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贞回想起今早刚和法拉德见面时,他说出的那句话:“你就是乔贞。”当时他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作为首席探员,法拉德听过他的名字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回想起来,十年前的那场战斗还有别的目击者,是有可能的,毕竟整个希尔斯布莱德丘陵都少不了拉文霍德的渗透。乔贞也在南海镇留下了名字,法拉德如果想追查的话,花不了多少力气。
    乔贞努力不让眼睛移向别的方位,毕竟无论会谈的内容是什么,盯住法拉德预防意外始终都是他的第一职责。但现在让他一直看着法拉德,是纯粹的折磨。在任何场合下都尽量保持冷静是他的第二天性,但现在他明白,任何人都会从他的眼里看到极不稳定的东西。
    法拉德是个老手。他没有看乔贞,目光中没有任何暗示的成分,只是以平淡得甚至有些乏味的神色面对这一切,像常人一样每隔几秒眨一下眼,等待老人的回应。乔贞相信法拉德能够注意到自己的不正常反应。一旦法拉德朝这边望一眼,或许一切都会确凿无疑了。讽刺的是,乔贞需要站在法拉德的立场来考虑,才能让自己平静一些。如果我是他,也不会把目光移到老人之外的任何人身上。那样只会引起怀疑。
    “如果我同意这项合作计划,”老人说,“你就会告诉我狄恩现在在哪里。”
    一个简单的陷阱:现在在哪。法拉德没有入套。他摊开双手,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法拉德的谨慎回避,让乔贞抱着一丝希望:他是在胡扯。这一切都是谈判策略。这个说法站不住脚,因为法拉德不可能亲身来到七处总部只为了作弄老人,但乔贞宁愿忽略这一点。
    “没错,我还会把那位知情不报者的名字提供给你。”法拉德说。
    “为什么你觉得我需要这个名字?”
    “看来,您至少认为了解狄恩的下落是很重要的。”
    老人没有说话。
    “我是这么想的。”法拉德说。“那个人连七处原定继承人的去处都要瞒着,他对您能有多少忠诚心?如果他某一天骗得您的信任,身居要务——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已经达成了这一点——那很难说是对七处的发展有利的。他能在您眼前瞒这么多年……也挺了不起的,不是吗?但就是这样一个有手段的人,一直在骗取您的信任。这是第一点。”
    “继续。”
    “第二点,这个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瞒着您,他可是要试图阻断父亲与儿子的关系。当然,受害者还有达莉亚夫人,她承受着丈夫失踪多年的痛苦。我认为这个人对您的家族,有很强的敌对意识。”
    虽然和现实情况完全无关,但从表面逻辑来看,这个判断确实难以辩驳。乔贞无法辨认法拉德到底是在真正地分析,还是用如此简单的论断来掩盖真实目的。对于不知道老人做过什么的人来说,法拉德传达的讯息很明确:知情不报者对七处非常危险。
    “谁又知道,”法拉德更进一步说,“这个人会在马迪亚斯少爷和您之间做出什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老人说。他的应答,并不是针对于法拉德提出的两个方面。
    没有人知道法拉德得知了多少东西,假若他真的知道狄恩的事情,那么也有很大的可能性知道老人的所作所为。他是否知道,知道多少,都会对这次谈话的意义产生重大影响。在这一点上,老人和乔贞都只能揣测。法拉德占据了主动。
    乔贞明白还有一个夺回主动权的办法。这非常简单,也充满危险。数秒钟后,老人提出了乔贞心中所想的同一个问题:
    “有什么能证明我可以相信你的话?”
    “我没有物证,也没有人证。”法拉德说完,往后靠了一些,似乎在思考。
    这就是他的弱点,乔贞想。假若法拉德一直在胡扯,那么便过不了这一关。假若他真的知道狄恩的事情,也不可能透露任何证据,毕竟拉文霍德庄园的主要活动范围限制于希尔斯布莱德丘陵,只要稍微提供线索,那么老人很快就能自己解决问题——他知道十年前乔贞和达莉亚都在离希尔斯布莱德丘陵最近的南海镇。法拉德提出的条件会变得一钱不值。无论是否回答,法拉德都不可能赢。
    但乔贞想错了。
    “我知道一件事,”法拉德说,“狄恩失踪的时候,带着三个孩子。”
    屋里没有多少人弄明白这句话,就连法拉德的仆从也面露疑惑。但乔贞理解,他知道老人也理解。法拉德这个回答,完全表明了他知道的比想象中还多,而且也丝毫没有透露实际线索。
    乔贞看了看老人的侧面。墙面把灰黄色的光线部分折射到他的面部,这让他陡然下陷的眼窝和面颊上的沟壑,仿佛成为了一尊未完成泥塑的一部分。他眼球上的高光更像是灰白的斑点,并非涣然无神,而是有一种内在的紧张感。法拉德的危险话题毫无疑问抓住了他的注意力,逼迫他思索问题的解决方式。乔贞突然产生了自以为有些荒谬的想法:或许老人也并不想再涉及十余年前的事。那已经过去了,不存在了,而他在余下的生命里还有更多要关注的东西。但现在,法拉德的出现和言语,正在把他拉回那个已死的世界。
    “我会考虑你的提议。”老人说。“在这之前,就请继续在暴风城休息。”
    “我之前已经说过,不会设置答复期限。”法拉德说。“我相信您会把握好时间的。”
    最后这一句话有些讽刺老人时日无多的意味,但是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在众人纷纷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乔贞有些走神,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把法拉德一行人送回去的职责。离开房间后,他正要走到法拉德的前面,但是老人的一名随从却突然叫住了他。
    “肖尔大人要和你谈话。”
    “但是我应该……”
    “这件事会派另一个人负责。”
    乔贞回到会议室,老人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
    “出去。”他说。“只留下我和乔贞探员。”
    没有人反抗他的命令。随从们一个个走出屋子。当乔贞听到门锁上的那一声响的时候,他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地把右手抬高到了匕首柄的位置,而老人肯定看到了这个动作。他把手放下,站着。
    屋里没有其他人。老人没有立刻开口。这沉默也许持续了五秒,也许是十秒,而在这段时间里,乔贞已经想到了这件事:如果老人试图询问他知不知道狄恩和三个孩子的事情,他就会拔刀,连考虑掩饰性回答的想法都不要有。不能让这扇应该永远闭锁的门再次打开。要做这件事,就不要考虑什么心理准备,而只是简化成设立条件,完成目标的简单过程。不要考虑后果。
    “我想听一下你的意见。”老人说。“对这个计划。”
    “风险很大,而且没法预测我们能获得多大益处。如果您要拒绝的话,我们就应该想办法限制法拉德在暴风城的行程,避免他接触更多人。”
    “他听起来信心很足。”
    “因为……非常明显的事情,”乔贞说,“他在用一些和计划无关的信息来影响您。”
    乔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这等于是主动把话题引向危险的方向。
    “无关的信息……”老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狄恩。我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乔贞没有说话。也许我自己也在期待事情朝危险的方向发展。
    “他还在的时候……你和他是朋友,对吧?”
    “是的。狄恩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他对我也是这么认为。”
    “那么,对法拉德说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
    这就是乔贞明明不愿听到,但是却又暗自等待着的话。他吸进下一口气的时候,本该同时右手上移,拔出匕首,就这么冲过去。老人甚至都没有望向这边。这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当老人继续说话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右手没有移动半分。
    “你最好的朋友,成为谈判的筹码。”老人很快补充了这句话,仿佛原本就没有期待乔贞回答。
    “我不知道,”乔贞说,“感觉不好。可以这么说。”
    老人左手往上碰了一下脸侧,又立刻放下来,就像一个放弃思考的人扔下手中笔头的动作。
    “这个名字消失了十三年。十三年……很久了。”
    老人说得很慢,语调沉缓、模糊,一个个字符就像要慢慢渗透进充满雨水的泥浆地里。乔贞从来没听过老人这样说话。在他的印象里,老人的话语不是按在皮肤上的烧红的刀刃,就是腐蚀进肌肉里的毒液。而如今,他却沉入了一种不拒绝听众的自言自语中。他左手再次抬起来,食指和中指碰触在稀疏的眉毛边缘,然后又放下。
    “你可以走了。”
    “是的,肖尔大人。”
    乔贞出了屋。老人的随从在进屋之前,瞥了他一眼。
    他站在楼梯旁,疑惑自己为什么没有出手——不如说,更疑惑于老人的话语。他本该怀疑我。我会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杀了他。事情就应该这么发展的。乔贞仍然不确认老人是否在怀疑自己,但这不再是事情的唯一焦点。或许不希望那扇门再次打开的人,的确不止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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