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为父惶恐不安,却又无计可施的第三忧,便是藩王外戚,两相争权。”
    “藩王外戚,两相争权?”张炜也是极为聪慧之人,今日父亲先是遣派自己去临晋侯杨公府中辞宴,然后又婉拒赵王对自己的举荐,此时这八个字一出,不用细想,他立马便明白过来父亲所指何事了。
    “日前陛下相召,在太极殿东堂以神鬼之事问计于为父,”张华继续说道:“陛下说这数日以来,不知如何,总觉日日恍惚,夜里还时有梦魇上身,或是魏王曹阿瞒,或是高贵乡公曹彦士,均提着滴血宝剑于梦中四处砍杀。”
    “有这事?”张炜自幼修身名教,遵先圣教诲,从来是不敢言神鬼之事的,他此时听父亲说到此事,而且还是转述今天子话语,心中顿时矛盾万分,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想了一会儿,才宽慰父亲道:“严君,陛下夜以继日忙于国事,只怕是因操劳而起,患了心疾。”
    “为父也是以此话回禀陛下的,”张华摇摇头,缓缓说道:“陛下与你我一样,都是修身名教,读的圣贤之书,非到必不得已,如何敢轻言神鬼之事?况且陛下一代雄主,行改元换代,开拓新朝之举,是何等英武神俊!如今以九五之尊,天下至宰之身,居于庙堂之上,且不说高贵乡公曹彦士,便是那魏王曹阿瞒,也只是死后追封之王,如何能轻易闯进陛下梦境?”
    “严君,”张炜年轻,更是不信这些,当即朗声回道:“儿子谨记严君教诲,读圣贤书之人,不言神鬼之事,天子心绪不宁,请御医诊瞧便是。就是严君,于医诊之术也是颇有攻研浸淫,严君没给陛下把脉诊瞧?”
    “如何没有?半月前,为父与侍中、临晋侯杨公,中书监何公,御医监太医令肇煜肇绍冬四人,一起被陛下召见,为父与肇绍冬也亲自给陛下把过脉。”
    “那陛下病情到底如何?”
    “哎……”张华似乎又陷入沉思,深深叹了一口气,“为父浸淫医卜杂学数十载,一摸陛下手腕,便察觉陛下脉象艰涩,如轻刀刮竹,滞而无力。知道此脉主精亏血少,脉道不充,血流不畅,是陛下体内气滞血瘀,脉道受阻,血行不流利的缘故。”
    “既然为父找到了病因,对症下药便是啊,”张炜想了一下,又自觉失笑,若半月前就找到了病因,父亲也不会在此时还提起此事。
    张华摇摇头,继续往前说道:“太医令肇绍冬却说陛下脉象如弦,绷得紧直,端急而长,直起直落,是血脉在体内左突右撞所致,并说此脉象主陛下腹内必有痛症,可陛下并未说腹内不适,而太医令却甚是笃定。”
    “那最后……”
    “为父与太医令各执己见,当日诊瞧便未有定论,陛下令老夫与太医令依着脉象,各拟了一个方子,呈送给陛下御览,最后由陛下圣断。”
    “那陛下最后到底是将哪个方子交予膳食监了?”见父亲说着说着,又陷入沉思,张炜轻声问道:“事关龙体康健,严君后来没就此事再去寻过太医令?”
    “那日朝散,为父便想去寻他,怎奈散朝之后,陛下又单独留下为父与侍中、临晋侯杨公,一起商议安顿益州成都国中越聚越多的氐族流民一事,当晚还在式乾殿中赐宴,留老夫与临晋侯杨公宴饮至定昏时分。”说罢张华又无声叹息了一下,“第二日散朝之后,为父便直接去了御医监,可惜并没有寻到太医令,御医监执事谒者说皇太妃柏夫人身体不适,召太医令出宫诊瞧问疾去了。”
    “皇太妃柏夫人?”
    “哦,”张华见他疑惑,遂解释道:“便是高祖宣皇帝侍妾,方才来访的赵王生母。赵王这次从关中回朝,向天子奏报的缘由,便是柏夫人染疾,想回来在柏夫人榻前尽孝。”张华继续道:“为父回到府里,细思之下,越想越觉得不对,虽说痛证脉多现弦象,但弦脉痛证多由寒邪引起,寒主收引,邪主急攻,以至脉象紧急,直起直落,所以才血脉才左突右撞,我儿细细想一下,如今正是阳春三月,天气和暖,是哪里来的寒邪?”
    “严君的意思是?”张炜脸色渐变,“难道……莫非此中还有……”
    “我儿猜地不错,”张华一声苦笑:“第二日为父与中书监何公,一起清查陛下起居注与膳食监药食底档。”说到此处,张华身子颤抖了一下,脸色变得青中透黄,黄里现白,而且变得愈来愈苍白,“为父与何公二人翻找了半日,奇怪的是,不管是为父所拟的方单,还是太医令所拟的方单,在陛下起居注和膳食监药食底档中,竟无半点记录痕迹。”
    “那是不是陛下没有将药单交于膳食监?”
    “绝不会,起居注中虽然没有记录药单,但却清清楚楚记录了十余日来,陛下每日两次,没每次半碗进食汤药的记录。哦,便是前日夜里,陛下再次梦魇上身,惊吓不已,还由着皇后服侍,喝了半碗汤药才安歇下来。”
    听父亲说完,张炜随他一起陷入沉思。“严君,不管如何,此事都非同小可,若是近侍宦官无意丢失了汤药底单,那也是杀头的死罪,若真是有人故意所为……”张炜不敢继续往下想去。一时间,居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张炜朝父亲看去,只见皎洁月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一面亮一面暗,更显得他神色阴晴不定,张炜心中担忧,稍稍在脑中理了一下头绪,又问道:“严君后来与太医令就陛下病疾商议得如何?”
    “太医令死了。”月色中,张华慢悠悠地声音继续传来,“前日内宫中传来消息,太医令肇绍冬所乘坐的马车在固阳里受到惊吓,连车带马翻入了小洛河里面,肇太医与驾车御者被发现时候,已经全都溺死在小洛河中了。”
    “还有这样的巧事?”张炜越来越感到事态严重,“太医令不在御医监候诊,如何跑去城南固阳里?”
    “我儿有所不知,”张华说道:“皇太妃柏老夫人,就住在步阳里,太医令去步阳里就是给柏老夫人诊治病疾的。”
    “若事情真到了这个地步,严君身为人臣,就应当直接入宫,当面向陛下陈说此事,并问陛下到底将那个方单交给膳食监制作汤药。”
    “为父昨日已经问过了陛下,陛下是将为父撰写的方单教给膳食监制作汤药。”
    他两人正说着,一串轻微急促地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少顷,就见一个内府近侍从门后探身出来,轻声禀道:“老爷,公子,府里来了客,说是有要事要与老爷相商。”
    “都什么时辰了?半夜还有访客?你没说老爷早就卧床歇息了?”张炜面带疑惑,怕又是赵王或是临晋侯一类前来笼络结党的亲王外戚。
    “半夜来访,必有蹊跷。”张华素来知道这人办事谨慎周到,停了一下,问他:“来访的是谁啊?”
    “来的是菑阳公,司空卫瓘卫大人。”
    “菑阳公卫瓘,卫伯玉?”张华一脸疑惑,皱着眉怔了半晌,“半夜三更的,卫伯玉贸然来我府中,会是所为何事?”
    “严君,”站在边上的张炜,突然开口说道:“司空卫公,还监领着廷尉一职。”
    这话一出口,张华似乎就明白了过来,太医令车驾无缘无故翻倾,此事陛下必定会遣派官吏着手探查,廷尉卫瓘此时来府,莫不就是为了此事。他边想边吩咐那名近侍,道:“快请快请,就请卫公去西厢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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