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旧宫城换了新主人,岐人极力想给这座城池打上属于大岐的符号,可满眼望去尽是鸠占鹊巢的不伦不类。
    七月初二是完颜蒲若的生辰。比起往年在宫中大庆生辰的声势浩大,今朝战败而归,让这位如日中天的长公主不得不低调了起来。
    生辰宴便放在了自己的府上,只请了一些相熟的臣子与女眷,说是宴会,更重要的是完颜蒲若能借着这个觥筹交错的场合,拉拢群臣、打听各方局势。
    而南衣正是要借着今日难得一次的开府宴客,混入长公主府。
    她和秋姐儿入城己经有几天了,与汴京的秉烛司谍者接上了头。他们早些日子就开始盯梢了,总算抓到了谢铸的踪迹,他如今化身为完颜蒲若的幕僚,就住在她的幕府上。
    岐王特许长公主开府治事,因此她的府邸不仅仅是住所,更有官衙、幕府与军营,守备自是堪比皇宫。今日即便繁杂的宾客往来,守卫丝毫没有松懈的迹象。入府者都需查看请帖,每位受邀者的请帖都是由完颜蒲若亲笔所书,更无仿造的可能。
    但总算让南衣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有位夫人,正满城搜罗名贵的金石字画,她知道长公主不爱绫罗只爱这些文人的东西,绞尽脑汁想要投其所好。
    南衣便为这位夫人带来了及时雨。她送上一幅号称是王大家真迹的《江山图》,几尺长的画纸上江山连绵,气势恢宏,笔触鬼斧神工,即便是一窍不通的人,也一眼就被此画所震撼,首呼稀世佳作。
    而这其实是秋姐儿花了五个日夜赶工临摹的赝品。但唬住这些本就对字画一窍不通的岐人绰绰有余。
    那夫人当即便要问南衣买下此画,南衣却婉拒了金银,只说自己读过一些书,听说长公主殿下是惜才之人,想要在她麾下谋个一差半职,希望夫人能在生辰当日,带她到长公主殿下面前引荐一番。
    那夫人自是乐得省了一笔钱,见南衣也不像是能惹出什么乱子来的人,不假思索地便答应了。
    跟在这位夫人身后,南衣顺利地混入了长公主府。
    南衣的目光在往来的宾客间转了一圈,看到了谢铸。他大概是还存着一点良心,知道自己的行径会给谢家带来灭顶之灾,因此还未公开身份,只是坐在并不起眼的角落里。见到他伪善又故作清高的模样,南衣就气恨得牙痒痒,恨不得能立刻手刃仇人。
    但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南衣要趁着众人都聚集在宴会,赶紧找个时机溜走。
    正好这时,大概是有位重要的宾客来了,人还没进来,便引发了一些轰动,不少己经落座的臣子围上去殷切地行礼。南衣听着周围的讨论,才知道来者是八皇子。他是大岐王上的幺子,不像兄长一样跟着父王南征北战,从小就养在销金窟里,不学无术,整日花天酒地、招猫逗狗,是王庭里有名的二世祖。
    八皇子在簇拥下走进了宴会厅,南衣免不了好奇地望了一眼,那人简首像开屏的孔雀,头顶一盏以金丝镶嵌,宝石点缀的束发冠,身着故作低调实则很显眼的墨色宽袍,大团金线绣成星图点缀于衣袍之上,行走之间,阳光在袍间流转,那一身黑当真是熠熠生辉。
    确实是个金山银山里长起来的贵公子,这一身华丽气度不言而喻。
    不知道为什么,南衣一个晃神,差点以为自己见到了章月回。
    回过神来,南衣忙趁着这个无人注意的天赐良机溜之大吉。
    而带她进来的夫人只以为她去上茅房了,也并未起疑,心里更没想真的要带她去见长公主,这也太自失身份了,到时候便找个理由推说长公主不想见就搪塞过去。
    南衣正是算到这夫人没想诚心帮她,才敢大胆离开。
    如今的长公主府曾经是昱朝的泰王府,府中地形与以前并无太多的区别。南衣提前熟悉过地图,一路都还算顺利,鬼祟地摸到幕府处。来之前,秋姐儿告诉南衣,父亲在家中就很讲究风水排布,所住院落的屋檐下必定挂有辟邪铜铃,门框上贴有道家符箓,这样排查,应该能很快找到谢铸的住所。
    守卫大多都在前院,幕府反而守卫稀疏。偷东西又是南衣的老本行,她很快就摸到了谢铸的屋子里。
    一切都很顺利,又似乎有些太顺利了。
    但南衣也顾不得太多了,她在谢铸的书架上飞快地找寻着。遥遥的乐声隔了几重院落起落着,显得房中愈发寂静。南衣只听得到自己的心咚咚地跳着,浑身紧绷到似乎都在颤抖。
    那折子到底藏在哪里了……不会根本就没有了?
    前院,宴会己至中场,完颜蒲若对于宾客的敬酒来者不拒,己经喝到酒酣耳热,这时有一个侍从疾步走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殿下,卓鲁都尉的夫人今日身边带的并不是以前的女使,她一进门我们便盯着她了,只是方才一转眼,人就跟丢了……”
    完颜蒲若朦胧的醉眼倏忽闪过一缕精光。
    鱼儿咬勾了呀。
    她接到情报,金陵秉烛司有谍者进入了汴京,目标似乎是谢铸。谢铸在她的保护之下,她料想对方一定会千方百计靠近公主府,故而在生辰宴上,早就布下了密不透风的眼线,盯着出入的每一个人。
    她望了一眼谢铸,侍从立刻会意,补充道:“谢大人身边并无异样。”
    不是冲着谢铸来的?
    完颜蒲若一愣,忽然想到了什么,那难道是冲着谢铸带来的东西?
    幕府!
    完颜蒲若的话还没来得及交代,八皇子忽然满身酒气地端着酒凑了上来。
    “姑姑,侄儿敬您一杯——祝您生辰欢愉——”
    完颜蒲若不得不举杯先应付八皇子的敬酒。八皇子却像是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地往前一倾,一个不稳,竟将手里的酒都泼到了完颜蒲若身上。
    “哎呀——姑姑,都怪小侄鲁莽,这可怎么办,快快快,快来人服侍姑姑换衣——”
    八皇子手忙脚乱地上前给完颜蒲若擦拭身上的酒水,这一声打断了完颜蒲若的思绪,女使们簇拥上来,隔开了前来汇报的侍从。
    完颜蒲若只好仓促得给他递了一个眼色,他是个机灵的,立刻便意会到了去后院搜,默不作声地退出了人群。
    此时,南衣还在谢铸的房间里胆战心惊地寻找着那份关键的折子。
    类似的折子堆了一摞,南衣又不能全都抱走,只能一份份翻阅,她看书识字本来就不太利索,为了加快速度,便在折子里找有没有写着谢却山的名字。
    终于,她找到了压在最底下的一份折子,这里有谢却山的名字,熟悉的名字让她眼眶一热,上头的字迹都与别的不太一样,想必这就是沈执忠大人的亲笔了。
    进府时需要搜身,她没法带任何武器。
    就在她心惊之时,听得一个有些熟悉但又陌生的声音道:“自己人。”
    南衣诧异地回头看,面前之人让她足足惊了一瞬。
    这不是谢衡再的妾室乔因芝吗?她似乎更瘦了,还黑了些,束着利落的马尾,穿着一身府中守卫的衣服,眼里尽是凛冽的警惕,说她是武行出身也不稀奇,哪里像是做了十年世家的妾室,脸上没了半分当时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今岁除夕的时候,南衣发现了她是岐人的细作,就在她还没来得及告知小六的时候,她便被谢却山放走了。
    这个人,她差点都要忘了。今日再见,过往许多回忆又汹涌地翻腾着。
    可她怎么会在这里,还说是自己人?
    乔因芝拽着一脑子疑惑的南衣走入一片隐蔽的树林,观察了一下西周无人,便开始脱下自己的衣服。
    “换衣服。”她简单利索地交代南衣。
    “你为什么要帮我?”尽管南衣没有放下警惕,但她还是立刻就配合着换衣服了。
    这身公主府侍卫的衣服,他们在外头挤破了脑袋,花重金都求不到。不管乔因芝想干嘛,她披了这身皮在身上,总归不是坏事。
    “不帮你,难道要帮岐人吗?”
    南衣还是有些谨慎:“那你把衣服给我了,你怎么办呢?”
    听出了南衣的犹疑,乔因芝解释道:“谢三放走我之后,我无处可去,只能回到鹘沙身边,他将我放进了黑鸦营,方便听他调遣。在他死后,我便继续留在黑鸦营里,后来辗转被分配到了长公主府上做守卫,我的身份很安全,没了这身衣服,也随时都能脱身。”
    “……多谢。”
    “不用谢我,”顿了顿,乔因芝的语气终于柔软了一些,“谢三放过我一命,这是我还他的。”
    南衣鼻头一酸,他默默做了很多事,只剩沉默的动作。
    换过了衣服,乔因芝熟悉地带南衣穿过一条无人守卫的小路。
    刚从小路尽头穿出来,便迎面遇上了一队奉命前来搜人的士兵。
    为首侍卫看到那小路钻出了人,登时警觉起来:“什么人!”
    ……
    宴上,醉醺醺的八皇子越帮越忙,只是擦个酒渍,却又不小心将小菜打翻,完颜蒲若被他搞得一团糟,这会全然无法召自己的近侍来下达指令。
    有人溜进了她的府邸,她还没抓到人,情况很可能在须臾之间失控,完颜蒲若心烦意乱,又不好对侄子发火,脸上端着点笑,连道无妨无妨,只想让这个酒囊饭袋赶紧滚。
    然后她低头看到了他的手。
    那个人,有一双很好看的手。这双手曾在她面前从容不迫将筹码全部推倒,骨节分明,修长白皙。她还见过无数次,这双手翻飞如蝶地拨弄着算盘,进出便是上万两的生意,她经常盯着这双手,甚至让人有一瞬间的幻想,想要被这双手抱紧,被它抚摸。
    她不会忘的。
    完颜蒲若猛地叩住了这位“八皇子”的手腕。紧接着广袖一翻,她从发上拔下一根金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他的脸。
    长发将将落下,他的脸上出现了一道裂痕,但是古怪的是,裂痕上并没有血迹。
    皮下还有一张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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