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赫曼的死使我明白了,世上真正的英雄不是在万军之中纵横捭阖杀敌无算,也不是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如入无人之境,而是倒下的时候嘴角仍然带着微笑;真正伟大的爱,不是予取予夺,而是不计代价不求回报的付出和牺牲。我双膝着地,深深地向拉赫曼鞠了一躬。我双目滴血地站了起来,撕下膝头上的绷带绑在大腿的伤口上,柔声对曲丽媛说:“我要去救亦诗回来,抓住林维标,为拉赫曼和骡子他们报仇。”
    曲丽媛也站了起来,挽着我的手说:“我和你一起去。”
    “你怕不怕死?”
    她微笑着说:“拉赫曼死了,还有骡子,得胜。我以前害怕,但是现在不怕了。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
    我用手指止住她继续说下去,把她凌乱的衣衫拉好,怜爱无限地望着她,“孩子什么时候来的?”
    她俏脸微微一红,“你上次团欺负我是什么时候,她就什么时候来的。”
    我抚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心中涌上巨大的幸福:“你说,是个男孩还是女孩?这孩子还没出世就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将来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要好好把他养大。”
    “不管男女,生死都和我们在一起。”我浑身热流奔涌,牵着她的手一瘸一拐地朝码头奔去。
    趁我和拉赫曼救曲丽媛这短短的一两分钟时间里,林维标已经拽着吴亦诗上了游艇,马尾辫正在解游轮拴在码头水泥桩上的绳子,我们刚跑到码头的堤岸,马尾辫嘭嘭朝我们开了两枪,我和曲丽媛赶紧仆倒在沙滩上。马尾辫解开了绳子,正要抽掉斜梯上船。我拉开了手枪的保险栓,把手中的五四手枪递给曲丽媛说:“我去船尾引开他们,等下你开枪掩护我上船,有机会你就上船,见着他们就开枪,千万别犹豫。”
    “瑞,你要小心。”我对她笑了笑,然后点头示意让她开始行动。曲丽媛皱着眉头举枪瞄准了正在抽掉滑梯的马尾辫嘭地开了一枪,却打在了两米之外的护栏上,马尾辫一惊之下立即抱头蹲了下来。我趁机弓身爬了起来,猫腰跳下了码头的堤岸,快步走下码头的台阶,涉水接近游艇,一闪身躲在了高大的船身底下,然后潜进海里,朝游艇向海的另一侧游去,那里是他们防范的薄弱地带,出其不意,才能一击制胜。幸亏腿上的枪伤只是擦破了皮肉、膝头上的刀伤也没有伤到筋骨,不然我一定无法完成这几个连贯性极高的动作。
    我双臂攀在不锈钢的游艇护拦上,看见马尾辫在船舱里像只鸭子一样蹲着走,去到游艇的头部,发动了引擎,船身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游艇中部,林维标正要把吴亦诗的双手反捆起来,吴亦诗在激烈地挣扎反抗,林维标孔武有力的手掌像一把铁爪凶狠地抓住了她的脖子,然后将她按在甲板上,狠狠地抽了她几巴掌,吴亦诗的口鼻都开始流出血来。我心里狠狠骂了几声王八蛋,却又苦于没有好的机会翻身上船,如果就这样贸然出手,还没爬上船就被他们一枪打下了海,除了白白送死,毫无裨益。
    游艇缓缓开动,向深海驶去,我只得牢牢抓住栏杆,使自己不被水流冲走。正在这时,船上嘭地枪响了,接着,又是嘭嘭的两声连响,我心里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抓住护拦抬头去看。只见林维标躺在甲板上捂着屁股在滚来滚去,嘴里在不清不楚地骂着粗言秽语,他身下的流出来的血也越来越多,染得甲板像铺了红地毯;吴亦诗背上中了一枪,一边流泪一边在痛苦地呻吟;马尾辫右臂中弹,两支手枪掉在甲板上。正当我诧异莫名之际,一个水淋淋的人头从船身的另一侧探了出来,从马尾辫没来得及抽上船的斜梯上爬上了船,拿枪指了指林维标和马尾辫,气喘吁吁地说:“不许动。”
    我心中忽然乌云掠地地闪过一丝不妙,曲丽媛这孩子也忒宅心仁厚了,林维标这种人应该杀无赦,直接开枪就是,用不着跟他们废话。我怕她控制不住局势,立即翻身上船。我还没来得及爬上船,就听到曲丽媛哎哟一声跪在了甲板上,是倒在地上的林维标扫了她一脚,然后嘭的一声枪又响了,曲丽媛身子一震,胸口中弹,仰天倒在了甲板上。我势若疯虎地一跃上船,一个飞扑向开枪的马尾辫扑了过去,慌乱之际,马尾辫没瞄准,一枪打中我的右腔,我能听到自己肋骨断裂和血从身体里飚出来的声音,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扑向马尾辫的速度。我左手握住了马尾辫的枪口,枪响的同时,我迅猛的右拳也准确地落在了马尾辫的鼻子上,能听见清脆的鼻骨骨折声。我左掌的掌心被子弹整个打穿了,但这已经不能使我感觉到任何的痛楚,因为此刻我心中的悲痛,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马尾辫也许从来没见过这么两败俱伤的拼命打法,那是因为他没有尝试过失去至爱的悲痛和愤怒。被我压在甲板上的马尾辫挨了几拳之后已经被打得有点晕眩,他拼命地手脚乱舞,左手恰好撞开了驾驶舱旁的那扇厚实的铁皮柜柜门,我将他往铁皮柜的方向一推,用力一脚踹向开着的铁柜门,铁柜门带着猛恶的势道向他撞去,正好将他的脑袋夹住,柜门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叫,我起身又用胳膊狠狠地撞了两下柜门,再也没有声音传出,一条细小的血流顺着甲板上的纹路慢慢地淌了出来。
    我刚想起身去看曲丽媛,忽然后脖上一凉,身后传来林维标不可一世的冷笑:“哈哈哈,哈哈哈,知道什么是命吗?你最终还是要死在我手里,这就是你的命。”他一枪托砸在我后脑上,我感到一阵晕眩,随即感到脑袋上有股热流涌了出来。
    林维标拽着已经半失迷的我拖向后舱,傲慢而冷酷地说:“我还以为你是猫,有九条命,怎么弄都弄不死。这次,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几条命?”
    经过游轮中部,吴亦诗伸出手来想阻止林维标,被林维标狠狠地踢了一脚,正中她的腹部,吴亦诗顿时昏迷了过去。我眼角的余光瞥见躺在血泊里的曲丽媛一动不动,心中万念俱灰。林维标把我像条咸鱼似的拖到尾舱,正要把我头下脚上地推进海里,巨大的马达轰鸣声在我耳边嗡嗡震动,顿时把我震清醒了,我意识到头部底下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就是连着马达的轮桨,高达每秒转以上的转速,会使那个并不锋利的轮片成为一部削铁如泥的绞肉机。经过和马尾辫的激烈搏斗,我原本就是强弩之末的体力早已消耗殆尽,但大难临头,强烈的求生欲望激发了我体内潜藏的体能,在林维标按住我的脑袋要把我推向马达之际,我运足了气,一脚踹向他胸口。我由于体力消耗过大,这脚不但没把林维标踢倒,反作用力反而使得我的身体向后滑了十几厘米,小半个身子露在了船身之外,整个头部完全悬空,底下就是水花飞溅的马达轮桨。
    见到这个大好时机,林维标立即又扑了上来,一手掐住我的脖子,一手把我往海里推去。由于船板湿滑,一推之下,我整个人斜斜地向后滑去,眼看就要被推落水中,我双手本能地张开乱摸一气,右手忽然摸到船尾的一个挂钩,赶紧牢牢地抠住,勉强止住了下滑之势。林维标见状,一手仍死死地掐着我的脖子,掐得我几乎要断气,左手猛捶我抠住挂钩的右臂。吃痛之下,我左手一挥,一巴掌向他脸上甩去,像李莫愁一样在他脸上拍出了五个血手印。林维标勃然大怒,抓住了我的左臂,猛地压向了水里。我“啊”地一声惨叫,整个左手手掌已经被水下飞转的轮桨边缘切断了,剧痛之下,我松开了抓住挂钩的右手,用右臂狠狠夹住林维标的脖子,拽着他一起滑向海里,死也要他陪着一起死。这下轮到林维标慌了,他连忙松开我的左臂,左手抠住挂钩,想用右手来掰开我夹着他脖子的右臂,由于恐惧和紧张,脸上青红交替,脖子上青筋直冒。
    我不是猫,也没有九条命,我之所以到现在还不死,是因为我早就看透了生死,在生死系于一线的时刻往往能保持镇静,然后伺机反击,所以能一次又一次地绝处逢生。而林维标这种人,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一到生死关头就方寸大乱理智尽失,在搏命之际反而落了下风。由于我拼命地想把林维标拖入海里,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而他则是拼命地抠住挂钩不让自己和我一起滑下去,他的手指要承受我们两个人的体重并止住下滑的惯性,在这种情况下,他原本占据的巨大优势顿时化为乌有,反而露出了一个重大破绽。我早就说过,我是个把握机会能力一流的前锋,我是所有门将的噩梦,因为我从不浪费机会。林维标大概死也不会想到,我被他按入海里让轮桨给切断了整个手掌的左臂,由于切口不平,形同一支削尖了头的竹棍,成为一件能致人死命的杀人利器。林维标见我死也不放开他,慌乱之际一口咬在我的右臂上,我咬紧牙关,右臂夹紧他的脖子,举起左臂用尽全力刺向他裸露的颈脖。我那露出森森白骨的左臂臂骨,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刺进了他的喉咙,左边进,右边出,他颈脖处的血像井喷一样喷了出来,溅得我满头满脸都是,他抓住我的手也慢慢地松了,脸上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林维标喜欢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死法,我满足了他,让他死在一件古往今来最独特的兵器之下,他应该感谢我才对,而不应该那么双眼暴突地瞪着我,我不喜欢这种眼神。因而,我拔出左臂,把他推进了海里,血水马上染红了整片海域。
    我艰难地爬起来回到船舱,熄灭了引擎,然后跪下来单手抱起曲丽媛,她那已经合上双眼的脸上美丽依然,像熟睡了的白雪公主。我在她苍白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她清丽无俦的脸上滴满了我脸上滴下来的血,那是林维标身上溅出来的肮脏的血,我撕下大腿上绑着的布条,帮她擦干净,然后将她放平,最后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捡起吴亦诗掉在甲板上的手枪,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由于海浪翻涌,我好不容易才站直。望着浩瀚的大海深处,一对海鸥在蔚蓝的天幕下颉颃双飞,时高时低,一刻也不分离,在海上相依相伴地盘旋了好几周,继而向大海深处飞去。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刚认识调皮时,我和骡子他们一起调戏她的情形。调皮那时的网名叫蝴蝶飞过沧海,我们都是脆弱的蝴蝶,蝴蝶终究飞不过沧海。我眼角的泪水缓缓地流了出来,举起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心里默念道:骡子、得胜、废八、蔚渝,亲爱的们,我来了。
    正当我要抠动扳机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达的轰鸣,我转过身去,看见一艘摩托艇飞快地朝我驶来,一个须发飘扬、满脸洛腮胡子的大汉迎着呼呼的海风朝我大喊:“瑞子,你干什么?赶紧放下枪!瑞子,是我!放下枪,别做傻事!”
    我认出来了,是贩子,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贩子,你终于回来了,有你给我和调皮送葬,我可以放心地上路了。我面带微笑地望着他,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食指用力,扣动了扳机。
    人死之后意识并没有立刻停止,那短短的几秒钟里还能感觉到许多东西。枪响之后,在我摔进海里的那个瞬间,我发觉自己来到了三途河边,四周荼蘼盛开,风微尘软落红飘,远远望过去就像是一幅由淋漓的血所铺成的地毯,一直绵延到对岸,是这凄清孤寂的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
    佛语有云,叶发花已枯,花开叶已落。荼蘼之后,就只剩下遗忘前生的彼岸花,此后再无花开。
    此生情事,已开到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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