩嫩的薄皮云朵一样漂浮,上面浮着绿油油的葱花。
    赵令询眉头一皱,沈青黛笑着将?他面前的馄饨拉过?去,用勺子将?上面的葱花盛到?自己碗内。
    赵令询同她一起吃过?馄饨,曾听她刻意?吩咐过?老板不加葱。
    他疑道:“你不是不吃葱吗?”
    沈青黛笑道:“我一个登州人,怎么可能不吃葱。我那?是知道你不吃葱,下意?识帮你叫的。后来想?想?觉得不妥,才假意?说我也不吃。”
    赵令询没想?到?,沈青黛竟然知晓他不喜欢吃葱,再吃起来馄饨只觉得香嫩无比。
    登州人生性豪爽,很快整个客堂就热闹起来,三三两两天南海北地聊着。
    “最近登州可谓好事多多啊,真是畅快。”
    “的确如此,别的不说,单说那?些个豪绅,在登州兴建赌场青楼,搞得乌烟瘴气的,朝廷说出手就出手,终于将?他们整治了。”
    他们说的应是周方?展,周方?展自认登州一行一无所获,归来垂头丧气。却不知,在登州百姓眼里,他是实打实地做了好事。
    “听闻近日咱们这里出了祥瑞,老汉我七十有余,竟从未见过?此等?异象。”
    “你们说的是白鹤衔玉吧?”隔壁桌一个中年男子凑了过?去,“那?白鹤我有幸见过?,通身洁白,羽毛银光闪耀,就像是……贵人小姐一样。”
    “可曾见它?衔玉?”有人急切问道。
    “那?倒没有,不过?我听人说,那?白鹤是在积羽山被发现,当时它?从山间?翩然飘落,口中衔着一块白玉,玉上刻着宣运永昌的字样。”
    “如今刘知府携祥瑞入京,要?一步登天喽。”
    “我有个远房表哥就在府衙里当差,他说朝廷钦天监夜观天象,见景星出,有紫气在东,只怕咱们登州德蒙上天眷佑,怕要?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沈青黛听他们煞有介事,讨论得热火朝天,不由觉得好笑。先不说白鹤本就是寻常之物,就那?刻字的白玉,“宣运永昌”,这不明摆着是人为。
    赵令询知晓她在想?什么,于是笑道:“圣上又岂会不知祥瑞之事,多半是人为。只不过?这种天降吉祥之事,于社稷无碍,又能彰显大?宣国祚兴盛,圣上顺水推舟罢了。”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刘知府此次风光进京,忠勤伯却罢官归来,所谓天意?难料就是如此吧。”
    “活该,他那?是身不正自作孽,你看他魏家在登州时,就他那?小公子,整日的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忠勤伯从不约束。别的不说,就说刘知府之前那?儿?子,不就是被忠勤伯那?个小公子活活打死?的。”
    “是啊,还有他那?个夫人,也不是什么善茬。我前阵子听京城回来的亲戚说,他们自家的二小姐,就是被他那?夫人害死?的。”
    沈青黛见讨论到?自己身上,只闷着头继续吃着馄饨。
    “这个我知道,我隔壁邻居表姑的弟妹曾在忠勤伯府做事,她说啊,当初从京城来了个世子爷,这世子爷呢,那?是一表人才,一门心思想?要?求娶二小姐。这大?夫人呢,想?把自己亲闺女嫁过?去当世子妃,于是她就设计陷害二小姐,导致她失足跌下山崖而亡。你们说,这要?是没有大?夫人从中作梗,人家神仙眷侣的,娃娃都不知道抱了多少呢。”
    市井之言,总是犀利直接。沈青黛咳了几声,险些被呛到?。
    赵令询却毫不在意?,似乎还有些开心,他笑道:“他们添油加醋,倒像是自己亲身经历一般。”
    “那?些世家大?族高门大?户的事,哪是咱们小老百姓能懂的。我就知道,喝了这碗粥,要?回去喽。”
    “范老,别慌着走啊,再唠一会。”
    “不聊了,我必须要?回了。今日我若不将?那?些书都整理?一下,我那?婆娘就都要?给我扔了,到?时候哭都没机会喽。”
    人群发出一声哄笑,很快聊起了别的话题。
    沈青黛方?举起的勺子,一下落在碗里,发出叮叮清响。
    必须要?回,不得不回的理?由?
    当年娘亲执意?进京,是否也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她将?碗推倒一边:“赵令询,我想?起来了。十二年前,我和我娘进京之前,我娘因生意?之事,曾偷偷回过?一次登州城。自从登州城回来之后,我娘便有些心神不定。我那?时年幼,只当娘是因为生意?之事发愁。而今想?来,似乎是她在登州城发现了什么事,才让她不得不进京。”
    赵令询凝眉沉思片刻:“你娘好不容易逃脱,却甘愿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进京,想?必定是一件大?事。这样,咱们这就去登州府衙,查看十二年前,是否有事发生。”
    三人不再停留,即刻动身前去登州府衙。
    刘知府已经前往京城,府内做主的只有一个属官。两人亮出中亭司的腰牌,那?属官虽不敢怠慢,但言语间?多有推阻。
    沈青黛只得指着赵令询道:“这位是肃王世子,我们是奉命来此查案,还请这位大?人莫要?阻拦才是。”
    那?人偷偷瞄了一眼赵令询,只见他一身锦衣华服,雍容华贵,眉宇间?贵气逼人。他不过?是登州一介小官,京城的大?人物哪里敢得罪,当即带着几人进了府衙偏厅。
    赵令询落座后,理?着衣摆道:“十二年前秋日登州诸事记载,劳烦悉数取来。”
    那?人面露难色:“啊?全部都要??”
    沈青黛想?了想?:“也不是全部,像府内外公文?,吏房、礼房档案,农田水利,关税盐赋等?一概不要?。另外,只要?中旬即可。”
    听她一说,那?人隐隐有了点头绪,忙答道:“明白,下官这就去让人归置好送过?来。”
    赵令询看了看翠芜,他道:“案卷文?书整理?起来颇为繁琐,我们身边这位翠芜姑娘是整理?的一把好手,由她帮忙,相信定会省心不少。”
    那?人苦笑一声:“世子想?得真周到?。”
    两人等?了约一炷香功夫,翠芜带人将?案卷悉数搬进来。
    沈青黛望着满满几大?桌子的案卷,思索道:“我娘曾以经营种植草药起家,工房档案必须要?查。”
    想?到?娘亲曾被判流放,还有曾以方?家义女身份嫁到?忠勤伯府,她道:“刑房档案也要?查,另外户房档案必不可少。”
    几人将?三房档案分别放置一旁,撸起袖子,飞速地查看起来。直至日中,依旧毫无线索。
    沈青黛看得头晕眼花,手里不停地翻着,不时抬头晃动着脖子。突然,她视线就落在一行小字上。
    “建贞七年,秋,十六日,城北稳婆刘氏,酒后溺水而亡。”
    十六日,她细算了一下时间?,便招呼门口侍卫去寻那?属官,很快属官便急匆匆地跑来。
    沈青黛指着案卷问道:“这个案子怎么没有详细记录?”
    属官看了看案宗,道:“你看那?不是有仵作的验尸记录,还有证人证言吗?那?稳婆是登州城出了名的婆子,这个案子我也知道,她就是酒后溺亡无疑,当时从水中捞上来的时候,浑身的酒气。事后曾有人看到?,她的确去酒楼买了酒。你说,一个老婆子,谁会去害她啊?”
    沈青黛眉头深锁,缓缓开口:“你既认识她,可否为我说一下,她是何长相,有何特征?”
    那?人仔细回想?了一下,撇着嘴道:“她身量不高,有些胖,但看起很壮实。长得嘛,圆胖脸,一脸的雀儿?斑。”
    沈青黛跌坐在椅子上,他说的那?个人,她真的见过?。
    就在她出事的前几日,她曾到?庄子上找过?娘亲。
    她亲眼见到?她跪在娘亲面前,她道:“夫人,老婆子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求您帮帮我吧,若不是我儿?病得快死?了,我是万万不敢找您的。您就看在……看在我为您……为您接生的份上,救救我儿?吧。”
    娘亲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她将?刘婆扶起,转身回屋拿了银子递给她:“今日找我之事,万万不可让旁人知晓。”
    ……
    沈青黛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席卷而来。她浑身发抖,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瞬间?天旋地转,跌坐在椅子上。
    赵令询忙过?去,倒了一杯热茶:“萱萱,你没事吧?”
    她紧紧抓住赵令询的手,眼中满是惊恐:“赵令询,我怕。”
    赵令询将?方?才发现的案宗放置一边,握住她的手:“萱萱,放心,有我在。”
    沈青黛喝了热茶,坐在椅上一阵恍惚。翠芜蹲在她身边,不敢说话,只安静地陪着她。
    她勉强稳住情?绪,拍着翠芜道:“我没事了,不要?担心。”
    许久,赵令询才将?案宗拿到?她跟前:“我发现了方?家的户籍记录,应当是他们家没错。”
    沈青黛接过?仔细一看,上面详细记录,商户方?家在建贞三年举家搬往南诏。
    建贞三年,也就是十六年前,那?时她才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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