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旬仙翁道:“那奇龙砚的灵须是灵毗上仙以你们重明观阵法折断的,难道灵毗上仙未告诉你们?”
    苏荣道:“灵毗上仙虽以阵法折了奇龙砚的灵须,奈何她仙资不足,未能尽悟其中玄机,只说要复其神威,需以法换法,以道换道。”
    十旬仙翁瞥了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一眼,道:“原来要以法换法,以道换道。只是不知怎么个以法换法,以道换道?”
    黄玉笙道:“这奇龙砚又非我们重明观法宝,我们未问,灵毗上仙也未多言。你们若有兴趣,该去丹霞山,向天枢道长请教才是。”
    重光散人道:“付千钧这人一向精打细算,此等机密,他竟肯告诉天枢?”
    黄玉笙以为十旬仙翁提及付千钧,必然知晓付千钧与天枢道长互授机要之事,方才重光散人如是言,她便知道自己可能说漏了嘴,忙说:“这倒不是,我只是觉得,既然你师公玄凰圣君出身丹霞,兴许玄鹤宫的人可以给予些许帮助也未可知。”
    十旬仙翁道:“实话实说,我们天禄三仙对奇龙砚毫无兴趣。本来三界纷争不断,我们在这天禄岛上何其逍遥自在,断没有心思与人相争。若不是白姑娘和她夫君无依无靠,我们天禄三仙也不会收留他们。到底一身麻烦,他二人又无半点法术修为,若寄居别处,早叫人家赶了。”
    黄玉笙撇嘴一笑,道:“既如此,三位倒堪称我们仙界表率了。”
    才出天禄岛,黄玉笙便对三个弟子道:“我倒低估这十旬仙翁了,好个老奸巨猾的狐狸。”
    左仪道:“师父是觉得,奇龙砚灵须复萌的法子,岛主是知道的?”
    “他师父闲云大仙天资卓越,当年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若不是闲云大仙一时糊涂,伙同狄樱盗了玄凰圣君的五麝神鼎,后来又不自量力,与玄凰圣君斗法,以致仙根折损,恐怕他修炼至今,在俗修弟子中,鹤立鸡群自不必说,便是与丁贤梓斗法,也未必没有赢面。”黄玉笙道,“凭他的仙资,悟出恢复奇龙砚灵须的法子应该不难。方才苏荣说到以法换法,以道换道,那十旬仙翁竟佯装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柳浊清说:“我倒觉得那奇龙砚兴许是得之不安,失之不甘的东西。否则,白氏传家两百余年,他们又不在玄门,半点法术也无,何以护得住这件宝物呢?”
    苏荣道:“按十旬仙翁、灵毗上仙和白姑娘三方所言推测,白家落难之前,知道奇龙砚秘密的,除去十旬仙翁和灵毗上仙,只剩茑萝仙子和付千钧二人。付千钧近水楼台尚不去夺宝,足见这奇龙砚本身就是个麻烦。只是这麻烦究竟是什么,恐怕与其灵须复萌之法关系重大。浊清,你可还记得,当日灵毗上仙说过,凡有人妄图复其神威,恐有生命危险?”
    柳浊清道:“自然记得。我猜付千钧、茑萝仙子和十旬仙翁未将此宝据为己有,正是因为这个缘由。”
    黄玉笙道:“罢了,这奇龙砚神威已废,倒不是什么要紧的宝物。为师只是觉得,眼下你们师兄得了鸠尤神剑,实在是天助我派,若能再得五麝神鼎全套法门,来日从狄樱手中夺下此宝,那我们重明观仙家正宗之位,便稳如磐石了。”言及此,黄玉笙又叮嘱三位弟子,道:“有关于奇龙砚和五麝神鼎的事情,你们切莫同玄鹤宫弟子提及,省得他们多心。”
    黄玉笙原打算领着苏荣和柳浊清回山,叫左仪去钟鸣岛,同顾乘风也好有个照应。苏荣却提议由她接替左仪,理由是,左仪先前受伤颇重,应回山调理才是。这理由虽牵强,黄玉笙却未驳她,只吩咐她当心些。
    苏荣抵达钟鸣岛时,莲香子已为付晚香诊过经脉,深知她时日无多了。杨雄哭嚷着哀求莲香子,把莲香子也惹出两行热泪来。她扶着杨雄,说:“香儿是我血亲,我如何不想救她?只是她内丹已散,心脉孱弱不堪,仅靠她仙根维系至今。便是大罗金仙在世,也无能为力了。她若内丹未散,固然她修为道行皆贫,只要有仙门中人愿为她牺牲,我还有法子逼出她的元神,借体重生。可惜……”
    杨雄道:“药仙你威名远扬,定有法子令晚香内丹凝聚。倘能医治晚香,我愿豁出性命,将肉身借与她。”
    莲香子不免吃惊,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肯为香儿去死?”
    杨雄一时泣不成声,不言师太低声道:“此人乃冷面狐大弟子杨雄。晚香并非冷面狐之女,他才是晚香生父。”
    莲香子愕然,问杨雄:“此话当真?”
    杨雄连连点头,呜咽不已。莲香子长叹一声,道:“我这妹妹好生糊涂,如此想来,一切都说得通了。当年玉华无故失踪,我便知道她已惨遭毒手,只是付千钧与她到底多年夫妻,洵儿身故以前,玉华总说付千钧心思虽重,二人倒还恩爱。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付千钧为何要对玉华下手。看来……”
    杨雄道:“大错已铸,原该由我承担。药仙,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晚香,哪怕一线生机,我也要试一试。”
    莲香子道:“不是我不想救她,实在是回天乏术。”
    顾乘风道:“当年追云子老前辈肉身尽灭,醉仙姑便以烛阴玉瀑护他元神不散。薛夫人,为什么我们不能以类似的方法,先护着付姑娘的元神,再想它方呢?”
    莲香子摇头道:“追云子肉身尽灭之际修为已非常人可及,更有九霄玲珑子护其内丹。香儿跟他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如此说来,晚香只有死路一条了?”杨雄双目失色,喃喃道。莲香子默不作声,众人也不再言语。
    此后几日,钟鸣岛上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只是死去的弟子不能复生,不言师太每提及此事,仍禁不住流泪。不辞仙姑率护法弟子为岛中多人调理三华,同不言师太虽无言语,手足之情到底是割舍不断的。
    有一日,莲香子趁不辞仙姑静修的功夫,去她房中说话。二人过去本无多少来往,却聊得自在轻松,绝无半分尴尬。不辞仙姑自然猜到莲香子是为调停她与不言师太的关系而来,不等莲香子开口,她便主动引开话头,道:“其实这许多年,我还是头一回踏足钟鸣岛。奇的是,我才来这岛上,竟不觉陌生,好像一草一木,一楼一榭都在我梦里现过身似的。”
    莲香子莞尔一笑,说:“这有何怪?你与不言师太原是一胎所生,自然是心有灵犀的。”
    “可惜有些事,当真是覆水难收。我还记得那年姊姊与单云岐大斗一场,受了重伤。我赶来彭泽,竟为她护法侍女所阻,只说她并无大碍,叫我回去。我便知,无论多少年过去,她始终没有原谅我。”
    莲香子道:“不辞仙姑,你错了。不言师太不是在怪你,她所以拒你于千里之外,只是因她性子太烈,放不下身段罢了。其实她非但没有怪你,反觉得是她自己对不住你。可是要她认错,那便叫她为难了。”
    “姊姊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其实我后来细细琢磨,倒也理解她了。她与单云岐暗通款曲是她不对,可是我们姊妹二人为黄玉笙不容,难道黄玉笙竟无半点错处?她若不排挤我们二人,以至于山中册外弟子都对我们敬而远之,我想姊姊也不会冒险,要夺她掌门之位的。”不辞仙姑叹道,“我当初阻挠姊姊,虽也为她着想,不愿看她一错到底,可是扪心自问,我难道没有一丝明哲保身,害怕受姊姊牵连的念头吗?不怕告诉你,我当初阻挠姊姊,的确是有私心的。”
    莲香子握住不辞仙姑的双手,笑道:“谁能毫无私心呢?其实这天下万灵,皆为私心而生,又为私心而死,仙姑也有两百年道行,早该有此自觉,若还苦于私心,倒是固执了。就说我吧,世人都以为我为夫君续命,是个好妻子,却不知我早已厌烦此般生活。奈何我已开了头,若半途而废,纵然旁人不知,我自己心里是过不去的。我听顾乘风说,那醉仙姑以银华苔护着追云子元神不散,竟坚持了数百年,对追云子之情更未有丝毫动摇,我才知邪魔外道也有重情之辈。我们这些仙门正道倒比不得人家了。”
    不辞仙姑道:“我想药仙你当年宁可放弃仙途,也要与那男子结为连理,肯定是情真意切的。只是凡俗之事看来细碎,却点点滴滴磨人心性。依我之见,你对你夫君已倾了心尽了力,任谁也挑不出个不是来了。那醉仙姑与追云子未过一日凡俗夫妇的日子,自然不知俗世庸常琐事之苦。你又何必拿自己跟她比呢?”
    莲香子道:“你瞧,其实个中道理你我皆知,只是身在其中便执拗起来了。我是外人,本不该对重明观的事务说三道四。不过单从局外看,黄掌门、不言师太和你,三人是各有道理,各有不是的。就算依你姊姊所言,黄掌门野心勃勃,觊觎掌门之位,令北落仙姑失宠于华清师太,其实站在黄掌门的立场,也未尝不是其生存之道。四代弟子中,你们夏侯姊妹仙根最优,那陆离双剑更是威名远扬。北落仙姑仙根稍逊,却心性宽厚,平易近人,莫说你们同门姊妹了,便是我们玄鹤宫弟子,也无人不夸她。许燕飞资历最浅,倒不堪与你们姊妹相争,独独黄掌门最是尴尬。她处处尚可,处处平庸,若资历逊于你们姊妹二人倒无所谓了,偏巧她又是你们师姐,也不怪她时时揪你们二人错处,与你二人不和。她这样一个身份,眼见北落仙姑犯下大错,自然要生出小心思的。”
    不辞仙姑道:“其实自黄玉笙执掌重明观,到我姊姊密谋造反,黄玉笙对我们姊妹二人也不算刻薄。她所以孤立我们二人,无非担心我们于她不利,至于我二人吃的用的,甚或山中仙灵宝物,我们所享之规格比她自己竟也高出两分。更何况,她执掌重明观真真是一心只为本门利益考量的,若大师姐做了掌门,重明、白泽二派关系自然亲密得多,可是难保大师姐不以仙门大利为先,从而牺牲本门之利。我所以不认同姊姊,也有这层原因。她视大师姐为榜样,认为三派同源便该不分彼此,先仙门大利后本门小利。这观念听上去颇有道理,可是我们仙门中人,哪个没有各自的立场,哪个又没有各自的师承脉络?重明、白泽二派弟子,虽都在仙门,论及利益得失,恐怕谁也不会自愿吃亏的。”
    莲香子道:“不错。黄掌门和不言师太其实都是为重明观打算的人。只是二人立场有所差异,谁对谁错实在难断。”
    “是啊,世人都以为我们修仙悟道,原该活得透彻,然而有些道理,阳寿几十年的凡人看得破,我们反而深陷其中,越活越糊涂了。”
    二人长谈至天光渐暗,若非岛中弟子来到,说付晚香情形不妙,莲香子竟忘了时候。她随那弟子移步付晚香房中,喂她服下紫香玉露丸和冰蒺雪蟾珠,再以内丹助神珠融其血魄,抵达五脏六腑。一番折腾,莲香子满头大汗。
    杨雄和她一道出了房门,压着嗓子问:“药仙只管实话实说,她还有几日可活?”
    莲香子道:“我的紫香玉露丸原是护镇肉身的灵丹。前几日入她体内,还可由经脉化入五脏六腑,今日却需我以内丹相助才可发挥效力。恐怕,她辞世也就在这几日了。”
    杨雄听罢,登时泪流满面,重回房中,对着付晚香却又笑意盈盈了。付晚香眼里只有顾乘风,便是她自己还有几日可活,她也是毫不在乎的。顾乘风起先还记着师父的嘱托,然而一见付晚香那憔悴苍白的面色,他便将黄玉笙的话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纵使偶尔想起,他也满心惭愧,好像自己正在预谋恶举,是不可饶恕的。
    付晚香每日仅有两三个时辰精神尚可,只要顾乘风在她身旁,她便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又或者央求顾乘风说些长白山上的趣事。有一日,她突然问道:“顾大哥,今天是什么日子,年关可近了?”
    顾乘风道:“还有十来天呢。”
    “我想起那年,霍师兄带我去南淮京城,也是这样的时节。客栈开了瑞香花,夜里香气袭人,真真好闻。”
    翌日顾乘风再来付晚香房中,便拿了一捧瑞香花枝。付晚香一双眼睛闪出火来,抽着鼻子嗅个不住,道:“果然是瑞香花开的时节了。”
    顾乘风道:“你若喜欢,我为你栽上几盆,摆在你房中可好?”
    付晚香微微一笑,却摇头道:“还是不要了。花儿生在地上,沐浴天地灵气才有这沁脾的芳香。栽在盆中,岂不可怜?”
    顾乘风眼中泛泪,道:“花儿再香,若无人欣赏,也是憾事一桩。”
    这时,杨雄和苏荣推门而入,顾乘风回头看看,苏荣正端着莲蓉羹,朝床边轻步走来。
    “这是什么花,好香呵。”苏荣跪坐塌边,放下木托,捧着莲蓉羹,舀起一勺,轻吹着。
    付晚香笑道:“这是瑞香,南淮甚是常见。我们西梁京城一带难得看到,不过宫里倒是有的。”
    苏荣估摸着勺里的莲蓉羹不烫人了,送到付晚香唇边。付晚香吃下一口,颇有些诧异,问道:“这莲蓉羹怎么味道如此熟悉,竟与我母亲的手艺如出一辙?”
    苏荣抬眼看向杨雄,杨雄笑道:“这莲蓉羹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想来,各地做法也是大同小异的。”
    “不对。我长在皇宫,宫里御厨的莲蓉羹便与我母亲的手艺截然不同。这莲蓉羹中又有桂花、枸杞又有血燕,更要紧的是,寻常莲蓉羹中即便添了枸杞,也是生的,这羹中枸杞却是微炒过的。世上哪有这等巧合?”付晚香盯着杨雄的脸,问道,“这莲蓉羹可是你熬的?”
    杨雄点头不语,付晚香又问:“你究竟是什么人?莫非你与我母亲竟有什么渊源?”
    杨雄苦笑道:“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其实你母亲出身官家,后来又拜在玄凰圣君门下修道多年。与付千钧成亲后,也是锦衣玉食,哪有学习厨艺的机会?这道莲蓉羹还是我教你母亲的。”
    “想来,你与我父母一定交情甚笃了。”
    杨雄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苏荣不禁流了泪,忙拿手背去揩。付晚香目光转向她的脸,说:“苏女侠,你怎么哭了?”
    苏荣喂她一口羹,低声道:“付姑娘,我比你小,你也不必女侠前女侠后了,直呼我名字吧。”
    “既如此,我便唤你妹妹,可好?”付晚香咽下莲蓉羹,接着说,“其实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也不怪你,我打小长在皇宫,虽非皇亲贵胄,却养了一身坏脾气,实在不那么招人喜欢。我若说过什么不好的话,你莫要记在心上。”
    苏荣哽咽道:“你哪有说什么不好的话?其实我只是嫉妒你罢了。”
    “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苏荣道:“我自幼没了父母亲人,你好歹是西梁太后的义女。我不过想当然,以为你生来好命,于是……”
    “妹妹,其实我倒嫉妒你呢。你父母双亡,反多了些许好念想,山中又有诸多同门,不是血亲却胜似手足。我又有什么呢?母亲死了,父亲嫌弃我,我虽有个公主之名,却不被人当作活物,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玩意罢了。”
    顾乘风道:“晚香,你绝不是可有可无。”
    付晚香笑道:“是也好,不是也好,只要你记着我,哪怕只记得我的名字,我也满意了。”
    顾乘风道:“莫要说这等丧气话。”
    付晚香摇头道:“不是丧气话。我知道自己不行了,何必自欺欺人呢。你是仙山正室,自然明白天命不可违的道理。既是我命该如此,那么生死于我,现下已毫无分别了。况且待我身死,魂魄散于四野,终将化归山川河流。只要你记着我,我也绝不会忘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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