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凌?”麦琪嘴角露出一个戏谑的弧度,“没有人会霸凌我。”
    “因为你不好欺负?”我开个玩笑,以掩饰我问题的愚蠢。
    “日文说得不太好的时候,烦躁起来我就索性说英文,反倒被老师同学刮目相看。idon’tspeakjapanese在东京是比结结巴巴地说日文更有效的沟通方式。而且在那里,我算是个子非常高的女生,有时候我站在学校走廊里,感觉自己比所有男生都要高,没有人会霸凌一个板着脸的大块头。”
    我骇笑,也不太确定她是不是在开玩笑。麦琪板着她小小的冷若冰霜的脸的时候,的确看起来不易亲近。
    “这么说来,你的中学时光不算是愉快?”
    “也不能这样说。”麦琪认真地想了想,用手转动着瓶子,“首先,我学会了凡事从另外的角度去判断,人具备信念是好的,但是当你固守某个标准时,难免变得过于迂腐傲慢;
    “其次,我学会了忠于自我,有时候被视为缺陷的东西,其实只是你自己的特质,无论你要争取些什么,都不应该牺牲自我的特质。”
    我看着她微微抬起的骄傲的下巴,深深思索。
    她的脸色因为忽然泛起的微笑变得柔和,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你会觉得这是自相矛盾的论调吗?”
    “并不会。你让我想起来,以前在英国文学课上,一位伦敦大学毕业的教授为了强调口音有多么重要,曾经推荐我们看一部电影,根据萧伯纳的戏剧改编的《myfairlady》。
    “故事说的是,语言学教授的朋友和他打赌,能不能通过口音的训练,化低俗为优雅,将一位街头的寒微卖花女培养成高贵的淑女。教授欣然接受,从最基本的字母开始了废寝忘食的训练。然而他教给卖花女温文尔雅的措辞,自己对待学生的态度却十分粗暴。
    “卖花女非常气恼,她抱怨说:‘你期待我成为淑女,自己却没有像你的朋友那样,以对待淑女的态度对待我。’教授回答道:‘我的朋友对待卖花女像对待公爵夫人,我对待公爵夫人像对待卖花女,我们都是保持着始终如一的人,并无不同。’”
    我停下来问麦琪:“我们说的是同一回事吗?”
    麦琪转了转眼睛,赞许地点点头:“我们说的是同一回事。”
    我继续讲述:“后来,经过了六个月不眠不休的训练,卖花女迎来了她的最终测试——出席希腊大使举办的舞会,当晚她光彩照人、风姿绰约,被女王称赞,并被王子邀请跳当晚的第一支舞。舞会结束后,她的口音没有引起丝毫怀疑,人人都在猜测她可能是来自匈牙利的贵族。”
    麦琪聚精会神地聆听。
    “从舞会回到家后,教授和朋友互相庆祝打赌的成功,却没有人向角落的女主角说一句恭喜,道一句辛苦。女主角愤然表示要离开教授,计划着自己开设语言教室,用学到的语言课程自谋生路。教授终于留意到那女孩已经不是当初渺小的存在,她已经拥有自己完整的人格。他为此感到欣慰,认为到了这时候,才培养出了一位真正的淑女。
    “女主角出走之后,教授发现,自己已经潜移默化地爱上了她,会不可抑制地想到她。在电影的结尾,他苦闷地回到家,孤独地坐在沙发上,打开昔日为了研究在留声机里录下的与卖花女的对话,忧郁又惆怅地倾听。他爱的人却在这时候忽然悄悄回了家,站在教授身后,接着留声机里的声音念了下去。你能猜到教授是怎么做的吗?”
    麦琪慢慢仰起头看了看天窗,又把目光投向我,平静说:“他总不会忽然之间变成一个柔情的人。”
    我说:“没错,他惊喜之后立刻推歪自己的帽子,遮住眼睛,舒服地在沙发上躺下来,像以前经常对卖花女做的那样,慵懒地问道:‘我的拖鞋在哪里?’这便是电影的结局。”
    麦琪一愣,笑着拍起椅子的扶手,“就是这样,应该是这样。”
    我跟着她笑:“应该是哪样?”
    “人格特质不会改变,也不应该改变,即使是为了爱情,都应该始终如一。她既然爱他,就是爱原本的他。”
    我和麦琪相视而笑,又絮絮而语。各自的成长经历一点一滴地倾倒出来。
    麦琪说起她后来慢慢变得熟悉的同窗们,其实是一群温暖又周到的少年。那些女生总是会围在她旁边,参观她闲来无事翻阅的宋词小札,一边惊叹竟然书里每一个文字都是汉字。她们会围在她旁边,问她“蔷薇”的汉字怎么写?当她信笔写下之后,大家又评论,好像确实是这样两个字,令她啼笑皆非。
    麦琪报选学校社团的时候,同桌女生热烈推荐自己的游泳部,麦琪去见学一周,几乎被吓惨。她以为社团活动和聚会玩水没有什么区别,却发现同桌和所有团员下了泳池之后,连游两个小时没有停顿。她才发觉日本漫画中的热血精神正在自己眼前上演。
    我则讲起高中时,因为残留着童年时对侏罗纪的狂热爱好,报名参加了考古夏令营,跑到盐湖城去挖化石。结果第一天去上露天厕所,打开门就发现门外有熊,在厕所里闷了二十分钟,不停懊恼自己如厕不带手机的习惯。这故事我讲了十几遍,这一次最为添油加醋,栩栩如生。
    我甚至聊起如何和自己的初恋分手,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的女朋友是全班最漂亮和最受欢迎的小姑娘。显然她的一大堆闺蜜我并不能都记全,其中也包括一位自以为是的女同学。那位女同学撰写的故事某一天在学校得了大奖,她在午休时间有幸在校广播室朗读自己的作品给全校同学听,而我刚听完开头就发觉耳熟。
    “我跑到校图书馆,迅速地找出了故事原本的出处,并赶在那女生还没朗读完之前,把书送到了校广播室的老师那里,这件事整整轰动了一学期。总之,这件事发生之后,我的小女朋友就再也不和我说话了,真可惜。”
    麦琪笑得前仰后合,手指着我说:“你真是个太可怕的初恋男友,还敢说别人自以为是。”
    “我做事很严谨,真的,你以后会慢慢了解。“我对她眨眨眼,她把头埋在软垫里笑个不停。
    回家的时候,夕阳远远地挂在左边车窗外,像是某种熟透的沉甸甸的果实,艳红光亮,令人心生爱意。我闻着车里残存的淡淡的松节油气味,心情可以说是愉快的。
    我是怎样的人呢?我想。
    她说人格特质不应改变,我拥有的是怎样的人格特质呢?始终如一对我又意味着什么?
    我摇摇头,我猜我还太年轻,还不能为自己进行一个归类。我喜欢的书每天在变,我欣赏的音乐每天在变,我今天写字的笔迹甚至与昨天都有很大的差别。如果这时让我刺一个纹身,我会束手无策,完全不知道怎样的图案会让我未来毫无悔意。
    只有我一个人如此软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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