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无咎正自发呆,闻言道:“自然是我,上边别要暗藏甚么机关,伤到你那可糟糕。”
    莫玄炎道:“是是是,算你武功高过我了。”
    晋无咎莞尔,踏软梯而上“独山无涯”。
    中心缺口一人身宽,晋无咎这般身形,亦只勉强通过,好整以暇分心暗道:“我若生得肥圆,怕还钻不进来,又或娶个胖些的妻子,那也只我一人来得,哎哟不好,这话只能在心里偷想,可不能让玄炎知道。”
    正想到此,眼神心念已尽被周遭吸引。
    “独山无涯”放眼朦胧暗绿,如有一张若有似无的流动薄纱,将渺小自身与广袤天间轻盈分隔,定睛细看,又有斑斓晶点明灭于无止暗绿。
    初初环视一周,好似孤身立于群山之巅,独享万仞星芒,再品又如天地置换,自己倒立仰首,眺望湛蓝海底铺设的茵茵水草,更有细碎明珠无处不在,随水草漂流忽隐忽现,如孩童般顽皮眨眼。
    忽听莫玄炎的声音道:“无咎。”
    晋无咎这才想起,自己沉迷眼前,竟忘记莫玄炎还在七层,忙道:“玄炎,你上来罢。”
    莫玄炎来到“独山无涯”,也是一怔,不自觉朝晋无咎靠紧一步,后者道:“这里昏昏沉沉,要不要去底下取一盏长明灯来?”
    莫玄炎道:“哪用这般麻烦?”
    将“衔烛剑”出鞘三分。
    晋无咎笑道:“我倒忘了你有这天然照明之物。”
    “衔烛剑”一出,“独山无涯”虽不能如七层,却也足以看清脚下道路,晋无咎道:“五台山‘冰夷’出鞘之时,整片山谷皆被照亮,这‘独山无涯’不知又是甚么材质所为,竟能将‘衔烛’光芒吸收大半。”
    提及“冰夷剑”,又不由想到沈碧痕。
    莫玄炎听他语气忽转低沉,有意将他思绪转开,道:“‘衔烛’翻手为昼覆手为夜,我于翻手时阳力,于覆手时阴力,便可迸出强光,相比于‘句芒’的好处,在于能将光辉凝聚,仅在用时释放,更增爆发之力,究其原理,与你‘复归龙螭’同一回事。”
    晋无咎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们不赶时间,缓慢步行便是,倒也不必耗费内力,只不过四面八方都是这样,不知哪里是头哪里是尾。”
    二人初来乍到,不敢横冲直撞,小心走向一边,随“咚”的一响,晋无咎额头轻轻磕中一物,下意识伸手拦在莫玄炎额前,道:“玄炎小心。”
    莫玄炎道:“你忘了我有面具。”
    晋无咎伸手触摸,果然摸到一层透明厚重的琉璃,辨得“独山无涯”是与西殿“寒蝉洞”相仿的倒扣碗状,是以额头最先触及,墙面又与“振音界”“十方盘龙镜”、六层“翼殿”凸镜相同材质,细想也在情理之中,道:
    “我原本觉得好奇,我们曾在‘青龙殿’外围龙翼练功,从未见过八层有明显凸出……”
    莫玄炎凑上右臂,眼前出现一个光团,比手中光团更大,却是“衔烛剑”在琉璃中的镜像,只因光团黯淡,与原有星点融为一体,难辨彼此,方未及时察觉,接口道:
    “可为何来到这里,却能如星空浩瀚?料来这看不见摸得着的阻碍已是‘独山无涯’边界,后面那些都是假象,先人智慧,原教我们可望难及,龙祖师如何描绘出如此效果,仙界先辈又是如何达成,怕是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二人手扶琉璃墙面,脚下不敢放松警惕,约摸走出半圈,触手处似有凹凸,同时停下,莫玄炎稍稍注以阳力,“衔烛剑”在二人眼前渐渐夺目,“独山无涯”仍只蒙蒙稍亮。
    晋无咎倒不以为意,莫玄炎却暗自心惊,她得这“衔烛剑”已有半年,对之可算熟悉适应,以她此刻内力,纵于三更时分踏上龙翼,亦足令半边山谷恍如白昼,不想来到这里,竟似被黑暗吞噬。
    再看晋无咎时,一条“龙”索已在高处,抬眼看去,头顶出现一张妖怪圆脸轮廓,与南北“翼殿”石门全无二致,两只鼻孔中间一块凹陷。
    晋无咎道:“这里多半会有机关,虽然龙祖师未见得会坑害我们这些后生晚辈,但你小心些总不会错。”
    莫玄炎道:“你也一样。”
    晋无咎轻身一纵,将“青龙玉石”置入,琉璃墙面果然生出异动,中心自上而下一条弧形光线由窄至宽,却是墙面向两边缓缓张开,与“翼殿”所不同者,开启时全无隆隆摩擦之声,一切来得悄无声息,八层却在缓缓变得敞亮,原来墙后别有洞天。
    晋无咎伸出左掌,稳稳接住“青龙玉石”,牵住莫玄炎一只手,从琉璃门中径直而入。
    二人先是不敢走快,却在通道未完时,见左右缓缓关闭,这才加紧脚步一跃而过,待重新封合,回头果见门上两半鬼脸成为一张,鼻孔中仍有凹槽,则这“独山无涯”与“寿山不系”、“岫岩有崖”一般,这一处既是入口,又是出口。
    晋无咎左右看看,自身正处一条环道,二侧墙面竖直,约四人肩宽,内圈光滑,外圈刻满字画,回想先前所见,外间明室为盘,内间暗室为环,倒也合理,莫玄炎道:
    “我们走入这一条路大约三丈,也即是说,我们在外所见琉璃约三丈厚,但仙界雕筑之术巧夺天工,竟能将茫茫天边融入这三丈墙面。”
    晋无咎道:“如此说来,这里便是龙祖师留给徒子徒孙的‘独山无涯’,可我实在好奇,玄炎,你是怎么识破这里的?”
    莫玄炎笑道:“识破可不敢当,我是从‘十方盘龙镜’中受到启发,一猜而中。”
    晋无咎道:“你就别谦虚了,我若不是娶你为妻,以我这脑袋,要想来到这里,只给我活一千年,肯定是不够的。”
    莫玄炎听他说得有趣,噗嗤一笑,道:
    “那日你说因你疏失,将‘寿山不系’损毁,为此十分闷闷不快,我却隐隐觉得,这正是‘独山无涯’秘密所在,既知凸镜聚光,我在每面凸镜下方找到长明灯最为密集之处,将凸镜一面对准光亮,则另一面为聚光烧毁之处,七层墙顶那颗青光圆球太过显眼,我猜想要由两侧‘翼殿’中的凸镜共同对准,方能将之消除,可看来看去,‘寿山不系’与‘岫岩有崖’中各只一面凸镜得能正对青光圆球,并且中间同为其它一物遮挡,这才想到以其它凸镜将遮挡之物融去,但中间光线同样受阻,于是再找下一面凸镜,如此层层倒回,直至第七面,也即是最后一面凸镜,刚巧能将所有障碍清除。”
    晋无咎叹道:“这种复杂心眼,也只你能看穿,我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
    莫玄炎道:“我布置完十四面凸镜,至少能有九成把握,但我向来不爱牛皮吹在前头,又怕说得少了你会不让,这才说有七成把握。”
    晋无咎仍道:“你我夫妻平等,只要你想做甚么事,我哪会不让?”
    莫玄炎道:“别油嘴滑舌了,好容易才来到这里,不带我走走么?”
    晋无咎笑道:“夫人请。”
    正对琉璃墙面外圈为一篇长文,第一段写道:
    “夏革有云,大小相含,无穷极也,含万物者,亦如含天地,含万物也故不穷,含天地也故无极,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亦吾所不知也,然则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练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
    晋无咎读得似懂非懂,听莫玄炎稍加讲解,道:“看来我所料不假,这‘独山无涯’之中的记载,该和我教‘无极’神功大有关联。”
    又见第二段写道:
    “予弱冠以四大之少而出五台,而立以中原之少而赴关外,不惑以江湖之少而离尘世,纵横二十载,以招之有余补力之不足,身兼各派之兵而自骄,以山海为腑脏,以道佛为阴阳,得两仪之力而自溢,偶伤于高阶,始知己之短,三入少林求易筋经而不得,郁郁入秦岭听息,渐入外物镜花一纵无痕之境,某日乍现双龙相合,齐道佛,一阴阳,破太极,积创不修自弥。”
    晋无咎道:“我曾在黄水洋巨轮底层,听任大哥说起‘易筋经’和我教内力不可共存,来到魔界得你传授‘两仪’,方知大谬不然,这‘易筋经’却也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说到这里,与莫玄炎相视一笑,想起初学阳力,整夜以跪姿靠墙而睡,相互间的情愫正是在魔界中日渐萌生堆积,直到此刻执手不离,均自倍觉温馨。
    晋无咎又道:
    “后来爷爷传我‘太极’,说我服食过魔界‘魔幻果’,因而两股内力可在体内共存,又说将来或许能发现‘易筋经’更多好处,这一层我是深有体会,我自入‘太极’,若非有‘易筋经’护体,‘振音界’之战、狭谷伏击,加之前往穆庄救出妈妈,我至少已然死过三次,看来,我教武学源于佛道,修心在先修武在后,但我教教众并非僧道,身为凡人,又如何根除生杀胜负之心?因而寻常之辈练至头部以下须得停止,惟有极少数人方能不受其害,原来龙前辈二十年间打遍天下无敌手,反是内力弱而招式强,早在创出‘两仪’武学之时,便知‘易筋经’能补其短,可惜未得少林传授。”
    莫玄炎道:“龙祖师出离尘世五年,方得内心平静,终于阴阳二力分久而合,证悟‘太极’,致使‘两仪’之伤不药而愈,可说天意,可说人为。”
    再走数步,第三段写道:
    “予自破太极,反不以为极,夫井蛙拘于虚而不可语于海,夏虫笃于时而不可语于冰,曲士束于教而不可语于道,今出崖观海,知己之丑,可与语大理矣,盖盘龙太极至高者,幻天地灵气之为己有,化日月精华之为己用,拟比蝼蚁山川,蜉蝣星辰,一粟沧海,须臾恒久,生逝者似江而未尝往复,盈虚者似月而卒莫消长,风雷水火,耳得为声,目遇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为造物者之无穷藏也,诚如天地灵气遥遥无际,日月精华茫茫无期,但心界尚存,即莫为混沌,不融沧海,不合桑田,夫以一人微力,绠短汲深,若弗舍其身于心,则止增魁硕孔武耳。”
    先前第二段稍为简易,这第三段又难尽懂,晋无咎问过几处疑难,莫玄炎一一解答后道:“如此看来,钟离教主也是悟性超凡,你曾转述梵仙山周子鱼所言,‘寿山不系’中‘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二篇原为钟离教主命人雕刻,与龙祖师所言一般无二。”
    晋无咎嗯得一声,道:
    “龙前辈所言,和我在闯‘九乘瑜伽阵’的感悟不谋而合,我在‘振音界’将‘复归龙螭’一震而碎,自以为是‘无极’,连十大护法也被眼前假象蒙蔽,这才甘愿奉我为教主,但我以‘九转无极’应对‘九乘瑜伽阵’时,反觉威力大不如‘日月精华’下的‘九转太极’,究其根源,便是始终以自身为中心,以内力所到最远处为边界,自不能算是和身周交融。”
    莫玄炎原本想听他细说这段过往,道:“后来你又是怎样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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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补充说明】
    第一段文言文白话注释:“夏革曾说,大小相互包容,没有穷尽极限,包容万物的天地,也好比包容天地的太虚,包含万物所以没有穷尽,包含天地所以没有极限,我又怎么知道天地之外没有比天地更大的东西?这也是我不知道的,但天地也是事物,凡是事物就会有所不足,所以从前女娲氏炼五色石来弥补天的残缺,斩断巨龟四肢来支撑四极,后来共工氏和颛顼争做帝王,共工氏一怒之下撞向不周山,折断支撑天的柱子,拉断维系地的绳子,所以天空向西北方倾斜,日月星辰也随之到了那里,大地的东南方向下沉落,所以河流积水都向那里汇集。”
    第二段文言文白话注释:“我20岁那年因为佛门‘四大’没有对手而离开五台门,30岁那年因为中原没有对手而远赴关外,40岁那年因为打遍天下无敌手而离开尘世,纵横江湖20年,以招式的精绝弥补内力的不足,因为身兼各派武学而骄傲自满,将五脏六腑练到像高山大海一般,将道家的阴柔内力和佛家的阳刚内力在我体内共存,因为一人身兼阴阳二力而狂妄自大,有一天忽然被自身高阶‘两仪’内力所伤,开始知道自己的短处,三次前往少林寺求取《易筋经》而被拒绝,悻悻然独自进入秦岭深山打坐修心,渐渐达到视身外之物如镜花水月过眼云烟的境界,某天眼前忽然出现两条巨龙分久而合,道家内功和佛家内功相融,阴阳二力成为一体,突破‘两仪’而达成‘太极’,困扰多年的内伤不药而愈。”
    第三段文言文白话注释:“我自从突破‘太极’,反而懂得学无止境,井底之蛙受居处所限而不知世间有海,夏天的虫因时令制约而不知世间有冰,肤浅的人受教养束缚而不知道世间有道,如今走出山崖看见大海,知道自己的不足,终于可以讲一些大道理,盘龙‘太极’练到最高境界,天地灵气可以为我自身所有,日月精华可以被我自身所用,好比蝼蚁借山川之力,蜉蝣借星辰之力,谷米借沧海之力,瞬间借永恒之力,江有南来北往却从未真正抵达离去,月有阴晴圆缺却从未真正增多减少,大自然的风雷水火,入耳则为声音,入眼则为色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赐予我们无穷的宝藏,就好比天地灵气没有空间上的边际,日月精华没有时间上的期限,只要内力还有界线,就不能叫作混沌,不能与海水相融,不能与陆地相合,仅仅懂得发挥一个人的绵薄之力,如同吊绳太短而打捞不到深井中的井水,倘若脑海中不能摆脱对于身体的依赖,则再多苦练提升也只是换了一个更壮实的身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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