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哑口无言,半天才说道:“可是他们穷困潦倒,也希望能有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吧……”
    萧风点点头:“所以我给他们重头再来的机会,去西伯利亚,他们的债,朝廷帮他们抗了!
    他们在西伯利亚好好干,挣下家产,将来也可以衣锦还乡啊,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
    海瑞默然不语,他心里还不是很服,但知道在这件事儿上,自己说不过萧风了。
    徐璠眼见海瑞不行了,这会儿功夫也缓过劲来了,顶上去回击道。
    “萧大人,说来说去,首辅不过是认为严管丐帮,利小弊大罢了。
    萧大人一心想把乞丐们弄到西伯利亚去,却有没有想过,我大明乃礼仪之邦,以仁治天下。
    连几个讨饭的乞丐都容不下,大明的仁字何在?乞丐无罪而受罚,大明的义字何存?”
    萧风点点头:“徐舍人说得对,不容穷人,仁字难讲,无罪而罚,义字难存。
    可丐帮已经成了包容罪恶之地,仁义就与他们无关了。大明朗朗乾坤,岂容这等藏污纳垢之所?”
    徐璠怒道:“你人云亦云,危言耸听,你说丐帮包容罪恶,藏污纳垢,究竟有何证据?”
    萧风高举奏折:“万岁,文玄真人萧风奏请朝廷,严查乞丐残害官员家眷一案!”
    某地县令之妻,被乞丐抢劫财物、轮流侮辱,挖其双眼,断其双手,割其舌头,残其一腿,毁其面容!
    恶徒罪行,罄竹难书,恶徒凶残,令人发指!其间流窜十余省,以其妻子为敛财工具!
    途径之处,各地团头乞丐,共谋共犯者有之,包庇容留者有之,竟无一人阻止,更无一人报官!
    可见今日之丐帮,已成何等天地;可见今日之恶丐,已猖狂到何等地步!
    观今日各省,街头畸零之人触目可见,究竟天生者能有几人?此皆采生折割所致!
    大明日月昭昭,岂能容此等恶行?大明礼仪之邦,岂能容此等恶徒?大明国运昌盛,岂能容此等冤情?”
    萧风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大,他此时内力深厚,加之情绪激动,当真如洪钟大吕,震得在场众人耳畔嗡嗡作响。
    徐璠离萧风最近,本来正在贴脸开大的,此时首当其冲,不但耳朵嗡嗡响,头都被震得发昏了,连退了好几步。
    嘉靖远远的坐在最上面,倒是没有那么大感觉,但也被萧风所说的事惊到了。
    他转头看向陆炳,陆炳轻声道:“萧风昨天把人交到了诏狱里,臣审了,三人分别招供,一字不差。”
    嘉靖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看向群臣,群臣此时也都沉下了脸,就连徐阶也板着脸不说话了。
    乞丐在民间作恶是一回事儿,可欺负到官员的家眷身上,那就是另一个性质的问题了。
    在官员们眼里,百姓犹如头发和指甲,虽然看着他们被伤害,心里也有感觉,但并不痛苦。
    知县虽然小,那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是官员阶层的一部分。就算是算作最末端的手指尖,被划破了那也是疼的!
    何况这里还有斯文在啊!斯文岂可辱?这不是骑在我们读书人的身上,用四书五经扇我们的脸吗?
    徐璠犹豫片刻后说道:“若果有此事,自当严惩不贷。只是你口说无凭,又语焉不详,难知真假。
    不知可否开堂审案,让受害人与恶徒当堂对峙,让官员和百姓都见到,也为朝廷日后行动留个由头。”
    萧风摇头道:“那三个恶丐自然会公开审理,公开处刑,但那受害女子,就不必上堂了。
    她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不会写字,连用手比划都做不到,上堂也是无用。
    何况她已经遭遇极惨之事,难道还要让她公开露面,被人指指点点吗?”
    徐璠质疑道:“既然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又不会写字,又是如何向你申冤,你又如何审案的呢?”
    萧风看了徐璠一眼:“扶乩请仙,助其写字;测字断案,以此得知。”
    徐璠还想质疑,嘉靖轻轻咳嗽一声:“师弟,下朝后到西苑来,详细说说你审案的过程。”
    得,皇帝都认可了扶乩请仙,测字断案的权威性,徐璠虽然百般不服,也只能暂时不纠结此事,换个赛道了。
    “萧大人,即为官宦家眷,自当深居闺中,安分守己。若是她不出去抛头露面,难道那几个乞丐还能入府行凶不成?
    此皆因萧大人主张女子做工,又搞什么女子学堂,鼓励女子们抛头露面,才有此等祸事。之前我就说过的……”
    徐璠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发现萧风看着他的目光越来越冰冷,杀气越来越浓,情不自禁的退了两步。
    “你……你想怎么样?你有理讲理,这里是金殿之上……”
    萧风深吸一口气,冷冷说道:“果然,我就猜到有人会放这种……屁,也大概猜到放的人是谁。
    女子出门就是罪,女子不出门就不会受害,这是放屁!
    那些被拐卖的孩子呢?他们也是不该出门的吗?那些被拦路截杀的商人呢?他们也是不该出门的吗?
    武大郎要不出门卖炊饼,也不会被毒死,他出门卖炊饼就有罪了吗?”
    徐璠满脸通红,指着萧风喝道:“你粗鄙!我官职虽小,你也不该辱骂于我!”
    萧风忽然收起怒火,上下打量着徐璠,嘴里啧啧有声,看得徐璠心里发毛。
    “你瞅啥?”
    萧风笑道:“徐首辅当年高中探花,可见年轻时自然是容貌俊美的。徐舍人子承父貌,也俊美得很。”
    徐璠一愣,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两人对骂得好好的,忽然夸人家长得漂亮,感觉怪怪的。
    “相貌美丑,不过皮囊而已,我从未放在心上,只求一心为朝廷效力,为百姓……”
    “徐舍人今后出门要小心点,严世藩虽死,京城中喜欢双管齐下的家伙可还有不少。
    万一徐舍人一时不慎,被谁玷污了清白,还得被人骂抛头露面,咎由自取,何其悲惨啊。”
    徐璠大怒,脸更红了:“你放……胡说!京城就算有喜好龙阳的,谁敢动我?”
    萧风再次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徐璠莫名其妙,然后脸色忽然就变白了。
    萧风这厮的名声一向不好,据说当年连张无心这般高手都敢下手,难道他看上自己了?不要啊……
    萧风不再搭理他,手上的奏折也并未放下:“师兄,太祖宽容丐帮,因时而用。
    如今天下已定,内乱不生,丐帮已有害而无用,有弊而无利。
    其内人员混杂,藏污纳垢,日久天长,罪孽滋生。有伤天和,有损国运。
    且乞丐不劳而食,让好吃懒做者趋之若鹜。丐帮成法外之地,让作奸犯科者心存侥幸。
    请朝廷下定决心,借严查此案之机,解散丐帮,整顿乞丐,取消丐户。
    其作奸犯科者,如有拐卖妇女幼儿,采生折割的,罪当凌迟;其他如偷盗、抢夺者,依率加一等执行。
    其有劳动能力者,强制移民到西伯利亚,种植土豆儿,放牧牛羊,自食其力,繁荣大明。
    其无劳动能力,且无恶行者,勒令各地团头将栖流所改为养老院,团头任院长,与入世观的善堂合并管理。
    鼓励各地乡绅乐捐财物,其不足之处,由入世观和朝廷共同补足。让那些老弱病残粗茶淡饭,颐养天年。”
    嘉靖听萧风说得如此详细流利,知道他应该已经深思熟虑过了,自己也没什么反对的必要。
    毕竟是祖宗要过饭,又不是自己要过饭,别说当年只是同事,就是亲戚,过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感情基础了。
    何况师弟今天的话里,平均三句话就带上一句大明国运。含国运量极高!
    所以,放弃一帮乞丐,换来大明国运,这种稳赢不输的事儿,嘉靖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当然,徐阶说的那些困难都是客观存在的,但还是那句话,不困难我要你们干什么?
    萧风已经很久没有一次性扔这么多胡萝卜了,因为这件事儿,他希望能在出征日本前速战速决,所以下了猛药。
    见嘉靖点头同意了,萧风松了口气,转身又向徐阶深施一礼,表示拜托了,弄得徐阶倒有些无奈了。
    “萧大人不必如此,既然万岁已经允准,内阁自当尽力。你的用意自然是好的,我只是担心火大坏了锅啊。
    这次下手如此凶猛,丐帮众人逍遥已久,利益关系盘根错节,与地方官府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若真是发生民变,还请萧大人不要袖手旁观就好,关键时刻,该出手时当出手才是。”
    徐阶心说你别想把锅甩给我就不管了,这事儿后边麻烦不小,我有言在先,要是出了乱子,最大的责任在你!
    萧风微微一笑:“若真发生民变,萧风不用首辅开口,自行请命前去处置!”
    徐璠见是个话头,立刻道:“萧大人既有如此豪气,可敢立下军令状吗?若激起民变,不能压制,萧大人该当何罪?”
    萧风看了徐璠一眼,目光中带着你是不是傻?
    徐璠一愣,回头看向徐阶,徐阶怒视着他,你是不是傻?
    嘉靖哼了一声,看着自己找的这个棒槌,果然越来越像棒槌了,看来砸了萧风几次,萧风没砸傻,棒槌却越砸越傻了。
    萧风只是提议者,他又没有官职在身,具体去办这事儿的,还是你爹徐阶!而且是朕同意他去办的!
    如果最后激起民变,朕的责任有一成,萧风的责任有三成,你爹的责任有六成!
    如果萧风现在说激起民变自己挨五十廷杖,你爹就得挨一百下!萧风要说自己监禁一年,你爹就得坐两年!
    萧风如果说自己流放三千里,你还得感谢萧风这几年帮大明打下了大片国土,否则大明横竖都放不下你爹的六千里,只能到海上飘着去了!
    萧风要说自己生儿子没……你爹若能老来得子,孩子就连奶都没法吃了!
    所幸大家都是聪明人,徐阶立刻一声断喝:“放肆!朝堂议事,你当是唱大戏呢?还立军令状!
    我大明朝堂,虽有争吵,只要决定之事,向来勠力同心,绝不会互相掣肘,互相拆台!
    你言行如此浮躁,怎能担得起中书舍人的重任?万岁,臣以内阁首辅的身份,请求免去徐璠的恩荫。
    让他回去读书科举,以正道入仕,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以期将来不负万岁错爱。”
    徐阶这番话,半真半假,确实是做好了两手准备。
    一来是自己骂出来,总好过嘉靖在心里骂。二来是确实也想让儿子先以退为进一下。
    儿子虽然有些才华,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当敲打萧风的棒槌实在不是什么好活儿,回家躲一年锅,观察一下未必是坏事儿。
    嘉靖微微一笑,心说这个棒槌虽然不算太好使,但朕眼下也没有更顺手的。想当官不容易,想不当官也没那么容易。
    想当初刑部尚书喻茂坚,每次上朝必要找个机会告老请辞,哪次朕让他成功了?
    若不是那次师弟和措钦活佛对决,一首《酒》诗让朕心软了,喻茂坚只怕此刻还在这里哆嗦着呢。
    “爱卿不必多虑,徐舍人还算年轻,有些冒失也是难免的,你又何必苛责。
    中书舍人本就是历练人才的职位,跟随内阁多学多看,自然也就老成了,此事不必再议了。”
    黄锦医生退朝,百官散去,萧风跟着老三样进了西苑,喝茶,扯淡。
    嘉靖最关心的当然是萧风扶乩请仙的过程,以及测字断案的过程。刚喝一口茶,就催着萧风快讲。
    当萧风提到跟众人一同送大明殉国的将士去梅岭义庄烧敛时,老三样同时一愣。
    嘉靖一直微笑的脸上僵硬了一下,随即就端起茶杯,巧妙地挡了一下。等放下茶杯时,脸上已经毫无痕迹。
    陆炳坐在萧风斜后方的蒲团上,在萧风是视线之外,他第一时间看向嘉靖的脸,然后低下头来。
    黄锦一直低头扒灰,手停顿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从香灰里挑出一块还未完全燃尽的龙涎香,好像就是为此才停顿的一样。
    萧风恍若未觉,只是详细讲述了事件的整个过程,一点细节都没有落下。嘉靖听得连连点头。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三个恶丐落到你的手里,也大概正是天意,让你清理丐帮,为大明再填国运。
    对了,昨日裕王进宫,说展宇已经探亲归来了,你家的几个想来也都回来了吧。”
    嘉靖问得很随意,好像他真的没关心过巧娘一行人是否回来了一样,萧风含笑点头。
    “回来了,昨夜见过了,带回了一些嘉兴土产。巧娘说她们去上了坟,让巧巧给父亲、姐姐磕了头。
    顺便也把巧巧快成亲的事儿说了。燕娘家人也都没了,看了几个远方亲戚,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嘉靖点点头:“清理丐帮之事,徐首辅其实说得也没错,确实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儿,也要防着民变。
    此事若想万全,需要一名能员干吏来当先锋,不辞劳苦,深入民间方可。
    徐阶下朝时对朕说,想让你带头去干,朕驳回了。你可知为何吗?”
    萧风摇摇头:“还请师兄明示。”
    嘉靖叹了口气:“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但不知道该不该说。”
    此话一出口,不但黄锦和陆炳愕然,就连萧风也吃了一惊。这话的口气,只怕嘉靖一辈子都没用过。
    这话一般都是下属对上司,晚辈对长辈才会说的,大概意思就是:“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话让萧风真的没法接茬了,他只得从蒲团上站起来,冲嘉靖深施一礼。
    “师兄言重了。于公,你是万岁;于私,你是师兄,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就是,何出此言?”
    嘉靖一语出口,其实也愣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这么句话来。
    好在萧风这话回得十分得体,让嘉靖下台的同时,也明确告诉嘉靖:别太客气,吓人!
    嘉靖叹息道:“你可知道,上次召你回京,除了发生了严效忠和老道的案子之外,其实……
    其实,我从心里也不愿意让你带兵去打日本,我想,你也猜到了吧。”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万岁这是要干什么?不装了?摊牌了?要掀桌子了?
    「别装了,摊牌吧,你们还有多少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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