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从最初的慌乱中清醒过来,用盾牌和铠甲保护自己,并将史家家丁向鎏金坊西侧一处洼地驱赶。
    一时间,哪怕再妖异、再力大无穷的家丁,也不是阵法严密、进退自如的大军对手。
    当他们被迫入洼地后,地面忽然塌陷,那是一处早就挖好的深坑。
    干草堆积,桐油滚烫,烈焰冲天之中,所有家丁皆化为灰烬。
    永王将陌刀一指,结阵的甲士纷纷让开,后队中来了十来架云梯,既然那扇铁门攻不进去,便将云梯架在高墙之上。
    喊杀之声震天,踏白军如同潮水一般,攻入了这座幽深复杂的大宅。
    战斗在墙头、前厅、后院、府库中进行着,凡是负隅顽抗者皆化作齑粉。
    永王还从军中调来众多医士,对那些未变成妖邪、唯愿求生祈活的奴仆婢女,及时给予救治。
    只是他们事先都被毒瞎了眼睛,恐怕是为了避免寿安公主的凝视……
    符寿安由玉真玉纯搀着,来到永王身边,她看到这位皇兄脸颊上挂着泪。
    “七哥……”
    “十二妹……”
    雷霆手段,菩萨心肠,可成王之路上,谁又能避免亲临地狱呢?
    踏白军终于攻入了巨人所在之处,那是史家家庙所在,也是全宅最为高耸之处。
    庙里供奉着米娅的塑像,明眸皓齿,一袭巫女的白衣,手持法杖。
    塑像之下立着无数火龛,每个火龛上写着一个名字,那是米娅之下的历代先祖。
    巨人就驼着背,守在这家庙之前,它连根拔出一株巨大的槐树,肆意挥舞着,使踏白军无法前进半分。
    士兵们便在这里停下,等候永王和范金刚等人近前。
    火光照耀之下,众人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可怖之处:这副巨大身躯,居然是由二十多人血肉相融、相连而成的。
    巨人的头颅正是史家家主史元亢,他披散着头发,五官已严重扭曲。
    他的身躯已消失不见,左胸处是长子史天泽的脸,右胯处则是次子史天辉。
    腿和手臂绞在一处,由人肠缠缚,大大小小的心脏则散布在巨人全身,跳动不止。
    原来,得知京营来缉拿的消息后,史家连夜将全部女眷逼入水井,再以米娅留下的邪法,将所有男丁融为一体,妄图负隅顽抗。
    可他低估了永王、季如光和公主的筹备。
    “可惜啊……可惜……”巨人停止徒劳的舞动,一声叹息从史元亢四分五裂的口中传出。
    “……到了泉下,老祖宗会责备我们不孝……”他的话含混不清,“试了那么多女孩子,谁知最合适做老祖宗法体的,居然是寿安公主呢……”
    “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就像驰过碎石的马车轮子,“若早动了手,何至今天……”
    巨人将手中的槐树轰然抛下。
    “史家从兴到亡,三百多年了,比很多朝代都要久远了,没什么遗憾的。”
    巨人缓慢地转过头,向家庙走去。
    他走一步,脚下便留下一滩血污,以及难以辨认的人体碎块。
    “府中若是还有活的人,还望留他们性命。”
    他将家庙中的幔帐扯下,见了火,又将其裹在自己身上。
    随着一声响彻全城的低吼,史家彻底走入了尘埃。
    “圣女保佑!”“天降圣女!”“圣女万福!”……
    百姓的崇敬之声山呼海啸,由史家附近传出,充斥于京师的每一个角落。
    东方显出鱼肚白来,万里明净,没有半点云彩,启明星高悬,仿佛那便是寿安公主的化身,足以荡涤一切罪恶。
    符寿安一声轻叹。
    频繁施法,她的全身气力都已被抽空,然而并无大战过后的松弛感。
    一丝连绵多年的惆怅从心底升起——史家似乎死有余辜,可毕竟是因“寿安公主”而覆灭的,正如那些曾被她端详过眼眸的权宦、贵胄们。
    “你是不祥的……”
    父皇这句话犹如绞在骨髓上的毒藤,永远在提醒她:
    “害死他们的是你……”
    今日口呼‘圣女’的,明日或许就改口‘妖女’了。
    “我要回府。”
    回程的马车走得很慢,雷敬一个人坐在驭手的位置。
    季如光骑着马,单骑护卫在车驾边,蹄声笃笃。
    符寿安体力殆尽,又吐了血,浑身虚软无力,斜靠在玉纯肩上。
    一切都像一场梦。
    短短一天之内,她亲历了妖邪、怪墓、斗法、阴神、灭门……可这些都不是大麻烦。
    最令她心烦意乱的,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车外那个“人”。
    她偷偷打开车窗,淡淡的霞光给季如光的身影镶了一道金边。
    可那轮廓又十分模糊,就像暖阳下渐渐融化的雪人。
    莫非又发生了什么异变?!
    她待要言语,却发现自己看不清店铺前的招牌,而路边的高大垂柳,在她眼中只是毛茸茸、灰黄色的蒲公英团子。
    她慌忙关上车窗,低下头来,紧紧将玉纯的手握着。
    玉纯觉察到了公主的不安,低声问道:“殿下,可有什么不适?”
    符寿安将双眼闭了又睁,一张小巧的鹅蛋脸近在咫尺,那自然是玉纯了,可五官却不甚分明,她不禁暗暗心焦——自己的眼睛,恐怕出了问题。
    她的心咚咚作响,假如看不清他人的瞳孔了,便少了一件自保的法子,最好不让任何人知道。
    “不碍事,我就是有点累,也有点怕。”
    “那我叫季大人过来瞧瞧。”
    玉真欲打开车窗,符寿安却将她的手轻轻按住:“不必了。”
    季如光虽然身在马背,心思却始终环绕着那辆车。
    灵囚的五感远超常人,他早已发觉车窗被数次打开、闭合。
    他知道符寿安在观察他、审视他。
    他也知道,公主此刻是虚弱的、缺乏安全感的。
    出阴神不是没有代价,当她的神识离体之后,那个肉身便是冰冷的,就像寒夜里没有生火的屋子,一切都会走向冻结和死亡。
    她还无法熟练施展那些明女法术,正如一位刚刚学会骑马,便要逐日赶海的牧人。
    季如光的骑术一流,可以用最轻微的身体变化来控制坐骑,如今他心神不明,那匹乌骓马便时而快,时而慢,在队列中突兀起来。
    雷敬见状,连忙喊过鱼绍玄:“坏了!”
    鱼绍玄一头雾水:“什么坏了?”
    “老季失心疯了。”雷敬吐吐舌头,“没瞧见?这马骑得荒腔走板,还使劲往车里瞟。”
    鱼绍玄恍然大悟:“雷哥!之前咱们还常开玩笑来着,合着季头当真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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