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香姑睡得正香,被二哥叫醒。是大船到了。迷迷糊糊的香姑随二哥来到码头,已近有几个族人先到了。
    只见明亮的月光下,海湾里多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像长出一座小山。那是远航归来的大船。大船吃水深,靠不近码头,远远停靠在海湾里。
    大家划小船过去,趁着月光,把大船里的香料和几件值钱的宝贝卸下,分别藏在石坚伯、水清伯等年长族人的家中。
    做完这些,大船离开了,村子恢复平静,又进入梦乡。
    第二天上午,大船轰轰烈烈地返航。全村老幼奔走相告,尽到码头迎接。专门负责收税的户吏也早早等在岸边,他们的嗅觉灵敏,不等通报就来了。客商们得到消息,被石坚伯的二儿子玉立带来看货。码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大船上迟迟不见动静,村民知道这是为仪式做准备。
    良久,忽听大船上响想起鞭炮声。石坚伯、水清伯率领众船工抬着神龛下船,换乘小船登岸,送往海神庙,全村人跟随在后。
    安放好海神,献上村里人备好的三牲,鞭炮齐鸣,石坚伯焚香,然后率领全村人跪地拜谢海神,黑压压跪倒一片。
    司礼的人高声唱诵,大意是感谢海神护佑平安,丰收归来。唱诵完毕,石坚伯率众再叩头,礼毕。
    完成仪式后,众位乡亲才上前厮见,久别重逢,无不欢欣。
    石坚伯找到迎接他的二儿子和小女儿,香姑像小鸟一样扑上来,石坚伯疼爱地拍拍女儿的脸蛋,二儿子玉立只是在旁边笑。石坚伯只是简单地同儿女打个招呼,就陪同户吏登船验货,然后安排卸船。
    玉堂拉过兴高采烈的妹妹,从怀中掏出一把木梳子,上面趴着一只惟妙惟肖小鸟,这是他在船上休息时刻的。
    香姑在发梢上试着梳了几下,欢喜不已,说到:“比买来的还要好用呢!还是大哥好。哎?春兰姐的呢?”
    春兰是玉堂未过门的媳妇,与香姑手拉手来找玉堂。
    玉堂憨笑一下,又掏出一把梳子,上面雕刻的却是两头小猪,憨态可掬。
    春兰属猪,她会意玉堂的意思,满脸涨的通红,接过梳子马上装进口袋。
    还是被香姑看见,她打趣道:“哥哥嫂子急着成亲啦?想生一对双胞胎?”
    春兰去撕香姑的嘴,香姑笑着往玉堂身后躲,边喊道:“嫂子不要急,你们的婚事包在我身上,我去催爹爹,马上给你们办婚事。”
    一边的三哥玉磊被冷落,悻悻不乐,把准备递出的礼物藏在背后,作势对香姑嚷道:“好啊!只有大哥好,三哥不好,我的礼物就不给了。”他们两个年龄相差不足两岁,见面总是吵架。
    香姑脸色一板,正色说道:“石玉磊,半年没人与你吵架,清静多了吧。那你更应该感谢我,好意思不给礼物吗?”说着就从玉磊手去抢。
    玉磊一边说着:“还有没有天理。”一边假装要逃,手里的礼物早被妹妹抢走,原来是一只硕大的鹦鹉螺,七彩斑斓煞是好看。
    海边姑娘没有黄金玉翠,对这些色彩艳丽的海螺贝壳情有独钟。
    香姑煞是喜爱,高兴地说:“算你有眼光,这个海螺还不错,我就不客气了。”
    亲人们简单厮见一会儿,马上分头去干活。
    没办法,渔民总是劳碌而辛苦,没有太多时间抒发情感。
    今天是最忙碌的:
    先是与税吏核对货物,计算货值,确认税款。县衙按值十课二收税,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不想点法子应对,怎能吃饱饭?石坚伯他们半夜靠岸,提前卸掉一些货物。
    另外石坚伯早就准备了一份礼物给两个税吏。县官不如现管,这些税吏可不得了,他们的算盘少扒拉一个数,全族人的饭碗里就可以多几粒米。
    县衙的官老爷和胥吏必须要打点。他们这艘大船在全县绝无仅有,是一大块肥肉,多少双眼睛盯着,都要分一块。这些人不安抚好,就会招来无穷尽的麻烦。所以,每次返航,石坚伯都分门别类备下礼物,专门分派人分头去孝敬打点。
    周边村庄的头面人物,石坚伯也为他们准备了一份礼物,为的是化干戈为玉帛,买个平安。
    客商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最要招呼好。石坚伯专门安排二儿子玉立负责联络客商,了解行情,因此每次出海都让玉立在家守摊。玉立先带客商看货议价,石坚伯安排完其他事情之后,就过来与客商见面,敲定价格,然后派人迅速帮客商装船,将香料拉走,换成银子。只有拿到银子,大家心里才踏实,毕竟,朝廷限制对外贸易,还是小心为妙。
    渔网从大船卸下来,女人们上前,七手八脚将巨大的渔网扯开,在海滩上晒干,然后围着进行修补。
    整个村庄一片忙碌,出海远航的亲人平安回来了,而且带回非常好的收成,人人脸上兴高采烈,处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小木匠请香姑帮他在大船上找点木匠活干。这不算大事,香姑便去央求大哥。
    大船长有十七八丈,宽接近四丈,像一座小山,每次返航后,需要修理的活计还真不少:船缝补漏、船帆上油、船板刷漆、更换破损的缆绳和帆锁、修补损坏的仓板,等等不一而足。
    大船是全族人吃饭的家当,是命根子,不能有任何闪失,因此,石坚伯专门安排一组人照看。这组人负责维修、保养、抢修、看护,保证大船始终保持最佳状态,日夜不能离人。这项工作责任重大,石坚伯就安排玉堂为负责人。
    这次大船遭遇巨浪,撞坏几处仓室的板壁,玉堂在这些内仓板壁中,随手指点几处,让小木匠去修。反正内部仓室不关键,谁来修理并无大碍。
    大家都忙着各种活计,没人去理会小木匠做活。
    天逐渐黑下来了,月亮早早从龙头山升起,炊烟笼罩着村庄,点点昏黄的灯火亮起来,忙碌了一天的渔民回到家中,贫寒却温馨的小屋充满欢笑声。
    家家户户都备下酒肴,亲人分别了半年,想念、牵挂、大海中的生死经历——,千言万语,已经在肚里积攒了很久,今晚要和着酒兴慢慢述说。
    酒香从村子飘散出来,整个海湾荡漾着幸福的气息,像过年一样。
    这个海湾地处广州府新会县,这里本来没有渔村,石坚伯曾祖父一代,全族从内陆迁回海边时发现了这处海湾,就把这里作为停船定居之所,渔船白天出海打鱼,晚上密密麻麻停靠在海湾,这里就成为他们的家园。石坚做族长的这一代,才在海岸建屋打寮,上岸定居,形成村落。
    海湾里的居民都是疍民。
    疍民是水面上的居民,主要以捕鱼和航运为生。他们世代以船为家,小船既是他们谋生的工具,也是一家人的居所,吃喝拉撒睡都在船上。家无定居,船行到哪里就居住在哪里。
    疍民生活穷苦,水里的产出低,而且不像土地稳定,时好时坏,仅能维持最低生计,他们的日子比岸上的百姓更加穷困。最怕狂风恶浪,船毁人亡的事经常发生。
    疍民在陆地没有土地,官府不给户籍入册,但鱼课船税却照征不误。官府不允许疍民子弟参加科举,疍户人失去了科举这个进阶的途径,更没有机会改变命运,只能世代在水面漂泊。
    岸上的农民是社会的最底层,水中的疍民比最底层还要低下。疍家人流传着几句诗,描绘自己的悲惨命运:
    沙田疍家水流柴
    赤脚唔准行上街
    苦水咸潮浮烂艇
    茫茫大海葬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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