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武威军联营处有着安静,也保持着警惕。
    同一时刻,双锁村的厮杀也已经暂告停了下来。
    胜负未分的情况下,杨茂搜的仇池军守住了大营,祁弘也率领鲜卑突骑军退回了长安城。
    当下,有一件事情倒是有趣。
    杨茂搜与祁弘是敌手,双方兵马在双锁村杀得你死我活。然而,两人在此刻却有着一个共同的心仇,他们都恨不得将李峻抽皮剥骨。
    不过,两人也只是在恨,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杨茂搜,已经不敢再领兵攻向郭方的大营。
    因为,武威军的联营让他没了底气,再加上身后鲜卑突骑军的威胁,这让他处在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只好盘算着逃往别处。
    至于祁弘,他也不敢冒然出兵。
    双锁村一战,兵力上的损失让祁弘冷静了不少,也收敛了几分之前的狂傲,看清楚了自己所处的局势。
    眼下,在长安附近乃至方圆数百里内,武威军的兵力与战力最强,自己的鲜卑突骑军已经无法与他们抗衡。
    另外,李峻还得到了贾疋等本地官员的支持,那些零散的力量聚在一起,也远远超过了鲜卑突骑军的兵力,这都让祁弘有所忌惮。
    甚至,他还担心李峻会放过仇池军,让仇池军以攻下长安城作为活命的交换条件。
    正因为杨茂搜与祁弘的各种顾忌,他们不仅暂停了对攻,更不敢对共同的仇人做出敌意的举动,使得长安城外的这场战事出现了不寻常的平静。
    然而,长安城外是有了暂时的平静,可城内却正在发生着惨绝人寰的屠杀。
    原本,鲜卑突骑军就无军纪可言,一路行军,一路烧杀抢掠,可以说这是祁弘对属下的纵容,却更也是他养兵的手段。
    起初,长安城破时,祁弘就放任军卒在城中施暴。
    他们不仅抢夺钱粮,城中的女人更饱受了野兽般地摧残,就连大量未成年之人也难逃厄命。
    那天,杀人之事也有,却远不及今夜的血腥。
    祁弘的心里有恨,一方面是今日的战事不利,更主要的则是对李峻的恨。他需要把这些恨发泄出来,城中的人也便成为了他的发泄对象。
    此刻,祁弘的杀人没有目标,仅是凭借他的抬手一指,大量的鲜卑军便会沿着那条线一路杀过去。
    长安城的男人们跪地苦求,却求不来活命,他们必须死,因为这是祁弘的军令。
    长安城的女人们,即便是惊惧地奉迎着兽欲,最终也是难逃一死,因为这也是祁弘的军令。
    祁弘就是要杀人,要发泄心中所有的恨。
    语嫣巷。
    在这条破旧的巷子里,段秀领着自己的人已经走过了四户人家。
    “求求您了,求您别杀我们。”
    “军爷要什么都可以,您想怎么做都可以,别杀我们。”
    段秀的确只是走过了四户人家,他没有杀一个人,他无法对这些苦苦哀求的人挥下手中的兵刃。
    望着眼前缩成一团,浑身发抖的男女老少,段秀能做的也只是让他们躲好,躲得再小心些。
    至于其他的帮助,段秀无能为力。
    在荥阳城的李府,段秀明白了一个杀人的道理。
    起初,他觉得很好笑,杀人就是一刀砍死对方,还能什么道理?
    然而,慢慢地,他觉得是有道理的。
    杀人是一种手段,这种手段不仅仅是仇恨的化解方式,也是在获取某些利益前,所使用的讨价还价中的戏码。
    换言之,那些可杀之人的命都有着某种必要的因果。
    “杀人时,要想一下为什么?刀前的人是不是该死?”
    当时,李峻在饮酒时说的这句话,说得很随意,段秀却牢记在了心里。
    眼前的这些穷苦之人,与自己无仇,与鲜卑人无仇,与将军祁弘更无半点仇怨,杀他们也就与化解仇恨无关。
    那么,杀他们会得到什么呢?
    除了那点财物,什么都得不到,即使不杀,那些财物也不属于他们了。
    段秀明白,这种杀戮根本谈不上泄愤,用消遣一词来形容更为恰当,就如山野密林间的狩猎,寻求的就是一种消遣后的快感。
    然而,与狩猎不同,那些死在弓箭下的是野兽,眼前的却是一群活生生的人。
    想一想,段秀似乎想通了一点。
    或许,在那些恶鬼的眼中,这些毫无反抗之力的人也并非是人了,真的就是一群无处逃生的小兽。
    在这群恶鬼之中,自己又算是什么呢?
    百鬼夜行,莫有分辨。
    自己也不过是这百鬼中一鬼,只是不善杀人罢了,段秀苦笑地走出了巷子。
    巷子的尽头,数百具尸体铺满了大半条街,鲜血染红了地面,汇流成溪,四下蜿蜒。
    段秀深吸了一口气,却被空气中的血腥味呛得干咳了几声。
    “段秀,你也太孬了,你们辽西段家就这德行?”
    一名身材强壮的男人走到段秀的身前,神情鄙夷地继续道:“不过是杀几个人而已,你便如此,真是丢了鲜卑的人,也不知段匹磾为何让你这个窝囊废来领兵?”
    段秀识得眼前人。
    此人名叫涉夜方,是鲜卑宇文部的一名将官,一脸的短须,脑顶上的那撮头发尚未修剪,已经长过数寸。
    “涉夜方,你以为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这也叫做悍勇吗?”段秀冷冷地继续道:“另外,我们河西段部的事,还容不得你宇文部来插言。”
    段秀说着,向前迈了一步,盯着涉夜方,冷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提及我家兄长。”
    当下,鲜卑的宇文部与段部并不和睦,虽还没有发生大的战事,小规模的冲突却也是不断,彼此间都怀有敌意。
    涉夜方见段秀如此说,瞪着眼睛,冷笑了一声。继而,他退后了一步,猛地挥起手中的大刀,劈向了段秀。
    “老子今天杀得还不过瘾,索性连你这小崽子也砍了,免得让老子看得心烦。”涉夜方嘴里咒骂着,第二刀也随之劈了出来。
    段秀的年纪虽轻,却并非是泛泛之辈,一身的好本事也是从拼杀中积累出来的。
    当涉夜方退后一步,目露凶光之时,段秀就已经提高警惕,做好了防范。
    段秀侧身避过了涉夜方的第一刀,手中的铁锏也随即挥出,架住了劈来的第二刀。与此同时,他的左脚抬起,猛地踹在了涉夜方的小腹上。
    虽然涉夜方的身形强壮,但段秀这一脚的力道却是不小,竟将涉夜方踹得退后了几大步。
    主将既已动手,各自的属下也便再无顾忌,纷纷抽出兵刃拼杀在了一起。
    涉夜方在身材和气力上强于段秀,但段秀的一柄铁锏使得娴熟,不仅弥补了自身的不足,还将涉夜方逼得连连后退。
    涉夜方两招不到便已吃亏,恼怒至极,吼叫着再次挥刀向前。
    段秀见状,趁其门户大开,露出破绽之际,手中的铁锏一挡一推后,猛地抽在了涉夜方的左肋处。
    涉夜方闷哼了一声,嘴里喷出了一口鲜血,人也因剧痛而半跪在了地上。
    此刻,涉夜方已经无法提起半分力气,段秀只需一锏砸下,便能要了他的命。
    然而,段秀并没有如此,而是将铁锏抵在了涉夜方的那撮头发上。
    打伤可以,打死却是不行。
    当下,大家都在祁弘的手下为将,况且还在迎敌期间,军中发生内斗致死可是大忌,段秀明白这一点。
    “都给我住手,谁再敢动,我就一锏打碎他的脑袋。”
    段秀高声地叫停了打斗,轻蔑地看着涉夜方,冷声道:“打死你,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你这种蠢货,也配做鲜卑人?”
    主将被制住,宇文部的人皆不敢再动手,都愣愣地望着段秀。
    这时,一队身穿轻甲的军骑奔了过来,围住在场的所有人后,鲜卑突骑军主帅祁弘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段秀,你在做什么?”祁弘望着依旧抵在涉夜方头顶的铁锏,厉声地问向段秀。
    段秀收起铁锏,向祁弘拱手道:“将军,宇文部的涉夜方辱骂我辽西段部,属下在教他如何懂规矩。”
    祁弘两眼微眯,阴冷的目光盯着段秀,笑道:“教明白了吗?是不是本将军也该向你学一下呀?”
    祁弘对鲜卑段部并无意见,他只是不待见段秀。
    一路的行军中,大多的鲜卑军卒都在肆意地烧杀掠夺,只有段秀所领的一千五百名骑兵不参与其中,与大家显得格格不入。
    祁弘领兵为将多年,也知道段秀的这种做法并非是错误的,能有这样的军纪更是难得。
    然而,对与错都是相对而言。
    个体的对错需要群体来判断,若想让群体的判断准则与个体相同,那个体就要有足够强的实力压住所有人,让他们不得不改变思维。
    届时,黑与白只是一个随口而定,也便是指鹿为马。
    段秀的做法没有错,可他没有那个实力压住所有人,那他就是错的。
    祁弘有绝对的实力,但他没必要以段秀的行为来约束部下,因为那样的话,他的实力会慢慢消失,最终会成为毫无话语权的个体。
    段秀是错的,祁弘不愿意军中有这样的错误出现。因此,他极其不待见段秀。
    段秀看出了祁弘的敌意,垂首执礼道:“属下不敢,段秀只是一时气恼,才会违犯了军规,望将军宽恕。”
    此刻,口中说出军规二字,段秀觉得好笑。从领兵加入到鲜卑突骑军中,他就不知道这军规是何物?
    祁弘笑了笑,继而神情又阴冷了下来,缓声道:“你既已知错,若不给你些处罚,倒显得本将军有失公允了。”
    说着,祁弘对身侧的军骑命道:“绑了段秀,将他送去马厩,以后就由他来饲养军马。”
    “你最好别动心思,给本将军好好养马。”
    不等段秀辩驳,祁弘盯着段秀,冷笑道:“否则,你兄长也只能得到你与部下全部战死的消息。”
    段秀明白祁弘的话意,以祁弘所掌控的鲜卑突骑军而言,若想杀死自己与一千五百名属下,无须费多大的力气。
    望着被押走的段秀,祁弘冷哼了一下,抬手随意地一指,高声道:“杀,继续杀。”
    这一夜,长安城中尸体遍地,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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