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了将手伸进铜盆里掬了捧水,扬在脸上。
    水线凝成珠子从她下巴尖滚落到盆中,配合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下雨天室内昏暗,人本就极易劳倦,再而院里无什么要紧的事,她便在床榻上眯了片刻,这才起来用凉水醒醒神。
    一推开门,潮湿清冽的风夹杂着雨珠子迎面扑来,才用巾子拭干的脸颊又粘了湿意。院中不见人走动,只廊中三五个丫鬟或坐或倚围着闲聊。说的人昏昏欲睡,听的人也眼儿迷离打着盹。
    她瞥了一眼,脚踩在门槛上没有上前要打断她们的意思。她才调来曾钰身边不久,若是事事严管,未免苛责不美。
    半饷后,喜了自觉无趣,将要回房时,几个有一搭没一搭的丫鬟忽然息了声。
    这是怎么一个反应呢,就像是有人突然扼住了她们的咽喉,措不及防。
    喜了下意识的往院门口望去。
    正走进来一个执伞的人,身形举止是个女孩子。她将伞沿压的很低,遮住了她的脸颊,遮住了她们打量的视线。
    喜了只能看见那伞面上勾勒出的几株艳梅,被雨水打湿越发显得娇艳。
    女孩子走的不快也不慢,脚踩在被雨水冲过略带泥泞的青石板砖块上却像踩在了光滑细腻纹理清晰的大理石地砖上。
    走的袅袅婷婷款步姗姗,走的摇曳生姿弱柳扶风。更甚着,随着她走近香气袭人,让人仿佛置身于鸟语花香之中。
    喜了微微皱起眉头,眸中神色沉了沉。
    女孩子上了台阶将伞转下,露出比伞面艳梅更加娇艳的一张脸,耳垂边水头极好的玉葫芦更是衬的肌肤白皙透亮。
    她抿唇笑了笑,对喜了颌首唤了声妹妹。
    喜了面无表情的点头,没有对她忽然熟稔起来的姐妹相称有所反应,也没有出声礼尚往来的回复一句。
    对于喜了的冷淡,女孩子并不在意,也不见尴尬。她收了伞往几个丫鬟的方向走去。扭腰摆跨,柔软布料紧贴着两瓣翘臀,走动间折成不同的褶皱。
    喜了目光渐冷,见女孩子已经走到了丫鬟们的身边,在一个丫鬟身边微顿步子后,便大步离去。
    她对她们态度又是和对自己不同,熟视无睹,视她们为无物。冷傲的,不屑一顾的。
    “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什么东西。”
    “好好走路不成,扭的忒欢了,不嫌累的慌?”
    一看不见女孩子的身影了,丫鬟们一改方才昏昏欲睡的样子,叽叽喳喳义愤填膺。
    越说越起劲,越说面部表情越狰狞鄙夷: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骚到骨子里了还不自知”
    “洋洋得意以为自己麻雀变凤凰”
    “你这话不对,是真野鸡变假凤凰”
    “她是玩物附属”
    “自甘下贱”
    …
    听丫鬟们越说越难听,越说声音越尖,喜了轻咳一声。
    丫鬟们一吓,扭头过来。有一个丫鬟见势连忙推了把身边说的正起劲的丫鬟,继而笑着小跑过来,“喜了姐姐午好。”
    喜了见这丫鬟是方才女孩子脚步微顿时的对象,打量了一眼。
    “我们,就是闲话多…是吵到姐姐了?”
    这丫鬟有些拘谨,尖细的声音像破了的纸略带颤意。
    喜了摇头,却说道:“我记得,你并不在这里当值。”
    “啊,我…是的。”
    丫鬟有些手忙脚乱,“我今日因为…”
    “你是不是和她一个屋子?”
    喜了不听解释,打断丫鬟。
    丫鬟对突兀的提问有些吃惊,飞快抬头,扭身瞧了一眼后方,那几个丫鬟正东张西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我…”
    她复转身,咬了咬唇,点点头。
    没有问“她”是谁,应该是明白了。
    脑子转的不错。
    心还算透亮。
    喜了有些赞许的望了望丫鬟,“她现在夜里,可有归去?”
    “没。”
    丫鬟稍微诧异,但还是恭敬应道。
    “可记得有几日了?”
    “很早就是了,只不过子时便归来歇息的,现在整宿却不见人…”
    “有几日了?”
    喜了重复问道。
    “四,四五日了把。”
    丫鬟没有准信,只得惴惴不安,“那个…”
    喜了看她。
    “姐姐,是不是真的,真的她…”
    她支支吾吾,面色绯红:“她,她怎么那么不要脸呀。”
    “夫人她知道不知道…”
    喜了皱起眉。
    “我,我就,我就问问”丫鬟小声嘟囔,“没,没别的意思。”
    …
    “…是什么意思”
    夏榛跪坐在脚上拿抹布擦博古架上的灰,听到这声轻问后擦去鬓角的汗,头往窗边抚琴的林佳芷方向转去。
    林佳芷背对着她,琴旁六角花几上摆着小小三足的香炉正熏着香。
    烟雾袅袅朝着琴码的方向散开,如同窗外细雨芭蕉般的琴声婉转空灵一直未曾间断。
    夏榛扭过头,想自己出现了幻听,林佳芷分明没有开口。舌尖习惯性的抵了下腮帮子,她手上捏着抹布角便往脏水桶一扔,又从干净的桶里另捞一块儿抹布。
    “是什么意思呢?”
    忽然从筝上发出刺耳的一声,如同凄厉的尖叫。流畅的节奏被打断,林佳芷用小拇指剐蹭琴弦,指甲尖叩着琴头。
    夏榛心跳漏了几拍,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惊魂未定下,耳边响起断断续续的淅沥声。
    雨还没有停,但细雨打着芭蕉的美好意境不复存在。
    夏榛略微惋惜,捞起手抖滑下桶里的抹布,拧了拧水。
    “我想了许久,仍然困扰万分。”林佳芷转过半个身子,盯着夏榛。
    夏榛手不自觉哆嗦一下,被迫抬起了头。
    “很是头疼。”
    林佳芷戴着义甲的指头掐着眉心,声音有些疲惫,声线却很轻柔。
    但夏榛并不觉得温柔,她有些发寒,身上已经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自温氏卧病后,林佳芷虽不如她在外人面前塑造的那般衣不解带夜以继日照顾伺候,但也尽职尽责时去温氏院中稍作片刻应付差事。不用说这应付差事的举止也只有她和几个身边丫鬟知晓。
    但无论她表里不一还是弄虚作假,她们可是过了好一阵子安生日子。
    以至于丫鬟们舒了一口气,好了伤疤忘了痛,皆是忘了林佳芷展现在她们面前阴晴不定阴狠残忍的一面。
    夏榛脑里回忆起丫鬟私下天真纯洁的期冀庆幸,苦笑一声。
    一个人,一直以某种姿态示人,倘若某天忽然转变态度,那转变后的态度可能因事而异,可能疏忽不查露出了真实面目。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时事态如何发展尚能侥幸。
    但很快的,那人态度又转变回去,仿佛那异变的一面只是错觉,就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耐人寻味了。
    “一见到雨天,我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夜的事情。”林佳芷从圆凳上站起来,推开纱窗将手伸向外面。
    夏榛定定的望着她。
    林佳芷仰起头,屋檐上聚积的雨水往下滴答,如同室内挂着的珍珠帘子。她的袖角被雨水打湿贴在手腕,水珠顺着举高的手臂没入其中不见。
    “母亲突然发病,府里人仰马翻手足无措。”
    林佳芷说着,伴着雨声:“幸亏曲柳请到周太医,本也抱着侥幸,毕竟听闻太医方才出城,不想路上竟能恰好遇见…”
    夏榛记忆随之也回到那夜,府里兵荒马乱,温氏院里的丫鬟急匆匆跑来惊叫:夫人不行!
    天阴黑的早,林佳芷正要歇息,闻言惊惧便夺门而去,她只得抱着衣裳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妹妹们先行回房歇息,我放心不下娘亲便让你先回去。”
    夏榛点头,夜里冷,温氏房里的丫鬟怕林佳芷受凉催促自己回去取衣再折回来接她。
    她回来没多久,林佳芷独自一人竟也回来了。
    不过,事情隔了这么长时间,林佳芷再提却是为了什么?
    夏榛疑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正准备离去,却无意间碰见六妹妹。”
    林佳芷说着,“我不好露面,便掩在东耳房的窗边,为此还险些吓了起夜的丫鬟…”
    “不提这个插曲,六妹妹是去而复返的。”
    夏榛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我想不通,我很头疼,六妹妹为何去而复返?又从母亲的寝室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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