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贞最先感受到的,是极致的安静。安静和无声的沉寂不是一回事:他能听见她和他的呼吸,座钟秒针有规律而微不足道的跳动,一小股夜风在屋外树梢上片刻停留——所有这些声响在互相应和、平抚,一同消解于默默注视一切的空气中。屋子里的烛光变暗了一些,靠着镜子的小布偶仿佛要渐渐溶到镜面的那一边去,只把影子留在现实世界里,好窥视一个也许说不出口的答案。
    虽然不确认时间流逝了多久,但乔贞知道自己已经过了必须回话的时间。这个期限早已无可更改了,真话不会得到优待,谎言也没法从中取巧。
    “你准备什么都不对我说。”达莉亚的语调没有变。“也不想解释?”
    “是的,他回来了。”乔贞说。“他长大了。”
    “什么时候……?”
    “他到暴风城的时候,我们还在夜色镇。我后来才知道。”
    她点了点头,呼出一口气,仿佛是要放弃寻找什么。她在床沿上坐下。
    “谁告诉你的?”乔贞说。
    “没人。”她抬头望着他。
    “你看见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我只是在想,有什么事能让你私自给我安排守卫。”
    乔贞能够隐瞒秘密,但他不能把“隐瞒”本身藏起来。他早该想到这一点,可是那又如何。
    “他怎么样了?”达莉亚说。从刚才开始,她的声音就变得很细小。
    “像其他孩子从九岁到十四岁的变化一样。”如果不是对伤害他人没有任何顾虑,没准能成长得像他父亲一样。
    乔贞预想中的责备和争吵并没有来到。他意识到达莉亚此刻不会去想这些多余的东西:在这两人离得很近的卧室里,她暂时性地把一切都隔离开了。
    “你没法让我见他。”达莉亚说。
    “至少现在还不能。”他说。“这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决定。”
    这是半句谎言。虽然马迪亚斯没有决定不见母亲,但即便老人做了允许,马迪亚斯也未必立刻会来见她。
    “为了……安全?”达莉亚用一种别扭的讽刺口吻说出这句话。
    “我可以把整个的理由都告诉你,但这得你愿意听下去。”
    “我大概能想到你会说什么。我接触七处,认识老人,都比你早。”
    “确实是。”
    达莉亚还是显得很平静,但是乔贞宁愿她大哭一场,也不愿意看到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沿,用嘲讽中暗含苦涩的话语来面对现实。他从未见她表现过这样的态度。他想,此刻的达莉亚大概也不知道如何反应才是最适当,最合理的。既然早已猜到了这件事,那么她应该事先做过一点心理准备,但如今她就像湖面中央漂浮着的一片树叶,看似平静,但却因为不知自己身之所处而陷入深深的困惑。
    “乔贞。”她说。“你先前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现在我问完了,你说吧。”
    “达莉亚,现在不是时候……”
    “要怎样才算到时候?你已经把马迪亚斯的事隐瞒了这么久,现在还想做什么?我连请求你兑现承诺的资格都没有?”
    也许事情注定会发展到这一步。乔贞知道自己迟早会伤害她,但从来没有预料过是以什么样的形式,伤害到什么程度。他原本想告诉她的,是刚了解到的狄恩和孤儿院的事情。这是他俩共同所属的过去的一部分,他觉得她有权利知道。说是“重要”,但不是在现实意义上,而是象征性的。可是现在,他该怎么开口?
    “那是关于……”他停住了。
    “说啊!”
    “……我们在夜色镇听到的那些事。狄恩去过的孤儿院,还有那次夜里的袭击……前后原因我已经知道了。”
    “有哪些是我可以知道的?”
    “孤儿院原是属于拉文霍德庄园的,但是因为管理者私自做了太多不正当的事,所以渐渐和庄园对立起来,然后遭到了报复。”乔贞本来不打算把拉文霍德带进这次谈话里,但他不想再继续隐瞒了。达莉亚确实没必要了解这些,但这不重要。他继续说:
    “拉文霍德和七处显然是早有联系的。无论狄恩是否了解这一点——我想他是了解的,但无论如何,把孩子送到冠在拉文霍德名号下的孤儿院,一定是考虑到安全。可是他不知道孤儿院和庄园之间的矛盾,又或者是他察觉到了,却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屠杀这一步。拉文霍德的人早就决定了袭击计划,并且长时间收集孤儿院的内部情报,好决定具体的行动时间。他们也许也知道狄恩和孤儿院有联系,所以……”
    “所以什么?”
    乔贞尽量让自己用任务报告式的精确来说出上面一段话。但是接下来的结论,他却不得不替换了词语。
    “所以,他们等到狄恩离开了才动手。”
    “你的意思是等到他死了。”
    达莉亚主动说出了这个词,这让乔贞觉得自己的保护策略刻意得可笑——或许是可悲的。这表明达莉亚不需要他在言辞上的过分保护。狄恩的死已经过去了十年,但他还假定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是的,”乔贞说,“这样就不容易惹上七处的麻烦。”
    还有一个相关的推测是乔贞不能告诉达莉亚的:也许有拉文霍德的人目击了他和狄恩在山谷中的战斗。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在狄恩死去后立即发动的袭击,以及法拉德在老人面前那模糊的说辞——“有人知道狄恩的下落,但是知情不报”。
    乔贞已经确定法拉德要指认的人就是他。这是最合理的解释。明天早上就是老人要和法拉德进行最后会谈的日子,而且乔贞也要在场。即便老人不接受合作条件,法拉德也极有可能说出乔贞的名字来,因为他试图影响七处的意图是如此明显,不可能甘愿空手而归。乔贞明白,自己今夜来到这儿,是因为也许以后不再有机会了。围绕着狄恩之死的最后一些疑惑,他理应替她解除。
    但是现在变成我先告诉她没办法见到儿子,再告诉她有人从狄恩的死亡中得利。
    从乔贞讲述这件事开始,达莉亚就一直看着他的眼睛,没有移开过。她想知道,她无论如何也想知道;但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黯淡的烛光让她的身体轮廓变得模糊,背后的影子仿佛是要慢慢浸染到她的身上,而不是作为忠实的投影而铺散。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说。
    “我不应该来这里。”
    “不,你……”她仿佛漫无目的地摇了摇头。“你想隐瞒马迪亚斯的消息,却把这件事告诉我。狄恩的事,你懂得让我们俩一起承担……但是关于马迪亚斯……那不也是一样的吗?”
    乔贞没有料到达莉亚会这样想。他一直认为马迪亚斯的事,无论好坏,都是达莉亚身为母亲所应该独占的,是他不应该涉及的——这才是他隐瞒着她的根本原因。没错,马迪亚斯也让乔贞担忧万分,但他觉得这必须和一个母亲的个人领域分离开来,否则就是一种情感上的侵占。但达莉亚却不这么认为。
    “我早就面对现实了,乔贞。在怀上他的时候我就有这个觉悟,这孩子不可能真正地属于我。我怎能忘记他能够来到这世界上的原因?你总是不愿意和我谈这些事,难道也根本不了解我的想法吗?难道你觉得我还会幻想着马迪亚斯会听话地呆在我身边,让我看着他好好地读书,成长?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学不会真正多关注我一点?每次你一跨进门,我几乎就能猜到你会说什么,但你却根本不愿意了解我的想法,就知道按着你的意愿‘保护’我。我不要你把我用栅栏围起来,我想要你了解我。如果做不到的话,那么我直接告诉你好了:我没有把伊莱恩当成马迪亚斯,因为不会有那个作为我儿子的马迪亚斯了。再也不会了。”
    达莉亚终于哭了出来。不是大哭也不是低泣,而是不知所措的,过分坦白后一阵力竭引起的哭泣。没有强忍眼泪,也没有大肆发泄。她就像刚刚从暴风雨中生存下来的小帆船,渴望尽快在有阳光照耀的海港里得到休息,但是却因为遍体伤痕而只能顺着水流默默回航。
    乔贞在她身边坐下,然后抱住她。抱得很紧。他明了自己的错误,但是也不再信任自己笨拙的言辞,所以只能这么做。起先只是抱住她的上半身,但达莉亚渐渐把身子蜷缩起来,双腿搭在他的膝上,近似于胎儿的姿势。
    “也不要再用狄恩的名义来护着我。”她说。“你没资格这么做,因为到现在你还是没告诉我他葬在哪儿。我受的惩罚已经够多了,乔贞……”
    这句话让乔贞大脑深处感到一阵剧痛,这痛楚很快延伸到他的胸口,四肢。他呼吸不规律起来,双手颤抖了一下,几乎要松开,但是达莉亚紧紧攥住了他的衣服。
    “所以我们以后都要不要谈了。”她说。
    乔贞刚想说“对不起”,但立刻意识到这会是又一个错误。所以他改口:“就照你说的。我们以后不谈这些了。”
    片刻后,他们开始接吻;过了一会儿,乔贞让达莉亚平躺在床上。她显得比刚才更疲劳了,闭着眼睛。在除去她衣裙的时候,乔贞遇到了一些小麻烦,于是她握住他的手帮助他,随后缓缓地把手放回身边。她的身体有些凉,尤其是四肢,但不久之后就热了起来。也许确实是因为太疲累,达莉亚大部分时间里都很安静;到了最后,她开始毫无保留地叫他的名字。
    乔贞心里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是他很久以前就想得到的;而从达莉亚的回应来看,这也是她希望他给予的。在夜色镇抱着病弱的达莉亚的时候,在两人安静地喝着下午茶的时候,在陪着达莉亚和九岁的马迪亚斯坐在草地上的时候,甚至在米奈希尔河面的船上看见达莉亚独舞的时候,关于这一刻的念头都或多或少地在他的脑里浮现过。欲望从来就不是罪恶的,前提是能够安然地卸下妨碍实现这欲望的负担。感受达莉亚的身体,就像慢慢展开一张绘满了回忆的地图;他迷失在了这地图中,直到昏昏然陷入沉眠。
    评论:
    这段结合太让人惊喜了,就像是坚硬多刺的仙人掌上开出梦境才有的花。
    不过这种结合还是太伤感了,给人“涸泽之鲋,相濡以沫”的感觉。希望这两条鱼在涨潮之后,不要又各自游回自己的湖泊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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