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一大早,我到二十五班扑了个空。
    李迟舒竟然不在。按照他平时七点起床都算睡懒觉的标准,这会儿九点还没见到人实在是稀奇。
    电话也没人接,我照着他曾经跟我提过一次的高中宿舍号跑去男生寝室,上了三楼,找到李迟舒住的房间,门虚掩着,我叩了两下,没有应答。
    男生这边是八人寝,李迟舒说过他睡在进门第一张的下铺,他跟我谈论起自己的住校生活时总开玩笑说:“他们总喜欢一进门就往我床上坐,我老是要经常洗被子。”
    我就告诉他:“你可以让他们起来的。”
    李迟舒这时候又替他们辩解:“但他们坐在我床上聊天也挺有意思的。”
    他似乎永远都能原谅和包容这个世界对他的冒犯,遇到坏事总有办法让自己往好的方面想,可开解自己的法子再多也有大脑枯竭的时候,偏偏李迟舒一生没遇见过几件好事,开解着开解着,就把自己逼进死胡同,再也想不出这一辈子该怎么办才能好过了。
    我小心推门进去,一眼看见进门左手边桌上那个洗得锃亮的饭盒和旁边的保温袋,连同练习册放在一起,李迟舒床下一双拖鞋一双板鞋和一双帆布鞋摆放得很整齐,床头挂着半干的校服,被单白得褪了花色。床上鼓起一团人包,他正窝在里面睡觉。
    宿舍里没有其他人,我蹲在他床前,闻见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皂香,他的床单衣服都是这样简单干净的味道。
    李迟舒睡得很沉,被子拉得高高的,盖住了耳朵,脸也没露出来多少。
    我担心他是不是生了病,用手背贴上他的额头,温度却很正常。
    接着他眼珠动了动,半梦半醒地睁开眼和我对视。
    我冲他歪了歪头:“小宝,起床了。”
    小宝。我也是看见他缩在被子里这一瞬间才想起,李迟舒还有个名字,叫小宝。
    他在去世前夏秋交接的九月生过一场很严重的流感,就像现在的季节,穿多嫌热,穿少怕冷。
    李迟舒连续几天断断续续发烧,不肯去医院,不肯让我找家庭医生,他那时已经在逃避一切与外人的接触,只自己有一顿没一顿地吃药,整日整夜躲在黑暗里昏昏沉沉地睡觉。
    我火急火燎从出差的地方赶回家,家里热得像个蒸笼,李迟舒还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我把被子拉开,摸到他滚烫的身体全是冷汗。
    李迟舒不愿意开空调,他说空调让他的鼻子和咽喉难受,可家里的几个立式风扇档数都不合适,拿远了没用,拿近了我又嫌风大吹着他。
    我找医院的朋友配了几瓶输液的药,硬着头皮提枪上阵,临时学习怎么扎针,在胳膊上密密麻麻扎了一排的孔,试得差不多了,才拿着药回去自己给李迟舒打吊针。
    三瓶小的下去,李迟舒才算退了烧。
    他半夜醒来那会儿我正拿着一沓薄薄的图纸给他扇凉,一面守着他的吊瓶盯着时间换药。
    李迟舒的目光在我脸上每一寸游走,像知道没有多少以后,所以总看不够。接着他叹了口气:“怎么总是麻烦你啊。”
    “知道麻烦就好,”我瞪他,“老实输液快点好起来,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迟舒垂眼笑笑,视线飘到我给他扇凉的那一沓图纸。
    “小时候,妈妈也这么哄过我。”他突然开口,声音又轻又沙哑,好像这个词对他而言已太过久违,“家里舍不得花钱买风扇,又热,我热得在她怀里一个劲儿哭,她就拿一只手框着我,一只手拿扇子给我扇凉,给我唱歌,哄我说:‘小宝乖,快点睡’。”
    他举起那只打着吊针的枯瘦如柴的手:“就像你这样,连扇凉的位置都一样。”
    “小宝?”我凑近逗他,“李迟舒还叫小宝呢?”
    “叫的呀。”他语调平缓地承认,对着天花板追溯到很久以前,“很小很小的时候,楼下哥哥把他以前的自行车送给我,妈妈和爸爸就在坝子里教我骑自行车,他们在前面跑,我在后面骑,怕得直哭,妈妈就回头冲我拍手,说小宝不怕,妈妈在,来追妈妈。”
    我静静听着,难得他有一天讲那么多话,又引着他继续说:“还有呢?”
    “还有……”李迟舒努力思考着,说话像浮尘飘在这个空空荡荡的房子,“还有我刚上幼儿园,我幼儿园上得早,他们还没去外地打工,每天早上送我读书,我不想起床,妈妈就在我耳边喊我:‘小宝,起床了’。”
    “沈抱山。”他突然叫了我一声,又别过头去,望着黑漆漆的衣帽间,第一次用压也压不下去的浓浓鼻音低声说,“我有点想妈妈。”
    我怔了怔,强行把泪忍回去,抓着他的手笑道:“那你把我当妈妈。”
    他没有说话。
    后来这辈子他也没有再听人叫过他一声小宝。
    痊愈后的两天,他从楼上跳了下去。
    李迟舒没有给我机会让我叫他一声小宝。
    我趁他迷糊叫了他一声,李迟舒显然没听清,眼里雾蒙蒙看了我几秒,才一下子睁大眼坐起来:“沈抱山?”
    “是我啊。”我还蹲着,把胳膊交叉放在膝盖上,仰头看他,“李迟舒你怎么还赖床啊。”
    “我……”
    李迟舒探头看看窗外,满眼愕然,又伸手去枕头底下摸他的小灵通,一按亮屏幕就是我的未接来电,而时间显示现在已是九点半。
    “我手机开的静音,没听到。”他先给我道了个歉,然后自己就低下头懊恼,“怎么闹钟也没听到啊……”
    我指着他:“昨晚上干吗去了?老实交代。”
    李迟舒缓缓抬头:“我什么也没干。”
    “那今天醒那么迟?”
    李迟舒不吭声了。
    我觑着他,心里一亮:“李迟舒——你该不会……昨晚一晚上没睡着吧?”
    李迟舒还是装哑巴。
    我身体前倾,抓着铁床杆坐到他旁边,专门低头对上他的眼睛:“昨晚上为什么没睡着?”
    李迟舒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
    “该不会,是因为,我——”
    我话还没说完,李迟舒从另一边掀开被子下床麻溜往厕所跑:“我刷牙去了。”
    我冲他背影努嘴轻哼一声,慢腾腾起来帮他叠被子。
    被子叠完,饭盒收好,李迟舒也整顿完出来了。
    我自觉往门外一站,对里头说:“换好衣服去食堂吃饭。”
    本来以为李迟舒早该规规矩矩吃完了早饭,我今天就只带了一顿的量,事发突然,我没料到这个人因为我几句告白直接一晚没睡,干脆先拉他去食堂吃了顿早午饭。
    李迟舒看来是饿了,拿卡刷了两份饭菜,把我的那份推过来以后就一言不发埋头吃起来。
    ……吃得过于认真了。
    我抄着手冷视他:“李迟舒,你紧张什么?”
    李迟舒吃饭动作一顿,差点噎着,我把汤递过去,他一仰脖子直接喝光。
    “有吗?”李迟舒放碗吃菜,就是不看我的眼睛,“我没有紧张啊。”
    “那你倒是吃口菜啊。”我说,“光啃白米饭啊?”
    “……”
    出息。
    跟大学那会儿第一次约我吃饭一模一样。
    我把他保温杯拿过来,开水倒进杯盖里放一边晾着,拿起筷子给他挑干净菜里的姜丝和花椒,再把牛肉夹进他碗里:“下周六高三不上课,周五下午就放假知不知道?”
    李迟舒默默把牛肉丝刨进白米饭拌着吃了:“真的吗?为什么?”
    我把阿姨准备的保温盒里那一盘鱼挪到跟前,慢悠悠给他挑鱼刺:“初中部和高三联合办美食节啊,这不学校专门给高三准备的嘛。”
    一中是个人文主义关怀的学校,即便上高三,教务处还是保证学生每个周有两节体育课,为了防止学生压力大无处发泄,高三两个学期,上学期会安排跟初中部联合半美食节,下学期则有专门的春游。
    “哦……”李迟舒想了想,揣摩明白了问我,“你要去?”
    我反问:“你不去?”
    他把我挑到一边的姜丝也夹进碗里一起吃了:“我下个周作业挺多的。”
    “可是我想去。”我夹着鱼肉淹进油汤里,再放到他米饭上,“去给你唱歌。你喜欢听什么歌?”
    “唱歌?”李迟舒终于从盘子里抬头看我,“我没什么……”
    “那就我自己选。”我靠近他眼前,“周杰伦听不听?”
    “周杰伦?”
    我笑着给他哼了两句:“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李迟舒把头低下去,一口一口咬着鱼肉,装作漫不经心问:“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啊?”
    “这首歌叫——唱给李迟舒的歌。”
    “……”李迟舒很无语地看向我。
    “好啦,到时候唱了你不就知道了。”
    我开始给切好的火龙果淋蜂蜜:“去嘛。”
    李迟舒不说话。
    “李迟舒去嘛。”
    “……”
    “去嘛。”
    李迟舒答应去了。
    “那你别忘咯。”我晚上在回家前叮嘱他,“周五去游泳馆等我。”-
    10月16日,晴
    今天和沈抱山在楼梯间遇到了,他好像要去打篮球,没看见我。
    可能看见了,但是不认识我。
    10月16日,晴
    今天竟然一直到早上六点才睡着,还被沈抱山发现了。
    他吃饭的时候给我哼了一首歌,感觉很好听,但是沈抱山不告诉我名字,只能下周陪他去美食节上听他唱。
    沈抱山应该唱什么歌都很好听吧。
    早上梦见妈妈了,醒来听到沈抱山叫我小宝,可能是还没完全醒,没分清梦和沈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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