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是疲惫的身体抗拒残酷现实的避风港。
    而梦是执拗不愿睡去的大脑给予的幻觉。
    梦里有旋转的楼梯,一圈一圈的通往很深的下面。楚云涵站在台阶上,有些迷茫地抬头,却看不见来路,头顶上是一片被圈起来的圆形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大雨。他迷茫地站了一会儿,迈出了向下走的第一步。台阶有些凉,他发现自己赤着脚。这一段螺旋状的阶梯很长,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停下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到了底。
    楼梯的尽头是一扇门。灰突突的木门,门框上生满了青绿色的苔藓,就这样孤零零的立在底层圆形场地的最中间。门没有关严,从缝隙里透出白色的光。他伸手去推,门却忽然消失了,扑面而来的光亮照得他眯起了眼睛。
    耳边传来了煮水时咕嘟咕嘟的声音。
    眼前是一片熟悉的景象。厨房里,一个中年妇人正在煮汤。她用汤勺兜起一点,吹了吹,尝了一口,满意地笑了。将火关掉,盛了满满两碗,小心翼翼地端着往书房走去。
    正在伏案的高大男人抬头对着进来的人微笑起来,在一旁看书的少年也抬起脑袋。
    “我做了甜汤,一人一碗。”
    少年吐舌头:“……妈你想毒死我爷俩啊?”
    “小白眼儿狼,你喝不喝?”她佯怒,“这回真的好喝。”
    “不喝……都给我爸喝好了。”
    “一人一碗,不喝的话你今晚就别出门了。”男人道。
    “爸!我今晚有事儿!”
    “那就把汤喝了。”
    “可是我想活命啊……”
    “没得商量。”
    “还有没有天理了?”他无奈地接过碗,闻了闻,兜起一勺拿舌头试探性地舔了舔,觉得还行,喝了一大口立马喷了出来。“妈,你放了多少糖啊,齁死了!”
    “很甜吗?那些冰糖都是结块的,我弄不开,想着放进汤里溶一点就取出来,结果手抖了一下整块就掉下去了,再捞就来不及了。”她撇撇嘴,“我刚才尝了一口,还可以啊。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甜的我都快吐了!”
    她有些沮丧地转向男人:“真的不好喝吗?”
    “好喝啊。”男人面不改色地把一整晚喝了下去,一本正经地说,“你做的都好喝。”
    “……爸,你是不是被她折磨的味觉失灵了?”少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男人并不理会他,继续道:“不过以后这些事让厨子做就好了,万一切到手怎么办,我会担心的。”
    “老公还是你最好……”她感动得像只小狗一样扑了上去。
    “喂喂,我还在哎,你们秀恩爱能不能挑个没人的地方啊。”少年受不了地摇头,把碗放下偷偷往外溜。
    “你去哪?不许去酒吧。”
    “嘿嘿,今天奕辰生日,我去给他准备个惊喜。”被抓包的少年咧嘴笑。
    “晚上十点之前回来,不然你下个月的零花钱就没了。”
    “知道啦,好烦。”他撇撇嘴走出了书房,与站在门边的楚云涵擦肩而过,眼眸明亮而澄澈,带着少年人蓬勃的意气风发。
    他看不见他。
    因为这一切只是虚构。大脑用这样的方式为他重演了一段早已被遗忘的回忆。让此刻的他成为了一个旁观者。
    父亲,母亲,年少时的自己。
    曾经平淡无奇的场景竟成了记忆里最深的思念,让他在梦境里泪流满面。他看着书房里的父亲和母亲,一步也无法靠近。不能动,不能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变成模糊的烟云,看着他们的轮廓一点点虚化,直至消散不见。
    那扇门又出现了。
    他急切地推开,父亲和母亲却都不在了。
    斜风细雨,雨点落在池塘里,形成细小的水纹,一圈一圈推开。老宅的长廊下,少年正席地而坐,眉头紧锁地盯着棋盘。许久,懊恼地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白子丢回藤编棋罐里,搓搓手,“早知道不教你学围棋了,现在下不过你了。”
    “让你两子?”坐在棋盘对面的清俊少年微笑了起来。
    “不用,男子汉大丈夫输也要输得起。”他往后仰倒在靠垫上说,“我给你准备了个盛大的生日party,结果你面都不露,还躲到老爷子这儿来了,真是……你总这么不爱热闹,以后可怎么办?”
    “这样挺好的。”
    “好吧,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我再去给你准备。”
    那人笑了笑:“不用了,你在陪我下几局就好。”
    “……你还真好打发。晚上我懒得回去了,住这儿我爸肯定不啰嗦。等会儿一起打游戏?”
    “好。”
    这扇门里装着的,是他。
    楚云涵看着年少的楚奕辰和自己,眼里都是悲悯。回不去的曾经和不堪入目的如今,哪一个更伤人?
    墙上的钟停止了摆动,指针慢慢地逆时针转起了圈。树上的花从颓败到盛开,再变成小小的花苞和嫩芽。日影改变了方向,向着东方渐渐落下。雨滴飞上了天空,失去踪迹。
    雪,漫无目的的降了下来。
    穿着羽绒服的男孩牵着女人的手往前走,脚下一滑,手里的变形金刚摔断了胳膊。他气鼓鼓地大发脾气:“我说不来,偏要我来,二叔捡来的野小子有什么看头!”
    扶起他的男人怒道:“混账,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才不要这种野种做弟弟!”男孩大喊,气鼓鼓地咚咚咚跑了。在庭院拱桥上差点儿和人撞个满怀。
    他抬眼,正好与对方对视。
    另一个男孩。
    黑发,白净的脸蛋,穿着一身小小的西装。表情淡淡的,用打量的目光看着自己。那双眼睛很黑,里面似乎沉着看不分明的流光,像他生日时收到的宝石一样。
    很漂亮。
    他看呆了。
    母亲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傻瓜,这是你弟弟,过去打声招呼。”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紧张,缓步走过去,憋了半天问出一句:“嗯……你喜欢变形金刚吗?”
    对方微微一怔,微笑了起来。眉眼温和,就像是带起了柔风,让人觉得美好。
    “喜欢。”
    ……
    世界旋转,倾倒,摇摇欲坠,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八音盒,漫天的白雪飘摇,让人睁不开眼睛。
    楚云涵醒了过来。
    眼眶里还有潮湿的感觉,枕上洇开一小块水渍。手背上扎着营养液的针,房间里弥漫着药膏清凉的味道。稍动一动背上的疼便纷纷醒过来,腰腹酸胀无力,下身带着难以言说的钝痛。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撕碎了又重新拼凑起来的玩偶,身上所有的零件都被折腾得失了灵。
    他蜷起身体,将脑袋埋在双膝之间。
    最安全的姿势,却仍心怀恐惧。
    这间曾住了许久的屋子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牢笼,将他困在里面,无法脱逃。那个曾经与他言笑晏晏的人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残忍的存在,令他恐惧。
    主人,奴隶。在这种身份的枷锁里,今后他再也不是一个自主的人。
    楚奕辰没有失信。
    他终于尝到了“一无所有”的滋味。他失去了身份,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快乐,最终还失去了自己。
    如果一切都没有了,那么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楚云涵抬起头,看向窗外。
    天空灰蒙蒙的,大约是刚下过雨,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
    他拔掉针头起身,双腿艰难地撑起身体,晕眩和疼痛让他扶着床好一会儿才平复过来。他走到窗边,用力推开,大风如浪般涌了进来,吹起他额角柔软的发。
    一只飞鸟鸣叫着掠过天幕,楚云涵一直一直地看着它,直到再也看不见。他踩着凳子上去,整个人站在了窗沿上,定定地望着鸟儿消失的方向。
    身后传来一些响动。
    楚云涵转头看去,视线与走进来的人相碰,轻轻颤了一下。接着他生平第一次从那张沉静无波的脸上看到了惊慌失措的表情。
    “楚云涵……”楚奕辰僵直的立在原地,声音似乎有些抖,“你要做什么……”
    他看着他,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淡淡地笑了一下。转回头看了看远处的天空,睫毛低垂合上了眼睛,放开抓着窗边的手,径直坠落了下去。像一只离巢之后再无归期的鸟,决然得没有一丝回顾。
    那一刹那,猛扑到窗边几乎要一齐掉下去的楚奕辰被同时冲上来的管家一把抱住。
    那声“少爷!”叫得近乎凄厉,门外的保镖和黑羽急忙飞奔过来。只见杜川紧紧抱着男人,喊道:“快叫张医生来,大少爷……在下面。”
    黑羽也惊呆了,反应过来,急忙让手下去找张隽,自己则留在楼上,忧虑地看着楚奕辰,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轻声唤道:“少爷……”
    楚奕辰被杜川紧紧抱着,像是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跌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窗口。在刚才的急扑中,他用力抓在窗框上,指尖上全是血。
    他这种状态,黑羽和杜川也不敢擅动,只能心急如焚地等消息。他们跟随楚奕辰多年,知道他对楚云涵的执念,所以更明白一旦失去楚云涵对他意味着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焦虑。
    如果那个人死了……
    那么,眼前的这个人恐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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