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出入已经需要登记了,还要写明外出的时间,以及预计回小区的时间。唐苡欣登记了两个小时,她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只要确认了他在那里,她就转回来。已经有十年没有从这条路上走了,这条路依旧是枝叶荫蔽,除了道路两旁的路灯漏下来的光亮,四周围漆黑一片。如果在平时,她心中一定会害怕,但此刻她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他在那里吗?离那所房舍越近她心中越忐忑,他如果不在那里......他如果不在那里她又要去哪里找他?他如果在那里,她要与他见面吗?眼看着那座房舍就在眼前,她竟急切的朝着房舍的大门口处小跑起来。站在院门外,当她看到屋内透出灯光的时候,她突然就明了了自己的心意:她要见到他,她想要见到他!这个愿望竟是如此的强烈,她迫不及待的就按响了大门边的门铃。可门铃按了好几遍院内却一直没有应答,唐苡欣不由得焦虑起来:难道屋里的灯只是来帮他打扫的帮工燃亮的?他并没有回到这里来?她又按了几次门铃,但始终没有任何回音。她记得这个院子有一个后门,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并不确定,她抱着侥幸的心理绕到院子的后面,只见她记忆中的那个门还在原处,她心中一喜,走到门前试着推了推,虽然她很用上了一些力气,但推了几下,门却纹丝不动。她突然想起当年大门外的路面铺设柏油路面,暂时无法通行,那时他眼睛受了伤,她日日来这里照看他,为了方便她出入,他带着她在这扇门的开锁系统里录入了她的指纹,不知道他有没有......唐苡欣试着把自己的食指伸进指纹识别仪里按了下去,只听到“哒”的一声响,紧接着她听到了似乎是门锁弹回的声响,她又试着推了一下门,这一次门轻易就被她推开了,她进到院子里,回身关上了门。十年前的记忆随着她一步步走近房舍逐渐清晰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这里和珞瑛苑简直一模一样,应该说珞瑛苑就是这里的翻版,关于这一点珞瑛苑这个名字已经说明了一切。此刻夜色暗沉,她进到院里来的感观竟与初入珞瑛苑那日别无二致,只是此刻少了静岚在她身边带路,那天她知道他不在苑中,也不知道他当晚会不会回到苑里来,而此刻她竟连他在不在这所房子里都不得而知。她走到天井里站定,一路上只有地灯为她照亮,此时天井里除了四处遍布着的发着茕茕光芒的地灯发出的光亮,房舍里全都漆黑一片。他难道真不在这里?唐苡欣心中一时失了主意。如果他真的不在这里,那么她要去哪里寻他?唐苡欣正踯躅着,突然她听到大门的方向传来了响动,她看着门被推开了,一个身影走了进来,那个身影她无比熟悉,正是苏凯阳。她眼见着他回身关上门,随后他向左边的房舍方向走去。她心中既激动又有些担忧,因为她看他的背影虽然和平常无甚不同,但她却听到他不时的发出一两声咳嗽的声音来。唐苡欣快步走到他的身后,就在他打开房门回身即将关闭房门的那一刻,她抢到门前伸手拉住了门框,苏凯阳惊诧的抬眼看向她,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极度焦虑的神情来,他开口说道:“你怎么在这里?谁让你到这里来的?你怎么可以到这里来?”他的语调那样的冰冷,唐苡欣听了不觉全身仿佛如置冰窖一般,他带着口罩,口罩遮住了他的脸,她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但在地灯的微光和月光的映照下,他目光中的疑虑和担忧却袒露无余。他在担心她!她不由得想起了她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她与他也是这般面对面的站在那间没有一丝光亮的盥洗室里,站了那样久,久到她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开口与她说话一般,而他确实也没有先开口与她说话,最后是她坚持不住先开了口。可今夜不知怎的她却怎样都鼓不起勇气开口与他说话,她也不知道要与他说些什么。她突然听到他说:“回去吧。这里很危险。”她看着他低下了头,她听到他语调低沉的说道:“我很危险。”说完他背过身去,似乎在忍过一阵咳喘。“我回不去了。我出来的时候,小区已经封闭了,只许进,不许出。”唐苡欣说道。苏凯阳听了抬眼看了唐苡欣好一会儿,唐苡欣被他看得心中极不自在的时候,他收回目光说道:“不要靠近这个房间,不要靠近我。”说完他盯着唐苡欣扶着门框的手看了一眼,唐苡欣竟似被他的目光刺到了一般赶忙收回了手。苏凯阳关闭了房门,唐苡欣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听到他在房内断断续续的咳嗽,却又无法帮到他,心里除了难受之外,也有些庆幸他没有当面拆穿她的谎言,也没有断然决然的让她离开。不过她也不是完全的胡说,看门的老师傅说小区也确实要封闭管理了,只不过是从明天开始。她决定来这里找他时也确实打算只要确定了他在这里就回去,可是她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当她听到他的咳嗽声时她就知道她今晚回不去了,她放不下他。唐苡欣想着他应该还没有吃晚饭,她今天晚上也还没有吃饭,之前不觉得,现在也感觉到饿了。于是她到厨房里,本来没有抱着多大希望,但在厨房里大致搜寻了一番,竟发现厨房里有米有油,常用的调味品也有,只是新鲜蔬菜和水果没有多少,她简单的下了两碗面条,每个碗里卧了一个鸡蛋。她把面条端到他的房门前,准备开口喊他的名字时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喊出了声,他在房内没有应答也没有开灯,唐苡欣站在门口说道:“我煮了面,放在廊下的石条凳上了,你想吃就出来拿,不想吃就放在那里,我明天收拾就好。”她自行回了右手边的那个房间,推开门,开了灯,环视了一圈室内,房间里的家具摆设和珞瑛苑几乎一模一样,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少了一些她住进珞瑛苑那个房间后添置的东西。她一进到房间就发现房间里并没有常年无人居住的那股特有的味道,房间的空气里反倒漂浮着一股她很熟悉的味道,和她常用的香水的味道很是相似,这种味道让她很安心。她想洗漱,又想着怕是没有换洗的衣物,她打开衣柜看了看,发现柜子里挂着,抽屉里放着一些衣物,她拿了凑近鼻子问了问,没有霉味,有的是洗涤剂的芳香味道。唐苡欣心中疑惑:难道这里不久之前住着人?她不确定这些衣服她可不可以穿,但她也不想拿这样的事去问苏凯阳,于是简单梳洗了,在柜子里找了床被子,只脱了外衣,在外间沙发上睡下了。她本有择床之症,但也许是房间里的味道让她觉得很安心,也许是她知道他离她如此之近,躺下不久后她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她醒来,简单洗漱后,就急忙走出房间,顺着屋檐下的回廊向他的房门口走去,她走到他的房门口,看到石条凳上空无一物,她松了一口气:他把面条吃了。她抬手敲门前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叩响了房门,她等了一会儿,但里面却没有回应。她心中不安,用手推了推门,没想到门竟然被她推开了一条缝,她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只见房间里的物品摆设几乎和珞瑛苑里的一模一样。唐苡欣走到里间,直到看到苏凯阳还躺在床上,她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但她看他睡着了还戴着口罩,而且他的呼吸声听起来很重,心里起了疑。虽然他昨天声色俱厉地对她说过不要靠近他,不要靠近这个房间,但她已经都进来了,也就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她是戴着口罩的,一来她怕交叉感染,二来她其实更害怕的是他真的会赶她走。她走到他的床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还好,并不太热,但相比较正常的体温她感觉还是略高些。她记得珞瑛苑里的体温计和药箱是放在厨房里的,她去寻了寻,果然在她预想的地方找到了。她给他量了体温,有点低烧。她看到书桌上放着昨天的那只面碗,里面还剩着小半碗面,旁边的一个纸袋子很是眼熟,她走过去,仔细看了看,果然和她心中想的一样:纸袋子是英市疗养院专用的。她记起昨天她见着他时他手里是拿着一个这样的袋子的。她打开袋子,看到里面有一些药品和一本病历。她拿起病历翻看了一下,见病历里面什么都没写,只是在病历的最后夹着一张纸,她抽出那张纸来,见是一张检验报告,她对于医疗的专用名词并不熟悉,也不看不懂检验的是什么项目,她心中隐隐生疑,又希望不是的,检查结果那一栏是空白的,是检验结果还没有出来吗?还是已经出了结果却没有写上去?唐苡欣心中惴惴不安,她见苏凯阳睡得并不安稳,袋子里的药品有两三种,她不敢贸然给他服用,又想着有些药是需要餐后服用的。于是她拿了那只面碗出了房间,走去了厨房,淘了米,洗了些青菜,想着时间有些紧,怕耽误了他吃药,本来粥应该先浸泡上一段时间,再放到砂锅里慢慢熬煮才是最好的,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她把淘洗好的米加了三倍的水量放进高压锅里煮熟,趁着煮粥的空档把白菜切成碎丁,加了一些盐腌制了一下,时间到了,她把粥从高压锅倒进砂锅里,白菜逼出多余的水份后放入砂锅里和粥混合在一起,腌白菜时已经放了盐,粥里就没再另放盐了。她盖上砂锅的盖子又熬煮了十五分钟左右,打开盖子尝了尝,觉得已经差不多好了,又盖了盖子煮了五分钟,关了火,从砂锅里盛了一些粥出来装在之前就已经洗净烫好的白瓷碗里,拿了一只白瓷汤勺,又倒了一玻璃杯温开水,用托盘装了,端到苏凯阳的房门前,她推门进去,走到里间,抬眼看时竟发现床上空无一人!她心中大惊,慌忙把托盘放到书桌上,刚想转身出去,却听到盥洗室里传来了水声,她这才镇定下来。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却迟迟不见苏凯阳出来,她心里又不安起来。她走到门边敲了敲门,仔细听了,里面却并没有声响传出来,她试着扭动门把手,发现门并没有锁,她打开门,见苏凯阳背对着她站在洗手台前,从镜子里她看到他脸色煞白,紧闭着双眼,双手撑在池边,似乎正在忍受着什么痛苦的感觉。她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双手扶住了他的一只胳膊,她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颤抖。他并没有睁开眼睛,她听到他说:“你还没走吗?我不是让你不要靠近这个房间,不要靠近我的吗?”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得让她觉得都不是他的声音了。她开口说道:“我已经和护士长通过电话了,她告诉我你的检验结果已经出来了,是阴性,你不必担心你染病了。”“现在医院都这样随意的吗?可以把病况告诉不相干的人?”唐苡欣知道他其实是在担心她,他害怕万一......对于他的“言不由衷”她早已习以为常,并不放在心上,她现在担心的是既然已经排除了是那种病症,那是什么引起的他的身体不适呢?她与护士长通电话的时候已经询问过了,可护士长说苏凯阳没有去看医生就离开了疗养院,她猜测应该是没有休息好,太过劳累导致的。“能走吗?我扶你去床上躺着应该会舒服些。”苏凯阳睁开眼睛转头看了她一眼,又立刻闭上了眼睛,说道:“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那我就说得更明白些:我不想见到你,你赶快走!”“反正你现在头晕得连眼睛也睁不开,可不就是见不到我吗?再说了我也和你说过了,小区已经被封了,只出不进。我没地方可去,只能呆在你这里了。”“唐苡欣!”“我在!”唐苡欣感觉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难受得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急切的问道:“很难受吗?”唐苡欣不等他答话,把他的一只胳膊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用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腰,半扶半拖的把他弄到床边,她让他半坐半靠在床头,问他要不要吃粥,苏凯阳摇了摇头,她不敢勉强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比刚才又烫了些,她赶忙拿来温度计给他量了体温,与之前记录的结果对照,体温又升高了两度。她猜想他现在估计也吃不下东西,如果强行吃下去又吐出来,那也是白搭,于是她说:“吃了药再躺下吧?”唐苡欣见苏凯阳不置可否,便拿了药来,按照电话里护士长交代她的药量让苏凯阳服下后,便让他睡下了。他睡着之前还在嘟囔着:“你走,你走,不要待在这里。”唐苡欣把粥拿回厨房,热了,自己吃了一碗,味道虽然淡了些,但给病人吃咸淡还是适宜的。她去苏凯阳房间里看了看他,见他比之前安静了一些,看他还戴着口罩,伸出手去捏了口罩带子想替他取下来,可让她没想到的是他迷迷糊糊中还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含糊不清的说道:“不要取下来。你走,你走。”唐苡欣只得作罢。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窗户通风,把房间里大致清理了一下,可以看出平日里这个房间是经常有人打扫的,只是近些天估计没有人打扫了,有些物品上落了一些浮灰。她又查看了一遍抽屉和柜子,看到里面的那些衣物明显是清洗过了,叠好放在屉子里,或是挂在柜子里。衣服的尺码虽然是她可以穿的尺码,但她的尺码却是女性最常见的尺码,难道这个房间之前一直住着......唐苡欣你在想些什么呀?她看到柜子里的一个抽屉里有两件崭新的没有拆包装的内衣裤,尺码也合适,于是拿出一套来,洗好晾晒在屋后的房檐下。她回到苏凯阳的房间,见他睡沉了,于是拿了本书坐在他的床边,看着看着也就不觉睡着了。唐苡欣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漆黑一片了,她还没有完全醒过神来,只是下意识的伸出手去,直到她触到了他的身体她才安下心来。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动了一下,她听到他说:“你还没走?”他的嗓音虽然依旧暗哑,但已经恢复了一些他平常的嗓音了,她的手摸到他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体温似乎降了一点。“弄醒你了吗?不好意思,你还想睡吗?”“你要和我这样答非所问到什么时候?”这一次唐苡欣并没有答话,她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转身走出了房间。苏凯阳看着她背影的目光由惊愕,转为不舍,继而变成了懊恼。
    他记得母亲去世前的那个晚上,特意把他叫到她的床边对他说:“不要再与你的父亲置气,也许这辈子真是我亏欠了他也说不定。你的父亲一直都希望你能回到他的身边去,你的事情你一向自己拿主意,这件事也由你自己决定吧。我不在这个世界上对于你来说也许是件好事。”当时他并不明白母亲说这番话的用意,但事实上也没等他去弄明白,次日母亲便再也没有醒来。他一面因为母亲的离世而悲痛难忍,一面又因为在那样一种超出他预料之外的情形下与唐苡欣的父亲相见,随即唐苡欣就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他本以为至少还有一些时日可以对母亲尽孝,他本以为就此可以与唐苡欣日日相对,朝朝暮暮。却原来世事都有定数,并不会按照谁的意志而有所转变。他回到国内,父亲病倒了,并在病床前告知了他真相,但他并没有因此而释然,他从母亲临终前对待唐苡欣的那些令他费解的态度,以及唐苡欣的父亲明显的逃避举动,他大致猜测出唐苡欣对他避而不见,甚至是想从他的世界里完全消失的原因。他原本最不信的就是天命,在他意识里,他向来都认定“人定胜天”,可不曾想这世间却真的存在造化弄人,却原来他也只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也逃脱不了这冥冥之中的安排。他知道她有心躲着他,却怎么都放不下她。逝者已矣,他没有资格去评说母亲的一生,她有她的不甘,她也为此一生都在煎熬中度过。但不管怎样她于他都有养育之恩。只是唐苡欣......他一想到这个名字就心痛难忍。短短数日,她经历了这么多,他能体会到她心里的苦,他知道她需要的是时间,他知道他能做的也只是陪伴。她辞掉了工作,她离开了她的父母,她独自一人去了英市......这一切他都知道,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等待,等她能跨过她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但这场流行病的突然爆发却是他的另一个意料之外。在得到英市即将封城的消息时他刚从德国飞回国,当时俞魏和他在一起。当他得知她无法出城时,他知道他必须进去。当然他的逆势而为也不仅仅只是因为她,护士长向他发出了求援。疗养院已经被列入了这场流行病的收治医院之一,但医院缺乏相关的医疗专业设备和具备相关专业知识的医护人员以及应对和治疗此种流行病的方法和手段,希望他能帮忙与国内的大型综合性医院甚至是国外的专业医院牵线搭桥,给予支持。他进城确认了她的安全后,就去了疗养院,向护士长了解了疗养院目前的医疗状况和需求,经过多方联系和相关政府职能部门的积极配合和协调,医疗设备和医护人员大部分都有了着落,第一批医疗物资和医护人员正在陆续赶赴英市。他在疗养院里不眠不休了两个昼夜,人看起来明显的有些支撑不住了。护士长担心他染了病,让他去做了专项检查,他虽然自觉应该就是太累了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导致的,但待他的晕眩症状显现出来后,护士长说什么也不让他在疗养院里待着了。他说他没什么事,也不肯去看医生,说是医生与其把时间浪费在他的身上,还不如去看护别的病人。但护士长却说什么也不让他在疗养院里继续待下去了,她替他开了药,就把他“赶出了”疗养院。他确实没有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虽然他在疗养院的时候对于自己的身体没有丝毫的在意,但对于她,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愿去冒险。他用言语激她,只希望她能知难而退,可她却始终不为所动。可刚才她一言不发的离开虽然合了他的意愿,却又让他又惊诧又有些不舍,其实她主动来找他,他心底是欢喜的,可他不想把她置于危险之中,如果她有什么闪失,他是绝对不会原谅自己的。她走了也好,起码她暂时是安全的,他也能安心些。他颓然的倒回到床上去,闭上了眼睛,感觉实在是有些累了,便昏昏睡去。睡梦中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那个声音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声音,他沉溺在梦中不愿醒来,他贪恋这声音,他害怕他醒来这个声音就会消失无踪,再也无处可寻了。可是这个声音里渐渐带了些焦虑的语调,伴随着这个声音他感觉有一只手扶上了他的胳膊正在轻轻摇晃着他的身体,也许这不是在梦里?他勉力睁开眼睛,她的脸就在他的眼前,他看到她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焦虑神情,原来这并不是梦,原来她还在这里,原来她并没有离开!突然间他就安了心,他觉得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她在这里,在他的身边,这样就好。“你醒了?”“你没走?”唐苡欣看着他,突然眼泪毫无征兆的滚落下来,他的一句“你没走?”里带着明显的喜悦和庆幸的语气,他再也骗不了她了,原来他也是想让她留下的。昨天她热了粥端到他床边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昏睡不醒了,他的额头滚烫,嘴里呓语连连,她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她吓坏了,放下粥,给护士长打了电话,护士长让她先不要着急把他送到医院里来,毕竟医院目前不是很安全,她告诉她他带回的药里有可以降体温的药,并告诉她是哪种药,怎样服用,以及物理降温的方法。护士长还告诉她,病情有反复也属正常现象,只要过了今天晚上,没有增添新的病症,体温能降下来,应该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她守了他一夜,他一直昏昏沉沉的,嘴里不时还呓语着什么,但她听不清楚。她让他吃药,他倒是很配合,没有让她费什么神就吃了下去,但烧却一直没退下去。她在冰箱里找到一些冰块,又拿出两个保鲜袋,一份冰两份水的比例自制了一个冰袋,在他额头上垫了一条薄毛巾,把冰袋替他敷在额头上,大约二十分钟左右更换一次。她又在储物间里找到了医用酒精,稀释成两三倍的样子,用毛巾沾湿了,替他擦拭颈部,前胸,后背,腋窝。刚开始替他擦拭的时候她还有些面红耳赤,但他昏睡着,她之前在医院做义工的时候也是做过这些的,很快她的思绪就被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原来他竟消瘦得如此明显!这一次再见到他,说实话她其实还没有仔细瞧过他,现在她才发现,他消瘦得让她心疼。自从她从楼梯上滚落下来昏迷不醒,到他赶赴德国照顾病重的母亲直至母亲病逝,接着她不告而别,再到后来他得知真相后一直在暗中对她不离不弃的陪伴,她在经历着身心的煎熬,他又何尝不是?他所承受的只怕是较之她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人生短短数十年,能遇到真心待己之人实属不易,又何必为了一些可以化解的心结困住自己的那颗想要奔向他的心?她突然间心思清明,她喜欢他,是那样的喜欢,她想要与他长长久久的在一起,这就够了。临近凌晨的时候,他出了好多汗,身上的衣衫几乎全都湿透了,她不住的用毛巾替他擦拭,等他不再流汗了,他的体温也降下来了,她替他换了衣服,见他终于安稳下来,这才稍稍安了心,趴在他的床边睡着了。她醒来的时候见他还睡着,体温也并没有升上来。她想着家里已经没有什么新鲜蔬菜了,于是拿了钱包,出了门,朝着她记忆中的他家附近的菜市场走去。她沿着他家门口的那条路走到与大路交界的路口,正准备拐个弯向菜市场走去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朝她喊着什么,她抬眼看去,不远处两个人正一边朝她挥着手一边大声说道:“不要再过来了。英市各个小区都已经实施了封闭式管理,你是住在这条路里面的那个房子里的吗?”唐苡欣高声答:“是。”“赶快回去吧,没有特殊情况人和车都已经禁止外出了。”“可是家里没有青菜了。”“从明天开始全市实行挨家挨户配送,你家里有几个人,需要些什么物品你现在告诉我,从明天起会有专人负责配送。”唐苡欣告诉了那个人她需要些什么,那个人听完她说的,高声说道:“快回去吧,没有紧急的事情就不要出门了。”唐苡欣回到家,按照那个人告诉她的,洗了手,换了外衣裤,摘了口罩就去了苏凯阳的房间,见他还没有醒,心中有些害怕,于是摇醒了他。苏凯阳看着她说道:“你为什么哭?”她见他醒来,心中的焦虑顿时减轻了不少,她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你醒了就好,你饿了吧?我去煮粥。”“为什么哭?”“我......害怕,我害怕你一直这样昏睡不醒,我......”“别怕。”唐苡欣见他准备起来,摁住他说:“你再睡会儿,我去煮粥。”“不睡了,睡得身上疼。”听他这样说,她帮着他穿好衣服,他见她站在原地没动,对她说:“我一个人可以的,你不是要去煮粥吗?先去吧,我洗漱完了就来。”唐苡欣只是看着他,还是没有动,他说道:“我没事了,你相信我。”唐苡欣这才转身走出了房间。粥煮到一半的时候,唐苡欣一转头看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到厨房里来了,“饿了吗?就快好了,你先坐着等一下。”苏凯阳说:“我站一站。可惜了你之前煮的那些粥,我都没吃到。”“也没浪费,都给了院子里的那只猫儿了。”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也不知道那只猫是不是当年你院子里的那只的后代?”“我以为你并不想谈起当年的事情。”苏凯阳看着唐苡欣低下头去,用勺子一下一下地搅着砂锅里的粥。“粥好了,我先盛一碗出来,摊凉了再吃。”唐苡欣一只手举着勺子,另一只手正准备去拿放在一旁台面上的那只白瓷碗,她的手突然被他一把握住了,她呆住,望向他,她听到他说:“苡欣,我们能回到从前吗?”唐苡欣看到了他眼中的期盼,希冀,迫切与渴望。她答道:“不能。”他的目光在瞬间暗淡下去,他不觉闭上了眼睛,但就在此刻,他听到她说:“但是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他睁开眼睛,看向她,眼中满是欣喜的神情,他手里用力,把她拉近自己,直到她的身体贴着他的,她的脸在瞬间涨得通红,她别开脸去,娇嗔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是你说的要重新开始的。我都有大半年没有正正经经的看过你了,这会儿想好好看看你不行吗?”“那......你坐好了,正经看。这样......你不累吗?”“不累。”“你......”苏凯阳突然觉得自己空着的那只手里被塞进了一只勺子,他看着她娇羞的挣脱了他的手,躲到一旁去,说道:“看来你真的好了,那你,自己盛粥吧。”
    “怎么又是粥?你是不是在报复我?”“这话怎么说?”“你忘了吗?之前你胃不好,有段时间你的饮食几乎每一餐都没有断过粥,可我后来听许妈说你其实并不喜欢喝粥,是不是你要把那时的积怨现在一并回赠给我?”“原来你是这样小肚鸡肠的人?我又不是分不清好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让我养着胃。只不过人的饮食习惯还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得了的,我当时真是把粥当药来吃的。你难道也不喜欢喝粥吗?不是啊,我看你好像还很喜欢喝的样子。不过不管怎样,现在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也要顾着,就算不喜欢吃,也要像我一样,当成药咽下去。”“可是,你做的粥比起珞瑛苑白师傅熬的......”“原来你是在这里等着我呢!这里只有唐师傅,没有白师傅,你,爱吃不吃!”“哎,你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我是说你熬的粥比白师傅熬的好吃。”“真的?那你把那砂锅里的粥都喝了吧。”“啊?这么一大锅,怎么吃得完?你也帮忙吃一些吧?”“我已经坦言告知你了,我不喜欢喝粥。你不是说我做的粥好吃吗?我就坐在这里看着你吃,不吃完我还不依了。”看着可怜巴巴看着自己的苏凯阳,唐苡欣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现在的他与之前的他几乎判若两人,现在的他时不时的会像刚才那般露出些小孩子脾性来,但总不免让她感觉有些心疼:这也许才是他真实的一面吧。儿时的他少年老成,缺乏父爱;成年后的他内敛自律,是众人的表率,他给人的感觉从来都是克制隐忍的。现在的他偶尔会在她的面前展露出些真性情来,她很珍惜,她希望他能一直这样快意随心,最起码在这段时日里他能做回他自己。
    封城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白天的苏凯阳从来不在唐苡欣的面前表露出自己焦虑的一面,他不愿给她带来困扰。待她入睡后,他每天都会与护士长通一次电话,了解医院当天的情况,再与相关人员商讨对策,拿出解决方案,几乎每天都是过了十二点之后才能就寝。白天与她在一起的时光是他最惬意的时候。封城后虽然每隔几日就有专人上门派送食品,但非常时期,物资难免短缺,翻来覆去也就那几样,而且蔬菜果品也不耐保存,虽然唐苡欣已经变换着花样尽量每日不重复的头一天的菜品,但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又加之每天都有一些无法放入冰箱的食物腐坏变质不得不扔掉,唐苡欣多少会表露出一些舍不得或是泄气的神情来。苏凯阳每每这时就会带着逗趣的语气宽慰她:“我怎么这段时间看你越来越像守财奴了?每天都要把你的那些“宝贝”盘点一遍?你每天能不能也抽点空“盘点,盘点”我?”唐苡欣瞪了他一眼,说道:“'盘点你'倒真不如'盘点,盘点'这些菜呢!'民以食为天'你知不知道?你又不能拿来吃!'盘点'你做什么?”苏凯阳觑着她说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不能吃?”听了这话,唐苡欣的脸腾的涨得通红,转身就准备走。苏凯阳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走,说道:“好了,脸皮这样薄,走了多没意思,来,和我说说话,我老老实实的听着,保证不多嘴。”唐苡欣这才坐到了他的身边与他说道:“这些菜呢如果只是单纯的让我做了来吃,是什么问题都没有的。可是我以前都是当天买了,顶多三两天也就吃完了,从来没有想过要像现在这样长时间的保存什么食物。这书上查来的方法也不是全都靠谱,我按照书上的方法做了,说是可以保存一个月以上,可还是有大半菜都发蔫,然后就坏掉了。还有你!”苏凯阳正在思索着怎样安慰她,突然见她的矛头指向了自己,有些不解的问道:“我怎么了?”“是谁让你把那些菜全给扔了,明明还有一部分是可以收拾出来我自己吃的,可是一转眼就被你埋到天井里的花圃里了,也不和我说一声。”“我都不能吃,你就更不能吃了。”“你是不能吃,可是我现在身体比你好啊,我可以吃的。多可惜啊!”“苡欣,哎哟,至于吗?为了几颗烂掉了的青菜生气?你看啊,我这每天都不怎么动,也不觉得有多饿,这剩下来的菜够我们两个人吃的了。”“可是这封城也不知道还要封多久,也不是想买什么就能买到什么,你身体还没大好,你这样瘦,我......还有,你怎么这样不省心,我说了不能再生病了,也不能受伤,更不能去医院,一来给医院添麻烦,二来也怕染病。你说说你的手怎么破了?”“你是怎么发现的?你趁我睡觉的时候偷看我!”“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么没遮没拦的,谁趁你睡觉的时候看你了!你老是把那只手藏着不让我看到,我又不是傻子。”“你可不就是个小傻瓜吗?为了能让我吃到新鲜菜操那么多心,为了我受的一点小伤担心着急。我坦白,这手上的伤是我在厨房里找东西的时候被一支刨子给割伤的,也不知道那只刨子怎么会在抽屉里?它不是应该挂在灶台旁的那个架子上的吗?”说完他打趣的看着唐苡欣。唐苡欣其实是有一些小迷糊的,这两天她还在奇怪那支用顺手了的刨皮的刨子去哪儿了?却原来被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拾掇进了抽屉里。“那你没事翻抽屉干嘛?”“我记得在这里帮工的关婶说过,她去年没种完的蔬菜种子就放在那个抽屉里,我去找了找,果真被我找到了。”“蔬菜种子?真的吗?可是,蔬菜种子能很快就长到能吃的程度吗?”“我听关婶说了,有几种菜,好像生菜,空心菜,芹菜之类的,撒下种子去一个月左右就可以长好,而且只要不拔出根,割了还能再长好几茬呢。”“真的吗?那我去种了试试。”“我帮你。”“不忙,你,跟我来。”说着唐苡欣牵了苏凯阳的手把他带到窗边坐下了,拿了碘酒和棉签来,“手,伸出来。”他乖乖的伸出手去,她拿了棉签蘸了碘酒,看着他受伤的这只右手不觉有些发怔,他手上的两处伤虽然早已愈合恢复成了肉色,但十年前烫伤的伤处和一年前受伤的地方还是没有完全平复,伤痕明显的凸显于皮肤之上。“苡欣,你不给我擦吗?”唐苡欣回过神来,棉签落在他新的伤处,她听到他一连声的喊疼,她想起十年前他的手烫得起了一串燎泡,给他上药时他也只是皱了皱眉头,一年前他的手伤成那样也没听他哼过一声,现在他的手只是割了这样一道不大的口子他就在她面前吱哇乱叫,脸上表情夸张,可见他已经在她的面前毫无顾忌,把他的所有都袒露在她眼前了,她心里一软,一面给他涂抹,一面凑近了伤处嘟着嘴给他吹着,她听他不再出声,抬眼看向他,问道:“还疼吗?”他缓缓的摇了摇头,说道:“苡欣,十年前你也是这样的看着我,这样的问我,我们已经浪费了十年的光景,我不想再错过你,苡欣,我爱你,我想长长久久的和你在一起。我今天想要一个答复: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唐苡欣看着苏凯阳,这个她曾经遗忘了十年,但却从来没有停止爱他的这个男人!她郑重的点了点头。苏凯阳一把把她搂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她,他在她的耳边说:“我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想你,你这个折磨人的小东西!”她的泪水滚落了下来,她更紧的回抱着他,原来她也一刻都没有停止过爱他。
    除了对疾病防控态势的关注和对父母的思念,唐苡欣觉得她与苏凯阳在一起的日子过得就如同她在一部小说里看到的一句话一般:从此泼墨煮茶,不问世事轮换。一日三餐,一粥一羹都由她亲手烹制,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由她亲自打扫,苏凯阳则负责洗衣服和洗碗,帮她打各种下手,他自称是“黄金小工”,可每每他做出的一些事情都让唐苡欣哭笑不得。他自己要求负责洗衣服和洗碗,可她弄不明白为什么有时他洗衣服会洗到深夜,而且晾晒时一定要她从旁协助,当然碰到这种时候他都会提前告知她,但有时太晚了她会忘掉,便去睡了。但即便她睡下了,只要她还没睡着他都会把她喊起来和他一起晾晒,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洗了大件的物品,比方说床单被套之类的,他会让她帮忙牵了角,展开了,整理好再由他来晾晒。洗碗就是纯粹的陪聊了,他洗碗时不让她去做别的事情,一定要她待在厨房里,但什么也不让她动手,只让她动嘴陪着说话就行。而且她还发现他特别喜欢听她说事,不是讲故事,是说事。比方说她单独出去了一趟,他便会让她把经过说给他听,而且越详细越好。即使只是有人送了物资来这样司空见惯,每隔几天就会发生一次的事情,只要他没有参与,他便会让她说给他听。她能体会到他并不是想要事事都掌控,而是纯粹的就是想听她说话而已。他似乎特别喜欢听她说话,不论在她看来是多么微不足道,多么稀松平常的事,他都能听得津津有味。可是她特意给他讲的笑话,他却从没第一时间给出过反应,而是她见他毫无反应便佯装生气了,他见她的样子可爱,事后拿来打趣她。他倒是常常因为她的一些“另类事件”开怀大笑。她分不清方向,也看不懂地图,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他们坐在一起看电视,她看完一则新闻报后满脸不解的对他说:“我刚刚看到电视里的一个学校门口竖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的是:此门封闭,出入车辆请走东门。”“嗯,有什么问题吗?”“嗯,我在想,如果是外来的车辆,不了解校园的环境,怎么知道哪里是东门?”苏凯阳挑了挑眉看向她,她看出了他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她又接着说出自己的疑问:“我是说,就像左右一样啊,随着站的方向不同,左右就会随之改变啊!所以那些第一次去那个学校的人怎么能知道那边是东边?东门在哪里?”她看出他这回是真的听懂了她的疑问,但他的眼中流露出有趣的神情来,接着他的眉眼,嘴角都弯成新月状,然后他开始大笑起来,仿佛他遇到了这世间最最有趣的事情一般,她怔怔的看着他,一脸的不明所以。他笑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他眉眼带笑的看着唐苡欣说:“唐苡欣小姐,左右是会随着人们站立的方向不同而变换,这没错,但是方向是不会变的啊!”他看她一脸的茫然和疑惑,接着说道:“这么说吧,太阳升起的地方就是东边,这你总该听得懂吧?东边是不会随着人的改变而改变的。”看着唐苡欣似乎有些似懂非懂的样子,他笑着说道:“不过也许有一种太阳,会随着唐苡欣小姐面朝的方向不同而变换它升起的地方也说不准呢?”唐苡欣听懂了他的意思,她也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太好笑了,正憋不住要笑出声来的时候,她看到他的眼中有明显的调侃意味,她便硬憋着没笑出声来,而是底下了头,以期隐过那个笑容。苏凯阳却越想越觉得好笑,他哈哈地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道:“要是那天唐苡欣小姐还没起床,这个太阳一看可着了谎:啊?唐苡欣小姐还没起床?这可怎么办?她还没站好方向,我要从哪边升起来才好呢?”唐苡欣听他这样说,终于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握了拳头佯装就要打他,他一边笑一边握住她的那只手,满眼含笑的看着她说:“好了,我不该笑话你,你这个小糊涂蛋,有时候还真让人捉摸不透你这个小脑袋瓜里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她又觉得好笑,又有些懊恼,更多的是不好意思,于是只好洋装生气了低着头不说话。“好了,别生气了,我错了,我该罚。”“罚什么?”唐苡欣抬起头来看向他,她听到他说:“就罚我亲你一下吧!”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唇就印在了她的额头上。她娇羞不禁,又不知该如何回应,于是站起身来就要走,苏凯阳一把拉住她说道:“好了,别走,我再不取笑你了,在这里陪我一会儿吧,我有话和你说。”她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拗不过他还是在他身边重又坐了下来。他却只是看着她,并不说话。她嗔怪道:“你再不说我就走了。”“别走,我真的有事和你说。”苏凯阳伸出手去把唐苡欣耳边的头发别到耳后面去,说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你的一头长发高高束起,显得那样的娇俏可爱,你可以把头发重新留长吗?当然我不是说你现在短发的样子不好看,我只是......”“我愿意。我是说我愿意把头发留长。”“你能给我剃头吗?”“你说什么?”“我说:你能给我剃个头吗?”唐苡欣拿到苏凯阳递给她的那个工具时才知道他为什么说的是剃头,而不是剪头发。这种电推剪她以前使用过的,是在疗养院当志愿者的时候她给看顾的病人剪头发的时候用过,她只是没想到苏凯阳竟然会有这个东西,而且还会用它来剪头发。苏凯阳是很在意自己的仪表的,据她所知他有自己的专用理发师。不过也许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吧,她只是没想到苏凯阳会让她给他剪头发。不过他的头发确实比这次她初见他时长长了不少,他的头发长长了就有一些自然的波浪卷,特别是洗了头发之后还没有完全吹干的时候。他如果单独洗头,总会让她帮忙洗,洗完了还让她帮着吹干。两个人其实都很享受这种私密的时光,她也常常调侃他说:这头浓密黝黑还带着自然卷的头发长在他的头上,真是可惜了,剪短了就什么卷都看不到了,这要是长在女人的头上,留长了,可是能省下不少烫头发的开销呢!“你真的想让我帮你剪头发吗?你就不怕出门见不了人?也是喔,你现在也出不了门。放心,我是不会嫌弃你的。”苏凯阳并不说话,只是从镜子里看向此刻就站在他身后的她,他嘴角含着笑,但他的目光中除了宠溺,还有一丝别样眼神一闪而过,彼时唐苡欣正在摆弄手里的那个工具,并没有看到,她嘴里嘟囔着:“这个怎么调节长度来着?可别给你剃成个光头。”她一面说一面自觉有趣的露出了一个笑容来。“给我吧。”苏凯阳一边说一边接过电推剪,把长度调节好了又递还给她。“那我可真剪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喔!”“嗯,剪吧。”唐苡欣刚开始剪时还一边剃一边与苏凯阳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你这电推剪是哪里来的?总感觉你不该有这东西才对。”苏凯阳答:“是关婶给严伯买的时候说是商家做活动,买一赠一,这个是赠送的那一个,拿回来后就一直放在厨房的柜子里,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关婶,严伯?是我以前见过的在你这里帮忙的那两位吗?”“是。”“原来他们一直都在这里。那他们人呢?”“他们年岁大了,前年我就给了他们退休金让他们回家养老了。可老两口闲不住,还隔三岔五的来这里帮着新来的帮工收拾。你上次问我的抽屉里、柜子里的衣物,其实是我让关婶准备了,清洗好,晾干了,放在你现在住的那个房间里的。我总想着也许有一天你就回来了。看来'心想事成'这句话也不仅仅是一种愿望,原来它也是可以成为事实的。”唐苡欣这才知道那些衣物真的是他准备的,而且一准备就准备了这么多年。她初见这些衣物时竟然对他还有过一丝怀疑,真是太不应该了。她心中愧疚,手上动作一滞,但他却毫无察觉还继续说着:“还好封城时关婶严伯去了外地亲戚家,那两个新来的帮工我和他们说过的:我不在这里,他们可以一个星期来打扫一次就好。那两个帮工住在城外,刚好错开了封城的时间,要不然都困在城里,可是我对不住他们了。”“嗯,只我们两个人在这里,挺好的。”唐苡欣自言自语的说道。“你说什么?”“没什么。”“快说给我听听。”“真的没什么!”“那你脸红什么?”“我都说没什么了!你别动了,剪坏了可别赖我。”唐苡欣不再说话,专注的给苏凯阳剪着头发。苏凯阳看着镜子里面带桃花的唐苡欣,目光舍不得错开。其实她的话他刚才是听清了的,他也多么希望能与她就这样长长久久的过着如此这般平淡恬静的生活,为一些琐事烦恼或是舒心的事开怀。
    看到这封信,她终于明白:他真的走了。昨天晚上他还和平常一样让她给他弹奏了那支《夜曲》。她其实并没有系统的学过钢琴,小提琴倒是从五岁上就开始学习了,直到拿到了非专业十级证书。钢琴是她在德国时,母亲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教授给她的,而且只完整的教授了她《夜曲》这一支曲子。母亲去世后,从苏凯阳口中她才得知这支曲子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曲子之一,这支曲子陪伴着她渡过了无数个孤枕难眠的日夜。也许是只专注于这一支曲子的缘故,又或许是母亲指导有方,唐苡欣这支曲子的演奏水平已经到达了一个很高的水准。苏凯阳有时白天太过劳累会导致夜晚失眠,一次被她偶然发现了,她在他的房间陪着他的时候,看到他床头柜上的那只相框里,放着静岚替她和母亲拍摄的这张唯一的合影照。这张照片当时洗出来两张,一张放在母亲在德国的住所里,一张被唐苡欣放在随身携带的挎包里带回了国,后来又被她带来了这里。苏凯阳看到后,征得了她的同意,把这张照片放到了他的床边,他说:这张照片中的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两个人谈及了母亲,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谈到她的亲生母亲。她对于自己的亲生母亲,说没有怨恨,那是自欺欺人。她的母亲,作为她的生母,给了她生命,却对她弃之不顾,没有尽到一丝一毫做母亲的责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哪怕她已然知晓唐苡欣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却依然没有与她相认。也许她有自己的考量,也许她有诸多的苦衷,也许她只是不想影响到女儿今后的生活。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就像太阳不论世人看不看得见都会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一样,真像不论以怎样的方式,终有一天都会曝光。但她也觉得庆幸,哪怕只有最后的那段时光,哪怕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她终究与母亲相处了一段时日。虽然那些日子现在回想起来不免让她感到遗憾和不甘,但其间也不乏温馨与难忘的回忆。母亲一定是觉察出她喜欢这支曲子,便不顾病体每日教授给她一部分,那段日子从未间断过,虽然她之前从未接触过钢琴,但她在弹奏这首曲子时,却可以脱离乐谱,弹奏得行云流水,堪称完美,就连母亲听了都不觉惊叹:她弹奏的这支曲子自有她独特的风格,其中的引人入胜之处就连她也不禁叹服。母亲很少夸奖人,如果他得到了母亲的一句夸赞,他知道那件事情他必定是几乎做到了极致。其实早在德国他计划带唐苡欣去见母亲,与母亲提前说明这件事情的时候,母亲在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上就起了他的注意。母亲向来性情淡泊,近些年来更是心静如水,就连父亲的事也不大会引起她特别的关注,他原本也只是想把他与唐苡欣在一起的事情知会母亲,至于母亲与唐苡欣是见与不见,他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却没想到母亲沉吟了片刻说道:“不妨带她来见上一面。”苏凯阳当时虽然心觉有异,但一来他当时确有想让唐苡欣与母亲见面之意,二来他想着这是母亲对他的关切之情,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没有太放在心上,事后想来母亲必是早就知晓了唐苡欣的身世,这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与她的相处方式和对待她的态度就可以印证,母亲分明待她与旁人是不同的。母亲去世后唐苡欣每每回想起与母亲相处的那段时日,她也恍然母亲对于她的身世是了然于心的,母亲留给她的那只铃铛就是最好的证明。母亲教她这支曲子想来也是想把自己喜欢的东西与她分享吧。况且苏凯阳也很喜欢这支曲子,每次她为他弹奏,他总是很快就能安然入睡了,昨夜也是这样。
    他在信里说:人在平日里可以只顾着自己的小烦恼,享受着自己的小幸福。但当大多数人面临危难,而他恰巧又有能力去解救他们于危难之中的时候,他必定会义无反顾的挺身而出。离开她,非她所愿,但他想,整个英市安全了,她也就安全了。
    唐苡欣看着放在他床头的那本摊开着的《笑傲江湖》的第三册,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的寻常,一切物品都保持着原状,只是这里不再有他。当她看到这部《笑傲江湖》的时候,她心中恍然:原来是你。她回忆起春节过后的一天,当她再次去那家书店的时候,店主老爹见是她,说道:“这次来,想买什么书啊?”“老爹,您老怕不是忘了?我是来问问您老,上次我托您老帮我寻的那部《笑傲江湖》得了没?”“咦?你没有拿到吗?”“拿到什么?”“书啊!”“没有呢!老爹。”“这就奇了怪了!你那天走后,店里原本比你先到的一个客人要了我店里的座机电话号码,说是书如果得了,通知他就好,他自会转交给你。你前脚走后他也走了,我就以为你们俩定是认识的。从那天之后,他隔不了几天就会给我打电话询问。后来我得了书,他再打电话来时,我就告诉了他,他第二天就来店里把书买走了。怎么?他不是你的朋友吗?”“嗯,老爹,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一个小伙子,个子高高的,人长得挺精神。”“他有说他的名字吗?”“这倒没有,我也没问。”其实当时唐苡欣猜测过那个人会不会是邹凯明,但转念又想:世界上哪有那么凑巧的事?一部书而已,接着寻就是了,便搁下不提了。来到这里后的一天午后,太阳久违的露了脸,唐苡欣闲来无事,想在苏凯阳的书房里找本书一边看一边晒晒太阳。苏凯阳也进到书房里来,见她正在找书,便对她说:“我这里有些书,也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什么书?”唐苡欣看着苏凯阳从他的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包裹递到唐苡欣的面前,唐苡欣看到这个包裹后不明缘由的心中一动,这个包裹和普通书本一样大小,相当于一本英汉词典的厚度,唐苡欣打开外面包着的报纸,露出里面的书,竟真和她心中所想的一模一样:正是那套全套《笑傲江湖》中的第三、第四册。虽然她心里早已有所猜测,但看到此刻就在她手中的这两册xx出版社出版的19xx年版的书还是让她惊喜不已。“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唐苡欣问道,但随即她自问自答道:“难道你是在……”唐苡欣话还没有说完,苏凯阳接过她的话头说道:“嗯。那天和你同在店里的人是我。我本想找个机会送给你,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书能借给我看看吗?看你那么喜欢,也不知这书里写了些什么?”“你不会从没看过武侠小说吧?”“嗯......”“真没看过?哎,你那时候都在干嘛?你没有听说过“没有看过武侠小说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这句话吗?不过没关系,现在补上这一课也不迟。拿去看吧,保管你不会觉得后悔。”但这本书他终究没有看完就离开了这里。
    他在信里说:“我拿到了特别通行证,之前我一直在等待通行证的核批。所以我必须离开了。但苡欣,只有你安全,我才没有后顾之忧,我才能安心去做我必须要去做的事情。请你务必就在这里等我回来。相信我,这场流行病结束后,我一定会来找你的,等着我。”
    接下来的日子,唐苡欣过的就像他还在这里一样。早上,起了床,洗漱了,做好早饭,她和“他”面对面的坐着,各自吃着自己面前的早餐。他喜欢吃她熬的粥,即使只是白粥他也吃得津津有味,他说她熬的粥吃到嘴里是甜的。吃完,“他”洗碗,“他”定要她陪在一旁,他并不要她做什么,只是陪着他说说闲话。碗洗好了,他通常会去书房里处理一些公司事务,她则会去清洁打扫,通常她每天都会细细打扫其中的一个房间,其余的房间只是大致收拾一下。今天她打扫的是他的卧室,他的房间里除了生活必需品,真是半点多余的物品都没有,除了床头柜上那本摊开来扑放着的那部《笑傲江湖》的第三册,其余的东西都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拿起书来,翻转过来,看到这一页正讲道:任盈盈心神荡漾,寻思:当真得能和他厮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她不禁呆住了:他现在正在做什么?身体还好吗?有没有按时吃饭?一天能睡几个小时?之前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日,她虽然努力的想让他变胖些,但他看起来还是有些消瘦。她知道他离开一定有他的理由,她也知道他的不辞而别是为了她着想,但心中难免还是会埋怨他:他总是喜欢这样自作主张,事事都替她安排筹划,却从来都不与她商量就自己决定了一切。
    他在信里说:保护好自己,等着他回来。如果这是他所希望的,她会按照他说的去做。她似乎早已习惯了按照他的安排去行事,但他怎么就知道,他告诉了她,她就一定会拦着他?
    中午她通常会吃面食,他有时会主动要求下面给她吃,他下的面自有他的特色,如果面的浇头里有鸡蛋,他一定会把鸡蛋打散炒熟了再放到面里去,他说这样做的鸡蛋会让面吃起来增香不少,她尝了,果然如此。他还会把土豆切了丝下到面条里,吃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只是面条下好了起锅前他一定是要她来尝咸淡的,他说是他尝的不作数。吃了中饭还是他洗碗,他定要她站在一旁陪着,哪怕不说话,两个人只是一个静静的洗着碗,一个默默的看着。每到这个时候,唐苡欣常想:平常的夫妻生活也不过如此吧。下午她通常会和他一起待在书房里,他忙他的,她有时会坐在一旁看书,有时会在他的书房里的床上小憩。天气晴好的时候,他们会一起在天井里待上一整个下午。他通常会什么都不做只是晒太阳打盹,对于他来说这弥足珍贵的闲暇时光她是不会去打扰他的,只觉得此刻的他就像是一个提前步入退休生活的老干部一样可爱。她则在天井里忙活,给那棵石榴树松松土,剪剪枝;拔一拔院墙边的杂草;天井中央的那池水虽说是活水,但水流较缓,时常有一些枯枝落叶掉落在池里滞留在池中,她便拿了漏网去捞,捞出的枝叶沃在那块蔬菜地边埋在地里与地面平齐的那只大水缸里,充作肥料。有时有鱼会被她偶然网住,她觉得有趣,看着它在网里挣扎一小会儿,便会把它重又放回到池里去。她抬眼看向苏凯阳,见他带着那顶蓝色的棒球帽,帽檐几乎遮住了整张脸,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应该还睡着。她不知道的是苏凯阳此刻是醒着的,他看着她在天井里忙活着,心里是欢喜的,他多么希望这样的时光能一直这样延续下去。但他也知道,这样的日子并不会持续太久,也许就在明天他就会离开,去完成他必须要去完成的事情,这是他的责任,更是他的使命,为了那些还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们,他必须去做。他知道,能挽救的生命越多,她就越安全。他也知道在危难关头,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不会阻拦他,但他不能确定的是她不会跟随他而去,所以他只能选择瞒着她,独自一人静等那一天的到来。
    如今菜地里和他一起亲手种下的蔬菜有的已经冒出了嫩芽,但他却已经不在这里了。晚饭尽管只有她一个人吃,但她还是做了米饭,一个荤菜和一碗汤。他在信里说:一定要好好吃饭,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吃完晚饭,她洗碗时总感觉他就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她多么希望他此刻真的就在那里。晚饭后他会牵着她的手在天井里散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与他听。通常都是她在说,他默默地听。有时他们也会静静的走着,彼此并不交谈,但和他一起看着这院内的景色,听着一样的声音,感受着相同的感觉,她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她只愿与他就这样长长久久的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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