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撼动着屋外的黄杨树,发出簌簌之声,更显得屋子里气氛沉寂压抑。
    自高渠弥离开了公子突府邸之后,到现在已过了一刻,房间内剩下的两人依旧没有说一句话。
    终于,两个人里还是有一个忍不住先开了口。只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先说话的,居然是无名。
    “你不该如此失态的。”无名语气平淡地说道。
    既然无名开了头,公子突便也不再沉默。他走到无名面前,却未坐下,直勾勾地盯着无名,带着不解与恼怒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名依然宠辱不惊,淡然答道:“高渠弥是郑伯最为亲信之人,和他打好关系,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尽管说着公子突做事不妥,但他的语气中并没有半点惋惜。显然对于公子突的做法,他并不意外,也并没有特别大的反对。
    公子突也察觉到无名并没有指责他的意思,于是便冷静下来,和缓地说道:“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高渠弥这个人,我着实有些厌恶。”
    无名点点头,对公子突的看法表示认同,说道:“他这个人确实不招人喜欢。不过这次,他要做的事,却极其地招人喜欢。”
    对无名的说法,公子突却嗤之以鼻。在他看来,高渠弥是做不出什么招人喜欢的事的。于是,他略带不满地问道:“他到底来找你干什么?”
    “他让我为繻葛之战做些谋划。”无名回答道。
    “即便他不来,这件事你和我岂非也要去做?”公子突不解地问道。
    无名微微一笑,耐心地回答道:“还是有些不同的。有些事情,他做起来比你我要方便的多。况且,若没有他,我们要走很多弯路。”
    “什么意思?”公子突变得更加迷茫。
    “这点,他早已经告诉你了啊。”无名笑着回答道,“你在朝堂之上,提出的建议即便再好,也不可避免地会遇到世子的掣肘。为了权衡,郑伯不免会照顾一下世子的情绪。这样一来,计划就会大打折扣。
    “那高渠弥他又能做什么?”公子突不屑且不解地问道。
    无名把目光放远,手里揉捏着自己的衣摆,缓缓说道:“咱们想做却做不了的,可以拜托他去做。而且这个功劳,他不会昧下。”
    “可是,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公子突感到十分不解,继续问道。
    无名回答道:“自然是郑伯的青睐。”
    “功劳既然是咱们的,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公子突仍是惑然,于是追问道。
    无名这次倒是极有耐心,他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因为凭借这件事,他表明了自己的忠心。对于郑伯来说,他高渠弥有多大能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足够地忠于自己。”
    这次,公子突似乎终于有些明白了。直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道:“这也就是三年前虽然在荆山没有任何收获,公父却依然没有责怪他的原因?”
    “没错。”无名回答道。
    又沉默了半晌,公子突才又问道:“先生,你说公父如今还在追求长生之术吗?”
    只见无名摇摇头,说道:“这我不能保证。不过我相信一件事。越是有着称霸于世间的地位,就越是渴望超越于世间的能力。长生的愿望,郑伯只怕不会放下。只不过有了这几次的失败,他应该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狂热了。”
    忽然,公子突脸上浮现出一种迷惘与怅然之色,他略带着些不安邸问道:“你说,如果我将来有一天接替了公父,我是否也会这么做?”
    无名瞥了一眼公子突,随后又重新望向门外远方,平淡却坚定地说道:“这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人是会变的。”
    ……
    八月十九,兵聚繻葛。
    诸国联军在此集结,并按照天子的部署进行扎营列阵。
    营寨面东而建,北侧驻扎陈国的军队,南侧驻扎西虢国和卫、蔡的军队。
    而另一面,郑国军队也已安营扎寨完毕。
    郑伯的营帐居中,掌管中军营寨。公子突和世子忽分别负责左右两翼。营寨也分别安置在中军两侧。
    这一次,中军虽然有郑伯亲自坐镇,但那里的统领工作则由祝聃负责。
    世子忽那里,自然是他和祭足一起掌管军队。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这一次辅佐公子突的主将竟然是高渠弥。
    这一点,让世子忽感到惊诧的同时,也感到了不安。
    高渠弥不是重臣,却是近臣。
    而大多时候,近臣比重臣更有用。
    尤其是对于争夺储君的位置。
    公子突这一次,终于让世子殿下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忌惮。
    于是,这大战前的一夜,世子忽彻夜难眠。
    ……
    八月二十,大风天。繻葛战场兵马云集。
    两军各自列阵擂鼓,一切都有序地进行着。
    循规蹈矩,合乎仪程。
    天子出征,必守其礼。
    而周礼要求的战争打法是极为文明的。
    战前,需要占卜、告庙、迁庙、授兵与阅兵。
    战时,还有请战、誓师、致师、交战和奔逐。
    至于战后,则又有结盟、振旅、告庙、饮至、策勋、赴告等规程。
    这一套的仪程虽然繁琐,却是周王朝政治运行的基石。
    出于对周天子最后的尊重,郑军一改往日征战形式,要和王师打一场文明仗。
    依照礼制,占卜、战书、告庙等活动,都已由天子这边在很早之前便进行完了。
    至于阅兵、请战和誓师,两军也已在前一天到达战场后进行完毕。
    今日会战,当先要做的,便是致师。
    致师,指的是正式交战之前,双方要进行一场模拟演习。
    在这场演习中,双方各自派出骁勇善战的猛士,先比试较量一番。如若己方猛士得胜,对鼓舞士气会有极大的帮助。
    这场致师,由周公黑肩与祝聃相角逐。
    一向骁勇善战的祝聃将军,这一次没有战上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
    这让郑军将士都十分惊讶。
    不过,郑伯、公子突及高渠弥却并不意外。
    因为,这本就是计划好的战术,也是无名为郑伯献上的第一策。
    郑军与天子之师交战,是胜败两难的局。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先礼后兵。
    在正式决战之前,尽可能地去退让,给足了周天子面子。这样,就全了郑伯忠君之名。
    若天子仍要战,那正式的战斗,就不再留手。
    这是退无可退后的抗争。
    如此一来,天子便成了无道之君,郑伯反成了逼反之臣。
    祝聃败走郑军军阵,致师之礼结束。
    交战即将开始。
    大战在即,两军的领袖来到阵前,对面交谈。
    双方军队列阵整齐,旌旗飘扬,马嘶声声。
    秋日不暖,气主肃杀。
    天子姬林登上车辇,气度不凡。东向而立,姿容甚伟。
    对面,郑伯在自己的车驾之上,从容淡定。他冲着天子恭敬拜道:“郑氏寤生,拜见天子。”
    周天子的神色却丝毫不见变化,厉声说道:“寤生,你为大周臣子,却不尽人臣之事。今日孤号令诸国,与你一战。作为对你郑国的警告。”
    郑伯此时已站直了身子。他虽然比天子年迈不少,却不见半点老态。
    西风莽莽,吹动着阵前的旌旗猎猎作响。
    端直立于风中的郑伯,不动不摇,岳峙渊渟,不卑不亢地朗声答道:“天子请战,寤生不敢不战。然寤生伐无道,诛叛逆,确无不臣之心。还请陛下勿要听信谗言,错怪了忠良。”
    周天子依旧没有接受郑伯的解释,态度威严地说道:“是忠是逆,孤自有评判。今日之战在所难免,此战之后,你若肯尊王命,敬天恩,孤自不会再找你麻烦。否则,你郑国难免要再遭六师之围。”
    看来,这一战是势在必行了。
    郑伯手抚花白的长须,眯着眼面对天子沉默了片刻。
    接着,只见他躬下身去,向着天子又是深深一揖。
    这一拜,是第二策。
    决战前的一拜,是郑伯能给天子的最后让步。
    这一拜,一方面意味着,郑伯依旧把天子视为名义上的共主。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从此之后,郑伯将不再听从共主的号令。
    直起身来,郑伯又对天子说道:“陛下,万方有罪,罪在老臣。此战无论胜败,若陛下非要有人抵罪。臣愿为之,只请陛下休要屠戮郑国的臣子,为难郑国的庶民。”
    这次,天子终于笑了。
    他以为郑伯是怕了。
    毕竟大周王师这次聚集了数国兵马,在周天子看来,郑军即便再强,也未必能够胜得过自己手中的各国精锐。
    于是,周天子轻蔑地答道:“寤生,郑国之臣民,亦是孤之臣民。孤绝对不会因为你的罪行,迁怒于他人。至于你的罪,我相信此战之后,以足矣让你忏悔。介时败走归国,折了面子,也希望你不要记恨孤。”
    “臣,拜谢天子圣恩!”郑伯拱手答谢,已不再向天子行拜礼。
    而周天子,对此也已并不在意。
    但见他嘴角向上一挑,随即从腰间拔出佩剑。
    剑指东向,全军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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