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腹心事,一口一口吃着。
    景璘坐在我面前,也一句话不说,只看着我,面无表情。
    “你想说什么。”吃完之后,我放下碗。
    景璘仍注视着我,少顷,指了指唇边。
    我抬手,用袖子擦了擦。
    “此事,在你计议之中么?”他问。
    我沉默片刻,道:“我和他已经成婚,我们生儿育女,难道不是稀松平常之事?”
    “可你并不打算留在他身边。”他说,“你既要从那牢笼之中逃开,就不会有那生儿育女的打算。”
    他的目光犀利。
    我承认,他确实很是了解我。
    “世间并非事事由人。”我说,“便是陛下,贵为天子,亦有那不可掌控之事。”
    景璘憋了好一会,恼道:“你这没心肝的,这等时候还想着顶嘴。”
    那眼睛瞪起来的时候,帝王之气全无。
    我笑了笑。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他面色严肃,“你打算如何处置?”
    我看着他:“你觉得我该如何处置?”
    他盯着我,道:“朕带你回京城,无论你想如何,朕都可帮你。”
    我知道他的意思。
    “回京城,便是星夜兼程,少说也要两三个月。”我说,“到了那里,生也快要生下来了。”
    景璘目光一凛,正要再说话,我打断道:“此事左右急不得,陛下颇有些疲惫之色,必是累了,快去歇息吧。”
    他不耐烦道:“啰嗦,朕不累。”
    我无奈道:“可我累了。”
    他目光一闪,随即道:“此间有榻,朕就躺在……”
    我瞪他。
    景璘撇了撇嘴角,一脸无趣。好一会,他终于站起身来,却没有马上走开。
    “此事,你须有决断。”他的神色再度恢复严肃。
    “知道了。”我淡淡道。
    景璘似乎还有话要说,可帐门那边传来响动,杜婈回来了。他没再多言,转身离去。
    杜婈伏拜在地上,等景璘走了出去,她才起来。
    “陛下和娘子说了什么?”她在我面前坐下,忙压低声音问道,“莫不是要娘子将胎儿堕了?”
    我有些诧异:“何出此言?”
    “娘子莫觉得我说话难听。”杜婈皱着眉,道,“只怕除了太上皇,无人会对此事喜闻乐见。京城那边的人自不必多说,他们一直盼着太上皇暴毙,万不可留下子嗣。圣上就算与娘子再是亲近,利益攸关,难道就能例外?这是其一,其二,北戎这些塞外番邦,向来不愿见中原强盛,就算是缬罗那等愿意归附上皇的,也不过是图一时之利罢了。若为长远之计,一个疲弱的中原他们更为乐见,否则,又怎会与京城这边勾勾搭搭?上皇强悍,若一统天下,他们便要吃亏,若他失了子嗣才是皆大欢喜。”
    我有些啼笑皆非。
    杜婈确实是个爱动脑子的,只是常常歪到了别的地方去。不乐意我生下子嗣的人多了去了,只怕她的母家就能排在最前头。
    “你多虑了。”我说,“你也知道那是上皇,风华正茂,年富力强。难道离了我就无人可为他生育?就算我在这里丧了命,他也还能立后纳妃,不必为子嗣忧心。”
    杜婈愣了愣,一时无言,却将眼睛看着我。
    “娘子莫不是不打算回洛阳了?”
    我也看着她:“何有此言?”
    杜婈道:“不过是觉得娘子说这话太轻易,好像早有准备一样。”说罢,她急道,“娘子切不可去想那些不吉利的事。娘子会沦落到这样地方,都是因为我。我若不能将娘子完完好好带回去,又有何等面目见上皇?”
    我苦笑,想说我若回不去,无论于子烨还是于洛阳众人都并非损失。且子烨并非那是非不分之人,并不会因此迁怒她。
    可杜婈的目光认真,直直盯着我,仿佛我说个不字就要发作。
    “知道了。”我说,“你放心吧,我不会教你为难。”
    杜婈的神色这才缓下些。
    ——
    我自晕倒到醒来,其实并没有多久。
    一切安顿下来之后,已是将近凌晨。
    杜婈不敢走开,就在旁边的榻上和衣而卧,身上盖着厚厚的褥子。经历了许多事,她大约已是极度疲倦,没多久,我就听到了她入睡之后的长而平稳的呼吸声。
    我也躺着,却睡不着。
    褥子下,我的手一直放在小腹上,轻轻的,小心翼翼。
    得知有孕之后,我自是震惊。可震惊过后,心思复杂之余,我却有些奇妙的感觉。
    手掌隔着衣料,贴着腹部,我屏气凝神,不放过一点感知。
    可我感受了许久,也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来。
    那里,真的有一个小人儿,在我不知不觉之际就藏在了里面?
    他或她,现在有多大?
    我想起从前在家中,花匠在园子里发现的一窝刚出生的小猫。
    湿漉漉的,粉粉的,连睁眼的气力也没有。母猫不在身边,它们一声一声叫着,娇嫩而脆弱。
    我的孩子,是不是也像它们那样,如今正蜷在我的肚子里,依赖着我的保护?
    那复杂的滋味,再度涌上心头。
    可惜,我这本该为他遮风挡雨、保他万事周全的人,现在要考虑的却是该不该将他留下。
    我瞒着子烨,向孟氏讨要那避孕的药,极力避免怀孕,就是为了避免有朝一日面对这左右为难的境地。能够在离开他的时候,尽可能好聚好散,莫再生枝节。
    可世事不遂人愿。
    这事,到底被子烨知道了,我们没有好聚好散。而这避孕之事,我也终是没有做成。
    机关算尽,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要陷入那些纠结。
    上官黛。心里一个声音在问自己,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你辛辛苦苦,折腾来折腾去,是为了什么?
    你来到这个地方,难道真的是像杜婈说的那样,全是因为她么?
    你只为自己活着。这是你早就立下的志向。
    是啊。只为自己活着。
    我深吸一口气,手在小腹上轻轻摩挲。
    我上官黛,只为自己活着……
    冥冥之中,我又回到了梦里。耳边,仍有什么声音。细细的,轻轻的,好像那花园里的幼猫们在叫。
    第三百一十二章 得孕(下)
    纵然我并不想将得孕之事宣扬出去,可这毕竟是北戎的地盘,没多久,骨力南就知道了。
    一觉醒来,帐中已经多了许多的赏赐,从绫罗绸缎到各种滋补药品,不一而足。
    骨力南亲自来看我。
    他刚刚当上戎王,带上了华丽的戎王头冠,身上了多了许多的饰物,在裘袍和锦缎的衬托下,珠光宝气。
    不过就算是在这北戎之地,长得好看的人也仍是占尽便宜。
    这身打扮,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显得绚丽有余,累赘庸俗。可在他身上,却相益得彰,贵气夺目。
    昨日到现在,他必是忙碌了许久,少有歇息。可他看上去精神焕发,竟是一点疲惫的样子也没有。
    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拜见大王。”我和杜婈行礼。
    “娘子不必多礼。”骨力南微笑,“二位是贵客,日后,在我面前可仍旧与从前一般不必多礼。”
    我说:“大王赐下这许多的贵重之物,着实客气了。”
    骨力南道:“这本就是我从中原带来的,原本献给了旧王。如今到了娘子的手上,也算是借花献佛。”
    说罢,他对旁边伺候的侍婢道:“那些补药,拿去炖一炖,为娘子补补身体。”
    杜婈却道:“此事不必劳烦宫人。我乃女史,娘子起居一应之事,包括饮食,日后皆由我来操持。”
    骨力南看她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他不以为忤,对侍婢道:“旧王大阏氏的庖厨就在不远,日后,专供娘子使用。”
    侍婢应下。
    “王庭初定,各部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处置。”骨力南对我道,“日后,我怕是不可常来,娘子有什么事,派人来知会便是。”
    我颔首:“多谢大王。如此看来,大王的事办得还算顺利?”
    “夺权至今只有一日,仍是风云难料。”骨力南道,“只能说,当下一切皆平稳。”
    我道:“葛班部下的所有贵胄,都被制服了么?昨夜可有漏网之鱼?”
    昨夜那举事时的场面,我是看在了眼里,一切运作缜密,照理说,不会有什么差池。
    但骨力南却有片刻的犹豫。
    “旧王的三王子车衍,是葛班的女儿所生。昨日大宴之时,他路上因大雪堵路迟到,至今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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