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轻拂,春信有孚。
    每年春节过后,便是“两会”预备期间,国家机关部委办都忙得不亦乐乎,可是林生他们印刷厂,却是相对轻松。部长副部长和厅局级领导要么忙着上会,要么在会上忙着,文件全由人大、政协和国u院直属印刷厂承印,这就让部一级的机关印刷厂有了休生养息的机会。员工们补休的补休,度假的度假,已经上班的人抓紧时间学习和充电,夜大和业余大学也要相继开学上课。
    周六下午通常是业余大学上课的时段,也是家里有孩子的职工接孩子或者开家长会的时间,值班的事情通常安排给林生这样的“快乐单身汉”——简称“快单”。闲来无事,林生一人坐在温暖似夏的办公室里,听着外面寒风呼啸,心中十分快意。他拿出一本刚从琉璃厂旧书摊上淘来的《易经图谱》,从先天八卦如何配河图,到后天八卦如何配洛书,看得津津有味。
    房门被人轻轻打开了,随之涌进一阵香风。
    “科长来了?您不是上课吗?”林生说着,站起身来。
    “别跟我客气,行不行?把我当姐,不许用‘您’!”徐秀波一边纠正他,一边说明原委:“三四节课,让我给翘了!回来向你请教。”
    “好啦,领导,我遵命就是。”林生笑着应道。
    “讽刺我不是?林子,你转正了,级别跟我一样,而且我这干部编制,还不是你给争取的?”徐秀波依然亲切地称他为“林子”,他已经习惯了,不再“耐‘林’寻味”。
    “喂,林子。姐要请你吃饭,赏脸不?”
    “无功不受禄。”
    “你可是有功之臣,帮我做了两篇作业。”
    “那是应该的。本不该要钱的,你硬往我包里塞。”
    “什么时候能倒过来,是你硬往我这儿塞,那就美了。”秀波说。
    办公室里已婚妇女之间的昏(荦)话,林生早已听惯了,可她chi裸裸地把自己当作“昏话”对象,这还是第一次,林生不禁脸红。
    “脸红什么?我的意思——要是有一天我能帮你写作业,让你也硬往我包里塞代劳费,那就说明我的本事比你强啦——”看到林生渐渐释然了,她却又说:“林子,刚才往哪儿想啦——你?”
    林生无奈地摇摇头。在这方面,特别是在她面前,自己是弱势。
    “林子,今天我被老师表扬了,而且是b大的名师。”
    “是嘛!什么课程?哪位名师表扬了你?”
    “古典文学课,b大的梁又溟教授。”
    “他也来给你们上课?行啊!我在学校四年,仅听过他一次讲座,阶梯教室都快挤爆了。”林生有点羡慕的口气。
    “是啊,咱们红旗夜大不仅课酬高,学生们还很会来事儿,再紧张的飞机票、卧铺票、中南海参观票,学生们都能帮他搞掂,所以很多名家教授都愿意来上课,既能捞外快,又能交朋友,其实真没啥,就是找到几个马仔而已。”
    林生自有见解:“说得也是。不过学校都是清水衙门,但凡有点方便,早被校长和系主任们占光了。”
    “林子,今天梁教授在快下课的时候,公布上学期课程论文成绩,我竟然排在第一名哦。他说我的观点独到且新颖,比许多研究白居易的专家都要高出一筹,略加修改就可以当作学士论文;按照程序补充内容之后,还能做硕士论文呢!”秀波说到这儿,脸上不禁泛起红晕。
    “不就是字数超过了五千,有那么神吗?”林生不以为然。
    “何止是神?梁教授夸赞了我好半天,最后要我做好充分准备,下堂课发表主题演讲:《长恨歌》恨什么?要我明确说清楚‘谁在恨,恨的是谁’,你说我是撞了彩呢?还是倒了楣?”
    林生笑了。现在很多大学教授,上课前没花时间准备,上课时怕露怯,总是安排学生去讲,学生讲完了再让其他学生提意见,反批评,课课如此,名义上开展课堂讨论,锻炼学生思维,其实是另一种怠课方式,比学生偷懒还可恨。没想到名师们跑到业余大学挣外快,仍然偷工减料、投机取巧。
    “林子,你可要帮姐啊,是你把姐给撮上去的,不继续撮着,姐就吧唧摔下不来了,丢大人了!”秀波颇有点央求的意味。
    林生笑问:“要我怎么帮?我要是女的,下堂课就代你去讲!”
    “你不能代替我去,可你能在这里帮我掰开了,揉碎了,从头到尾都弄个清清楚楚,畅畅快快,我再去上台展示自己,不就不怕露怯了吗?”秀波自有主张。
    林生拗她不过,只好从抽屉里拿出自己替她写的课程论文原稿,以它作为蓝本,自由发挥起来。
    “要说这《长恨歌》啊,是白居易最好的作品,没有之一。一千多年以来,没有几个真正读得懂的。为什么?那些文人,不是从纯诗歌、纯文学的角度去理解,就是从政治学的角度,戴着白居易是批判现实主义诗人、新乐府反映民生疾苦等有色眼镜去阅读,结果最多得出个诗人批判着批判着就跑调了,渐渐对统治者唐明皇和yin乱祸水杨贵妃施以同情,于是骂了又捧,说他改变了初衷,竟然歌颂起李杨之间的爱情来。”
    “是啊,咱们的课本,名家写的文学史,都是这么讲的。”
    “都是屁话,老师们吃了名家的屁,再转过头来放给学生们闻。”林生今天说话有点放肆。
    秀波笑道:“那,林子你也大放一通,让姐听闻听闻。”
    “我不是搞文学的,是玩大众哲学的,说白了,普通人的哲学。从普通人的性情去理解,根本不要绕弯子。别把李隆基当作皇帝,也别把杨贵妃认作什么尤物、祸水,一切都顺理成章了。”他开始入题。
    “可《长恨歌》第一句就是‘汉皇重色思倾国’,写的就是皇帝hao色、到处寻找倾国倾城的美女啊!”秀波对这句诗倒非常明白。
    挑起林生的话题,他可收不住了。“‘汉皇’说的是汉武帝,‘重色’说他一辈子都喜欢美女,‘思倾国’当然是说他经常思念倾国倾城的女人。汉武帝身边美女如云,金屋藏娇说的是他表姐陈皇后,倾国倾城指他钟爱的李夫人,但是汉武帝并没有因为喜爱美色就误了国家大事,恰恰相反,是这些美色成就了他的天下大业。第一个绝色美女陈阿娇帮助他登上皇帝宝座;第二个绝色美女卫子夫让她哥哥卫青和外甥霍去病替汉武帝彻底打败匈奴;第三个美女李夫人一个哥哥当乐府令,是汉武帝的文化部长,另一个哥哥是大名鼎鼎的战将李广利,为汉武帝守护西域通道,还夺来好几千匹汗血马和大宛良马,成了天下拥有更高更快更强坐骑的国家,连唐太宗带进坟墓的昭陵六骏,都是这些宝马留下的种。汉武帝第四个绝色美女钩弋夫人更了不得,替他传宗接代之后就赐死陪葬了,让武帝之后再也没有女人干政,国家因此强盛了一百六十八年,成了闻名世界的“强汉”,今天史书上众口一词,说他是百王之王,比秦始皇还要牛叉得多。唐玄宗李隆基创造开元盛世,业绩不亚于汉武帝,遗憾的是,他在创业时没像汉武帝那样拥有那么多绝色美女,更大的遗憾还在于,他没能像汉武帝那样利用绝色美女的哥哥弟弟们帮助他创造牛叉的功绩。所以他要在‘御宇’之内搜寻,满天下找,结果就遇到了这个杨玉环,恰好杨玉环也有个能打仗的哥哥杨国忠。”
    “哈哈,你这是给唐明皇、杨贵妃翻案啊!”
    “不是我给他们翻案,白居易的《长恨歌》本来就是一首翻案诗。你看他说‘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他把杨玉环写成黄花闺女。真实的杨玉环呢?当初可是李隆基的儿媳妇!白居易的用意非常明显,他在替杨贵妃遮羞,掩盖所谓的丑闻。”说得高兴,林生也就唾沫纷飞,肆无忌惮了。
    “呵呵,照你这么一说,把杨贵妃写成还没po处这事儿,等于替她做了chu女膜修复术。白居易原来是chu女膜修复科科长啊。”身为已婚妇女,她的话更是露骨。
    “还是你狠。”林生笑着应了一句,接着说:“下边就好懂了,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是说杨大美女才不稀罕你的皇宫呢,是你逼着人家来的,就得好好呵护着人家。果然李隆基是个情种,‘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是个敢爱敢恨的主儿。再看看他身边的那些男人呢?宰相口蜜腹剑,大臣阿谀奉承,就连狂傲一世的大诗人李白,也大唱‘名花倾国’的赞歌,更多人一直在寻找给杨贵妃**的机会。可是一旦战乱发生了呢?男人们没本事杀敌救国,却将所有罪过归结在一个女人身上,逼着李隆基将她赐死,一袭白绸绞杀了无尽的美丽。由此天地之间多了三种恨:一个是怨恨。杨贵妃在九泉之下,会一直怨恨那个七月七日曾在长生殿许下‘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宏愿的李三郞,是他把‘长生殿’变成了‘长生恨’;二是悔恨。李隆基生不如死,除了天天寻觅杨玉环的影子,回味逝去的爱情,剩下的只有悔恨自己的无能,关键时刻连自己深爱着的弱女子都无法保护,愈是想到‘长生殿’,他愈觉得心里有‘长生死’的念头,让人反而觉得死去的杨贵妃一了百了,短痛代替了长痛。李隆基却是短痛之后,长痛无边无尽,白居易所说的‘此恨绵绵无绝期’,里面也指李隆基;第三个是痛恨。这种恨里蕴藏着爱,所以很痛很痛,是李与杨两个人对世俗规则和陋习的恨,对这个世界根本不承认帝王也有真爱的恨,对世间不再把帝王和后妃看作正常人的恨。因为白居易不是世俗之人,只有他才理解李与杨的爱情,于是李与杨的痛恨就蔓延到了白居易的诗歌里,浸透了每个句子每个字,便成了这个世界上真正有情的人、懂得爱情的人永生永世都要体味这种痛恨的一曲悲歌。”
    徐秀波这回没有附和,只是在那里鼓掌,一个人的鼓掌。掌声是那样孤单,又是那样真诚。林生看到她的手不仅拍红了,而且流出了汗水,便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试图让她的手停下来。没想到秀波的手马上起身凑近,将林生的右手紧紧地握在双手里,形成一个温暖而湿润的怀抱。
    林生有些尴尬,便说:“别——,你还听不听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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