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艾回到沙州已是深冬。
    这里今年虽然没有雨雪,仍旧很冷。
    屋里面炭火点得很足,暖如春日。
    她提笔在纸上作画,是佛像的局部。画面细致精美,得了王博士指点,她的画作又有了些许进步。
    “娘子,王博士送了信来。”芸奴在门外小声唤道,她至今仍然不能进这扇门。
    辛艾走到门口,把门拉开缝隙,一阵冷风吹来,她浑身一个哆嗦:“给我吧。”
    “是。”
    信封冰冷,她拿进屋没有立刻拆开,而是在旁边地上抽了一宗卷轴,在桌几上缓缓摊开,是吴道子的一幅菩萨像。
    和自己的画作放在一起比较了一番,稍微有了那么点神韵,可惜还是差得远。
    默默把卷轴收起,这才拆了王博士的信。
    信中内容简单,大抵是当地大族李氏放出了消息,想修一供养窟,听闻她画技尚可,但是这些还得都料来牵头安排,他在中间作用不大,她若有兴趣参与,还需要亲自见过李氏家主,能得那边推荐,此事就容易很多。
    她皱眉看着这封信,又把达扎路恭前段时间寄来的信拿出来看了一遍,怎么这话两头说得还不一样?
    达扎路恭说李氏是自己人,都已经安排好,让她安心等着就好。
    哎……不管如何,这事总归有人在她背后操心,达扎路恭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后来再去信就没了消息,难免有些担心。
    桌几上的画已经干透,她叠起来扔进一边的箱笼,再去拿新纸时,袖子下摆不小心碰到砚台,给扫了下去,地上撒了一大滩墨迹。
    “芸奴,芸奴。”
    “是,娘子。”
    “墨撒了,你去打盆水来,再寻块干净布。”
    芸奴干事还算麻利,不一会准备好,端到房门口:“娘子,水好了。”
    辛艾没有喊她进去,她便在门口等着。
    “嗯,”辛艾赶忙跑到门口接过水,趴在地上拾掇起来。
    可惜屋里暖和,墨迹下渗干涸有些快,缝隙里的那些实在难以清理。
    芸奴站在门口,朝书房探头,那边遮挡得严实,站在门口什么也看不到,犹豫再三还是问了一句:“娘子,还是奴来弄吧?”
    听见她的话,辛艾盯着地上的墨迹发呆,眼里闪烁不明,自己的疑心作祟就把人排挤在外,对她是否合适?
    沉默半晌,呼出口气,最后还是放过自己,道:“进来吧。”
    芸奴没想到她真的能答应,喜不自胜,低头快步走进书房,看见她正蹲在地上,盆里的水和布都已经寖黑。
    她走过去,搓了几下,熟练的捞起布擦拭起来。
    辛艾退到一边,低着头看她。
    “娘子,我去换盆水。”
    “嗯。”
    再进来的时候,芸奴依然低着头,不敢到处乱看,只努力擦拭地面。
    “娘子,已经擦干净了。”
    辛艾挥挥手道:“出去吧,叫巴桑过来。”
    “是……”芸奴欲言又止,她能感觉到辛艾对她态度有些变化,曾经是打心里对她好的,来了沙州之后就变了,现在即便屋里只有她们两人,她也不愿与她多说一些,这些事心里明白,也无法直言明说,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也不给她指条明路。到底她只是个奴,又能抱怨什么呢?最后不情不愿的拢了门出去。
    辛艾起身走到身后书架,抽出一本书,里面夹了张纸。
    这张纸很小,非常容易被忽略,是当初她离开时夹在门缝的。她回来的时候,推开门却遍寻不到这张纸,最后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的,上面还落了一枚脚印,虽然只有一丁点。
    她和巴桑离开的这段时间,如果不是贼人,就只有芸奴了……所以,到底会是谁呢?
    “娘子,”巴桑敲了敲门,“您找奴?”
    “嗯……你家大人可有信了?”
    “没。”
    “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门外安静了半晌,她的心随着安静的空气提起来,怕是真的出了意外。起身走到门边,准备再质问他时,他又突然出了声:“这会儿怕是大雪封山,信件来往不便耽搁了。”
    听到这,她陡然拉开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呛得她咳了一声。这一咳让诘问的气势泄了气,最后只落得弱弱的问了一句:“骗子,我能相信你吗?”
    巴桑慌忙挥手:“奴可不是骗子,奴说的是实话。”
    “哼!”沆瀣一气!都是骗子!
    她“砰”的一下,愤怒关上门。
    惊得巴桑往后退了一步,絮絮叨叨念叨:“小娘子不好惹,小娘子惹不起。”
    芸奴远远站在一边,笑看着这一幕。
    半月前的逻些城,日光温和,远处的雪山纯洁耀眼。
    而阴沟里,总有些老鼠喜欢穿来穿去。
    隐秘的王庭角落,一位年纪尚轻的僧人沿着廊柱,脚步急切的奔走,待到一间门口挂着经幡的屋子时,有节奏的敲了几声,不等里面回答,就推了门进去。
    “他回来了。”年轻僧人进来后匍地行礼。
    屋里那人正点香诵经,听见后依然未停止动作直到一轮经书唱完,才起身道:“到何处了?”
    “已至殿外,在等召见。”
    “那就等赞普见过后,我们再行动。”
    “是。”
    年轻僧人见他没有再做吩咐,便悄悄退下。
    上座那人又打开一卷经书,继续诵唱起来。
    达扎路恭面见赞普时,正是盟会,不少大臣、王室宗亲和部落将领也在。
    他站在座下首位,毕竟劳古功高,带着军队攻占了长安,替吐蕃开创疆域盛世,这是众人如何也想不到的。
    苯教大臣纷纷觉得,之前被赞普搞来寂护宣扬佛法的晦气,此刻已经烟消云散。
    赞普虽然高兴,他在位时竟得了天大的功绩,可是看到苯教大臣的脸色,心里又有些气愤。
    有功得赏,赤松德赞强颜欢笑道:“如此大功,当升至大论,位列尚结息之后。”
    尚结息乃是大论第一人,如此算,他便是排第二了,这是大赏。
    达扎路恭跪在下首,心里略微一琢磨,大论还不够,他需要更稳妥的保命之法,看着在场的苯教大臣,大胆道:“赞普不若为臣下立碑。”
    赤松德赞听到他的话,面上维持着笑,手却攥得死紧。
    立碑?建大功于吐蕃者才能立碑,这碑惠不止其一人,而是家族世代。在他正欲积极推行佛教的时候,竟为苯教大臣立碑,这是何等的耻辱?
    还不等他说话,底下其他大臣纷纷叹道:“立碑?此举甚好!”
    其中竟有大胆之人率先趴匐在地,恳求道:“恳求赞普为达扎路恭大人立碑!”
    有一人,就有第二人,不过瞬间,下座竟跪下一片。
    也有一二反对之声,只是最终被淹没其中,到底是苯教大臣占了上风。
    他捏紧拳,注视着下座的达扎路恭。苯佛之争已经多年,苯教毕竟是吐蕃原始教义,一直占于上峰。他虽为赞普,却被苯教大臣挟持多年,大部分政令皆是他们商议,他只需同意,可是这样强大的吐蕃底下却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只为自己利益最大化。是佛教给了他新的出路,他们需要一个新的信仰重新团结在一起。本来没有这么急迫,可是这场与唐军的大战,现在对外,各部落还能稍做团结,一旦打仗归来瓜分利益时,吐蕃各部必会大乱。
    此臣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早些年奔波于王庭之内,善于治理内患,但是毕竟年轻,那时不过十来岁,未得到太多重用。后来他不希望再被这些苯教大臣挟制于王庭,派尚结息和尚摩赞出征,将他们全部外放去打仗,他才有了机会对内大肆推行佛教。巴赛囊在外寻找好几年,今年机缘巧合才找到寂护大师前来弘扬佛法,可惜时机不对,不过三月,水卷旁塘宫堡、雷击红山、人疫畜病以及天灾……这中间到底是苯教之人中间阻拦或者确实天灾不得而知,他焦头烂额犹豫不决之际,达扎路恭在外逐渐显现作战才能,才被他注意到,所以,当他提出攻打长安时,他与臣下商议,认真想过这个可能性,但是都不觉得轻易能做到。若成功,封他个大论,那已是天恩;若不成,挫挫苯教大臣的锐气,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没想到,寂护刚送走,就传来攻下长安的消息。
    这次再见到他,那满身的肃杀之气,竟让他都觉得有几分惧怕。
    这或许就是佛语里面说的,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他现在否决也是徒劳。
    松了松紧攥的手,他笑着安抚道:“恩兰·达扎路恭的大功,我吐蕃永世不会忘,立碑一事还需计议,稍后商量再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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