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似笑非笑:“你既然非要这么说,那咱们再说说,李景隆到底无能到了什么地步。”
    “耿炳文兵败,你以曹国公李景隆接任大将军,九月李景隆就快马加鞭赶到山东德州,收拢了耿炳文的溃散兵马重新整编训练,并调各路军马协同整编,共计五十万,进抵河间驻扎,继而北进北平,并命江阴侯吴高在辽东方向策应,燕军被困于北平一隅之地,覆灭只在朝夕之间。”
    “李景隆收拾耿炳文烂摊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是‘无能之将’?”
    “李景隆率五十万人兵围北平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是‘无能之将’?”
    朱允炆有些不服气:“可他还是打输了。”
    “是打输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李景隆为什么没打下来北平?”
    朱允炆理所当然地说道:“自然是燕、宁两藩狼子野心,合流于一起。”
    姜星火偏偏要刨根问底:“那为什么两藩会合流呢?”
    “建文元年九月二十八日,燕王率燕军主力骑兵出师大宁,十月初六日,燕军经小路到达大宁城下,燕王单骑入城见宁王,十月十三日,燕王告辞,宁王在郊外送行,大宁军纷纷叛变,归附燕王.这是我在档案里见到的说法,随后就是燕王裹挟宁王与宁王妃、宁王世子一同前往北平,可事实真是如此吗?宁王经营了十年的封地和军队,被燕王三言两语就蛊惑策反了?那燕王的本事未免太大,这些宁王系的军队也未免太好糊弄。”
    姜星火看着朱允炆的眼睛:“我相信你其实是知道真正答案的,能告诉我吗?”
    朱允炆的面色,第一次阴沉了下来。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听得懂。”
    姜星火似乎没有看到,朱允炆一直维持的和善神情快要消失了,继续自顾自的说道。
    “建文元年八月,齐泰等顾虑辽王、宁王帮助燕王,建议你将这二王召还京师,辽王从海路返京旋即被幽禁控制,失去人身自由,而宁王不从,遂削宁王三护卫,将其调离驻地上一个被将三护卫调离驻地的是燕王,这也是为什么燕王将兵十万纵横北疆,起事时却不得不以八百勇士来冒险夺九门。”
    “你知道这个答案的,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宁王也知道自己如果不反抗,就是下一个燕王,可你会要他的命,燕王不会要他的命,这就是大宁系一朝倒戈的原因。”
    “一年之内,连削周、齐、湘、代、岷、燕、辽、宁八王,连汉景帝都没你能干,请问,这也是别人拿刀逼着你做的吗?”
    朱允炆几乎是有些气结地说道:“就算如此,那、那李景隆的能力就行了吗?他哪一仗打赢了?”
    “我没说过李景隆能力就行。”
    姜星火实事求是地说道:“李景隆练兵带兵足矣,临阵作战,不过是中规中矩的二流将领罢了。”
    “那难道不怨他还要怨朕吗!”
    朱允炆突然爆发,一把将手里的《明报》摔在地上,也不再自称“我”了,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怒吼道。
    看着报纸激起的灰尘弄脏了朱允炆干净的僧袍,看着他鼻尖前倾、人中微微凸起的愤怒模样。
    姜星火其实能理解,为什么朱允炆这么心心念念地要把自己皇位丢失,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的黑锅,甩到李景隆的头上。
    因为对于从小受到了过多关爱的嘴硬巨婴来说,想要承认失败是自己的问题,是绝对不可能的。
    朱允炆这种人,充满了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可以接受死亡,但绝对接受不了自己的无能,正是因为优越感,朱允炆才会显得如此不可理解的嘴硬。
    朱允炆认为自己是万人之上的人上之人,他怎么会无能呢?他怎么会德不配位呢?若是真的德不配位,那么他的全部骄傲,将彻底粉碎。
    所以朱允炆必须给自己的失败,找一个背锅者。
    而耿炳文的锅、盛庸的锅、何福的锅,都甩不到李景隆头上,那就只能从李景隆打的败仗来咬死了不放。
    “李景隆没打赢,但他就真的做错什么了吗?”
    跟近乎歇斯底里的朱允炆不同,姜星火很冷静,他冷静地分析着:“从军事上讲,李景隆任帅期间只进行了四次军事行动。”
    “一、整训军队围攻北平进行攻城战;二、见燕宁合流于郑村坝初战不利后撤军;三、燕军拿下蔚州直奔代王封地大同后,为防止宁王旧事重演紧急出动救援,最后燕军从居庸关班师,李景隆从紫荆关班师;四、开春冰雪消融道路坚硬后,于白沟河与燕军决战并团团围攻。”
    “这四次军事行动,从军事角度上,你换任何一名将领,其实都会做出跟李景隆同样的决策,最后的区别,只是战胜或战败,这跟耿炳文在真定之战的决策、盛庸在藁城之战的决策、何福在灵璧之战的决策,没有任何本质区别,决策都是对的,但就是败了。”
    这是毋庸置疑的,就拿第一次行动举例,在南军拥有巨大优势的情况下,团团围住北平有错吗?没错,那可抛开刻板印象,在冬天进攻一座北方少有的坚城,真的是人越多就胜算越大吗?冷兵器时代的攻城战,守城方准备充足的情况下据守数月乃至数年都是常事,这些战例只要随便翻翻史书,就可以说是不胜枚举,诸葛亮顿于陈仓、孙权挫于合肥、高欢败于玉璧.即便是大明开国,也有朱文正洪都保卫战以孤军抵御陈友谅六十万大军足足八十五天的例子。
    你能说诸葛亮、高欢、陈友谅等人全都是军事废物吗?这显然是不对的。
    再往后,第二次军事行动,宁燕合流后,朱棣带领十几万以骑兵为主力的军队南下,南军拦截初战不利后,只要是个正常的统帅,都不会做出一边继续围攻坚城,一边分兵用一支以步兵为主力的部队,在野地里跟对方以骑兵为主力的军队作战的决定,尤其是在敌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边军,而己方部队编制来源极其混乱毫无配合可言的情况下,这是标准的腹背受敌,很容易就会造成大崩溃,而在敌人援军已经到来的前提下,面对已经不可能攻下来的坚城,只能撤退。
    至于第三次军事行动,也就是救援大同,没什么可说的,是个人都得救,这就是兵法上的攻其必救,不救大同谁都不知道会不会燕王把代王的兵马也给吃了,一旦再吃掉代北的边军,那么野战就不用打了。
    第四次军事行动,白沟河之战,之前姜星火在朱高煦的回忆过程里就已经了解全貌了,李景隆全程都没做错任何事情,靠着优势兵力稳扎稳打,三面合围的同时命战术执行能力最强的松潘精骑绕后背击燕军,直接导致了大宁系多名悍将战死,燕军被团团包围,战线趋近于崩溃.南军之所以兵败,主要原因是因为朱棣和朱高煦孤注一掷,带着所有主力精骑同样绕后背击南军后方,击溃南军的后军。
    而与历史记载所谓“大风吹断李景隆帅旗”不同的是,白沟河之战,双方都是赌上全部家当的赌徒,全都红了眼,朱棣和朱高煦击溃南军的后军,李景隆带着中军非但没有移动,反而调集甘凉铁骑、上十二卫亲军精骑、西川步军,这三支预备队力量,以悍将瞿能父子、俞通渊、藤聚为统兵将领,与朱棣和朱高煦所率燕军精骑硬碰硬。
    只不过朱高煦那日的战场表现,可以说是直入陆地神仙境,不顾疲惫强行阵斩瞿能父子,燕军精骑大受鼓舞,一鼓作气之下把俞通渊、藤聚等将全部斩杀,直接马蹄踹到了李景隆的中军拒马前,而此时南军负责指挥正面战场的平安,也没能攻破燕军负责指挥正面战场的朱能的防御。
    这就是北平之战的重演,又是攻坚不顺同时被偷家,换谁到李景隆这个位置,都得撤。
    头铁不撤是什么结果?正面攻不破,侧面要被斩首,最终结果还是兵败如山倒。
    所以李景隆负责统帅南军的时候,一共做了四次军事决策,郑村坝之后撤退、从真定出发救援大同,这两次是没有任何争议的,谁来了都得这么选,而围北平不克、白沟河决战失败,李景隆肯定负主要责任,但从决策本身上来讲,却并没有什么问题。
    那他具体指挥上有什么问题呢?说出来可能跟印象流不同,那就是还真没有太大问题,只能说中规中矩的发挥,只是没有灵性,就像是世界赛的小虎一样,没锅也没功劳,最后打着打着就输了。
    如果换李景隆他爹李文忠,亦或是徐达、冯胜、傅友德,哪怕是换比这几位稍逊半筹的蓝玉上来,可能都赢了。
    可惜彼时彼刻,盛庸平安还没冒头,何福尚在西北,李景隆就是南军最好的大军统帅。
    最好的大军统帅,带领军队在正确的时间、地点,做出了正确的决策,最终结果失败了,李景隆确实要负主要责任,因为他确实没打赢,他也确实是直接责任人。
    可耿炳文、盛庸、何福,都是同样做了正确的决策,最终也失败了。
    李景隆的失败不是个例,这种战例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南军中重演时,显然是不能归咎于李景隆个人的。
    “朕没错朕没错.诸臣误朕!诸臣误朕!!!”
    朱允炆痛苦地捂着自己白净的脸,脸颊上的肥肉从指缝中都溢了出来,他的指甲在自己的额头上划破了几道浅浅的血迹,俨然已经有些失态,失去了他曾经作为帝王的威严。
    现在朱允炆不把皇位被篡夺的主要原因归咎在李景隆身上了,但依旧不肯承认自己有问题,而是他的所有臣子都有责任,雨露均沾了属于是。
    “你不是谪仙降世吗?告诉朕,朕该怎么办?朕不懂打仗,朕信任他们,可他们都辜负了朕啊!”
    朱允炆上前抓住了姜星火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或许刚才的克制只是他最后的理智,这个逃亡了许久的年轻人也害怕死亡的到来,此时此刻的表现,一方面在拒绝否定自己,另一方面则是在刺激姜星火,赶紧杀了他。
    姜星火凝视着已经趋于癫狂的朱允炆,忽然一手推开他的双臂,然后用力一掼,朱允炆便踉跄地倒在了槐树下。
    “锵~”
    姜星火腰间的长刀出了鞘。
    “你也不知道。”
    朱允炆用双手撑着地,但旋即就放弃了,躺平似地靠在树干上。
    “朕这一生.过得好累杀了朕吧。”
    但姜星火却只解下来刀鞘,凌空抛给了他。
    “这就是你缺的东西。”
    朱允炆看着砸在他小肚腩上的刀鞘,有些茫然。
    “你明面上滥信那些士大夫,暗地里自己干纲独断,可你不读史,年纪太轻、气又太盛,自觉天命加身无往不利,你拿着太祖高皇帝留给你无坚不摧的刀肆意挥动的时候,从来没有注意到,刀身已经出现了一道道裂缝,这把刀,你一次又一次地强行驾驭他,却从没有在鞘中温养过!”
    朱允炆呆怔了片刻,姜星火的话语,像是一把尖刀一般,剖开了他内心看起来完全包围的防御。
    杀人,还要诛心。
    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朱允炆的目光没有焦点地看着刀鞘略微翻边的皮毛。
    他是一个极度自负、充满了优越感的人。
    他从小就在整个世界上最优渥的环境中长大,从朱雄英离世,母妃转正的那时候开始,朱允炆就知道,自己将会是这个庞大帝国的继承人。
    最后他做到了,在母妃的教导下,他隐藏了自己的自负,表现得孝顺恭谨,获得了皇爷爷的喜爱,在皇爷爷的帮助下,扫清了登上皇位的几乎一切障碍。
    为什么说几乎呢?
    因为还有他那些讨厌的叔叔,依旧活着。
    所以刚刚登基,朱元璋尸骨未寒,朱允炆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削藩。
    最初,没有人敢反抗他。
    看着那些原本被自己所仰视的叔叔,成了自己手中的泥人玩具,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想用脚踩个稀烂就可以用脚踩个稀烂,朱允炆膨胀了。
    他觉得自己权力是无限大的,四海之内,为所欲为。
    直到燕王朱棣奉天靖难,起兵将他掀下了皇位。
    可朱允炆一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或者说,他其实知道答案,但拒绝思考这些问题。
    朱允炆从来都不是一个没主见的人。
    相反,他很有主见。
    看起来他什么都听齐泰黄子澄那帮人的,但实际上,是他只听他想听的那部分。
    齐泰黄子澄等人的建议,不过是朱允炆藉由他们的口来说出自己的心声罢了。
    而朱允炆也清楚,姜星火说的是对的。
    耿炳文匆忙进军真定、李景隆接手后带领南军在天寒地冻中攻城、命令何福和平安、盛庸合兵一处毕其功于一役.其实这些最初决策的制定人并不是这些前线的将领,恰恰是朱允炆自己。
    哪怕是到了最后,燕军二十万铁骑南下,看起来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可实际上,燕军没船,面对重兵防守的江淮防线是是过不去的。
    所以只要沉住气,让何福和梅殷守城不出,让平安和盛庸合兵一处一起赶过来,而不是有距离差被先后击破,哪怕依旧有重创燕军或是把战争继续拖延下去的希望。
    可朱允炆自己做的每一个初始决定,都太急了。
    “如果能收刀回鞘,忍一忍.”
    朱允炆有些怅然。
    如果他不把宁王逼迫的那么紧,如果他能耐下性子慢慢围困燕军,如果能多给耿炳文一些时间,如果能让李景隆等到开春再行动,如果他能沉住气死守江淮防线一切的一切,都可能改变。
    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已经被诛心的朱允炆沉默了片刻,只是干脆利落地说道:“杀了朕吧,拿着朕的人头去找你的陛下邀功。”
    姜星火突然笑了笑,看着朱允炆,继续说道:“每一个成为过大吸血虫的人,都是这么以自我为中心吗?视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
    朱允炆彻底靠倒在了树干上,他虽然第一时间没听明白“大吸血虫”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就联系上下文知道指的是什么了,但他却百无聊赖道:“从前如此,往后如此,你坐到那个位置上也是如此,那个位置是有魔力的我那个叔叔和我也没什么区别。”
    “你的叔叔比你更适合当大明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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