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姐弟俩赶着骡车,跟着唐家兄弟的马车继续赶路。
    这一带靠近太行山,官道崎岖狭窄并不算好走。
    两辆车从日出走到日落,临近天黑也没有见到炊烟,想来今晚怕是要在山里过夜了。
    冬日的黄昏总是格外短暂。
    两三盏茶的工夫,刚刚还有一点残霞的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当安小六驾着骡车,顺着马车留下的辙痕找到唐家兄弟时,看到正试着用火折子点火的唐天容。
    经过白天的治疗,唐天容的情况又好了一些。
    眼下他已经可以自己吃饭穿衣,隐私之事也不必旁人动手。
    不一会儿,温暖明亮的火光亮起。
    姐弟俩搭了一个极为简陋的帐篷,掀开帐篷便看到正在火边烤东西的唐家三兄弟。
    “姊姊,我想去林子里看看。”
    “去吧,别走太远。”
    “嗯。”
    狗哥答应着,施展轻功,几个起落消失在漆黑的树林中。
    唐天纵望着小少年的背影:“短短半个月,你弟弟武功竟又增进了许多。”
    安小六用一种想要炫耀,又怕炫耀太过为弟弟拉仇恨的克制语气说:“他在这方面还算有天赋。”
    关于狗哥的师承却是只字未提。
    谢烟客为人狂傲不羁,敌满天下,安小六也不敢保证老爷子和唐门有没有过节。
    不过多时,小少年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一灰一黄两只不断蹬腿的野兔。
    “姊姊,给你。”
    狗哥将其中一只递给安小六。
    “好可爱的兔子。”
    安小六松开了手。
    兔子跳了两下,飞快向树林里跑去。
    然后……被安小六用无毒的竹针射穿了脑门,挣扎了两下,彻底躺在了地上。
    唐天容面色平静。
    唐天纵却抽了两下嘴角,望向大哥唐天仪——这就是你眼中唐家的好媳妇?
    唐大公子微微一笑,什么话都没说。
    姐弟俩很快将兔子处理干净。
    小少年动作利落,烹饪手法更是一流,唐天纵顿觉锅里的羊肉不香了。
    突然,安小六听到富贵儿的声音:
    【“一个武功高强心肠善良劫富济贫的带头大哥。”】
    【“一个义薄云天淡泊名利的武林高手。”】
    这两个说法……颇为耳熟啊。
    一道爽朗豪迈的声音从安小六背后传来:
    “好霸道的香味,伊尹再世也莫过于此了。”
    只见漆黑的树林里钻出来一个衣襟大敞的年轻人,他满脸胡茬,顾盼飞扬,腰间一边垂着一个酒葫芦,另一边斜插着一柄无鞘的短刀,手里还提着一只山鸡。
    年轻人径直走到狗哥身边,对正在烤肉的小少年说:“小兄弟,搭个手如——”
    他话未说完,猫一样的眼睛突然瞪圆,仿佛是被卡住了脖子一样:
    “安小六,怎么是你?!”
    话落,从树林后面又走出一个白净斯文的青年。
    他容貌英俊,神情慵懒,唇边泛着三分笑,仿佛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
    “安姑娘,近来可好。”
    安小六微笑:“托福,过得还不错。”
    说着,她看向狗哥:“这是我弟弟,石中坚。”
    又看向唐家兄弟:“唐大公子、二公子——”
    正想用同样的套路介绍唐天纵时,唐天纵抢先一步说:“在下唐天纵。”
    安小六:……
    所以我好心替你们兄弟遮掩身份又为了什么呢?
    无他,唐天纵实在是太有名了。
    唐家同辈兄弟中他年纪最小、武功最高、风头最盛。
    瘟姬没有“横空出世”前,唐天纵是公认的年轻一辈最会用毒、最会用暗器的人。
    安小六:其实籍籍无名未尝不可。
    明明“瘟煞鬼女”就很好了,为什么要给我革旧鼎新呢?
    听到唐天纵的大名,唇边带笑的青年说:
    “在下沈浪。”
    抓着山鸡的年轻人如梦初醒一般,笑道:“小弟熊猫儿。”
    听到沈浪的名字,唐家三兄弟目光闪动。
    大公子唐天仪沉声道:“阁下可是除掉‘三手狼’赖秋煌,力敌五台大龙寺无法大师的沈浪?”
    沈浪笑了笑:“侥幸而已。”
    “果然是一表人才,”唐大公子感慨道,“天纵不如你。”
    唐天纵脸色阴沉沉的。
    被大哥当着外人的面说不如别人,唐天纵自然不服气。
    狗哥并没有感觉到大人之间的波涛暗涌,他活泼道:“沈哥哥好、熊哥哥好,我叫石中坚,小名‘狗哥’。”
    “姊姊,你拿这个。”
    狗哥将烤兔递给安小六,抬头看向满脸胡渣的熊猫儿:“熊哥哥,你坐我这边,我帮你处理这个!”
    说着,他麻利抽走熊猫儿手中山鸡,挪出一个人的位置,让熊猫儿坐下。
    唐天纵不情不愿地挪了挪地方,让沈浪坐自己旁边:
    “请。”
    “多谢天纵兄。”
    “哼。”
    .
    在安小六眼中,自己弟弟烹调的手艺无人能及,但一想到这手艺因何而来,她心里总不是滋味。
    若非狗哥幼时被梅芳姑抢走,小少年本该和他的兄长一样生活在玄素庄优渥的环境中。
    玄素庄有厨娘,烧菜做饭这种事,狗哥可能一辈子都接触不到。
    虽然小少年从未开口提起,但安小六知道,每当听到别人夸赞他手艺好时,狗哥总会恍惚片刻。
    安小六想,那一刻他大概想起了梅芳姑。
    纵使梅芳姑待他极为差劲,但在小少年心中,那也是与他相依为命十几年的“妈妈”。
    时至今日,他怕还在心存侥幸,觉得父母和养母之间可能是误会。
    他的养母不是梅芳姑,而是另外别的什么人。
    “姊姊,吃兔腿。”
    “好。”
    ……
    晚饭后,唐天纵与沈浪比试了一番手上功夫。
    结果自然是……唐天纵输得心服口服。
    安小六叹息,当年她想靠着开封仁义庄重金悬赏的强盗一夜成名,结果却是差点饿死街头,强盗都被沈浪一个人逮住弄死了。
    同时代有沈浪这样的人物,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
    比起她动则七孔流血、死无全尸的杀人手法,死在沈浪手里的人唇边含笑、面色如生。
    ——连杀人都比她有格调、有品味!
    火渐渐燃尽,夜已经很深了。
    当富贵儿确定所有人都入睡后,安小六爬出帐篷,独自向树林深处走去。
    她怀里有一个铜制的香炉,香炉是两层的,上面一层可以放香片,下面一层发出“咔咔”的声音,里面仿佛有活物。
    安小六放下香炉,用火折子点燃香片,从腰间取出一枚竹哨。
    寒风呜咽,光秃秃的树林沙沙作响。
    香炉里“咔咔”声不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碰撞香炉。
    一声怪异长哨声响起。
    那哨子的声音并不大,却令人毛骨悚然宛如万虫过境。
    “咔咔、咔咔——”
    香炉里的碰撞声更加明显。
    半盏茶的工夫,松软的地面似有活物涌动。
    月似镰勾。
    惨淡的月光照在崭新的铜炉上。
    铜炉下端逐渐发黑,仿佛是黑色的波浪涌动。
    铜炉晃荡的更厉害了,放着香片的那层歪倒在一边,从铜炉里爬出来一只又黑又大的……
    【“啊啊啊,虫子!恶心的虫子!”】
    【“绝交!我要和你绝交!”】
    【“你没有太子了,你再也没有太子了!”】
    富贵儿的尖叫一浪高过一浪。
    安小六充耳不闻,口中竹哨吹个不停。
    无数只大大小小的毒虫将铜炉淹没,将差点爬出来的“小可爱”砸进铜炉里。
    地面不断有虫子破土而出,从四面八方涌进铜炉。
    竹哨声骤然停止,地面虫潮褪去。
    香片白烟袅袅,铜炉里周边的毒虫如疯了一样互相厮杀,渐渐的数量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铜炉重新变得光亮崭新。
    只有铜炉周边大大小小的虫尸,见证刚刚发生的一切并非幻境。
    更深露重。
    安小六的头发已湿透。
    可她白皙脸颊一片桃粉,嘴唇红艳艳的宛如涂了胭脂。
    她静静走向层层虫尸中的铜炉,当她捡起香炉第一层想要盖上第二层时……
    【“宿主小心!”】
    铜炉里飞快窜出一只硕大无比的黑蜘蛛。
    没有任何预兆,它忽然咬住安小六的手背。
    “咣当——”
    安小六手一抖,蜘蛛和铜炉一同落地。
    刚刚那只速度极快的蜘蛛,此刻已没了声息。
    【“一只死亡的蛊王。”】
    安小六摸着手背上的血口,声音比风更轻:“居然练成了,可惜……”
    她捡起从保定某铜器店买的折价香炉,起身向帐篷走去。
    .
    清晨。
    一缕阳光穿过密封性并不算好的帐篷,照进安小六的脸上。
    她缓缓睁开眼睛。
    【“你死了你死了你死了……”】
    【“你摸了香炉没洗手!”】
    富贵儿尖声尖气道。
    安小六在心里叹气:“出门在外,你就不能不那么干净吗?”
    【“穷鬼,快去洗手!”】
    “好吧,洗手洗手……”
    安小六哈欠连天地走出帐篷。
    顺着富贵儿指的方向前往有水的地方。
    然后……
    她看到了沈浪。
    【“一个担心你的沈浪。”】
    【“宿主,我怀疑他察觉到了什么,这个男人有点邪门。”】
    安小六叹了口气。
    想来是树林里那些毒虫的尸体引起了沈浪的怀疑。
    ——后生可畏。
    现在的大侄子真是太可怕了。
    沈浪微笑望着安小六:“安姑娘,方便聊一聊吗?”
    “可以。”
    安小六点点头,其实她也有些话要问沈浪。
    “安姑娘最近可是遇到了麻烦?”
    安小六说:“麻烦的事天天有。”
    比如富贵儿一直催促我洗手。
    安小六被富贵儿吵得差点变成“恶毒六”,想要跑回树林将那只蜘蛛捡起来晒成蜘蛛干,戴在头上做装饰。
    “看来安姑娘并不相信在下。”
    “若公子想问树林里那些毒虫,确实是我的手笔,”安小六很诚实地说,“我最近盯上了一个人,我听说那个人讨厌虫子,觉得虫子恶心……”
    安小六话未说完,但意思已表达的十分明确了。
    沈浪顿时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误会了。”
    ——其实也不算误会。
    安小六在心里说。
    不过……
    望着面前风尘仆仆的男人,安小六犹豫片刻,问道:
    “沈公子,朱姑娘呢,你们没在一起吗?”
    沈浪虽然已料到安小六会提到朱七七,听到“朱姑娘”还是愣怔了一下。
    他惨淡一笑:“她大概还在生我的气吧。”
    安小六迟疑道:“前天晚上,我在安阳见到一辆马车,车里传出朱姑娘的声音……”
    “是不是还有王怜花?”沈浪沉声问。
    安小六没有说话。
    是的。
    前天晚上那辆马车上除了朱七七,居然还有王怜花。
    朱七七不和沈浪在一处,却和她最讨厌的王怜花待在一起。
    这本来就是很蹊跷的事。
    更蹊跷的是,马车路过安小六所在的客栈时,车厢里传出极为响亮的耳光声。
    竟是朱七七在掌掴王怜花。
    就……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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