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试观摩结束后,大部分人离场,马迪亚斯也在护卫的陪同下离开了。老人的一名护卫走到乔贞面前,对他说:“请在此等候。肖尔大人要和您谈话。”
    乔贞往老人那边看了看。一些观摩者,主要是七处之外的人,正在和他交谈。从表情就能判断出来,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他们急于要吐露观感,尽量把自己放置在一个安全的立场上。他们睁大眼珠,嘴角下陷,挂着消极的笑容。有的人在对老人说了几句之后,又和其他人交换意见,但实际也是各自在重复相同的话。老人没有点头,也没有动口,只是静静地坐着。
    “明白了。”乔贞说。他估计围绕在老人身边的人一时半会是不会散开的。
    “肖尔大人要和乔贞谈话?只和乔贞?”埃林对护卫说。
    “他只让我通知乔贞大人。”
    “你确认?”
    护卫没有再说话,转头离开了。
    “看来,老家伙还是不喜欢我啊。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我先走了。”埃林拍拍乔贞的肩膀,但手没有马上放开。“你看起来情绪不怎么样。不要想太多了,我会想办法保证不让达莉亚听到任何风声。”
    “谢谢。”
    大部分人都离开后,这间位于塔楼顶层的屋子,开始变得空旷起来。有人跪在平台上,清理那滩血迹;空气中的腥味没有立刻消散。乔贞是相信天才的存在的,他知道狄恩就是其中之一,但他不会对马迪亚斯用这个词。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凶残的东西,会压榨“天才”这个词所具有的正面意义,把它转化成一种让人难以直视之物。
    十五分钟后,老人把乔贞叫到自己面前。在他身边还站着一名贵族打扮的中年男子,双手放在背后,低着头,在乔贞接近的时候视线略微瞥了他一眼,就赶忙望向别处。
    “肖尔大人。”乔贞在离老人的轮椅还有五步左右距离的时候停下了。
    “你怎么看马迪亚斯的表现。”
    “非常精彩。动作准确,而且……”
    老人抬起右手打断了他。“说一些我没有听过的。我需要你以直属探员的身份来评价。”
    “太多不必要的伤害性打击。考虑到实际情况,这可能在制服犯人过程中激怒对方,引发更多的危险。而在抓捕行动完成,进入审讯环节后,犯人也可能因为自己受到的侮辱而拒绝合作。”
    “你一向都不太相信武力的威慑力。”
    “不,我只是觉得马迪亚斯少爷还是太年轻。给予足够的时间,他能够把武力转化成威慑力。”
    “太年轻?”
    这个疑问让乔贞有些意外,但他还是照实回答了。“是的。十四岁,还是太年轻了。”
    “你们听见他说什么了吗?”老人对身边的护卫说。“‘太年轻’。多么明显的结论,但直到刚才,都没有一个人愿意指出这一点。这么简单的事实,我还需要直属探员才能诚实地告诉我。乔贞,我再问你。为什么那么多观看了比试的人,就是不愿意在我面前指出这一点。有的人甚至用‘成熟老练’来形容他。”
    “我想,正是因为‘太年轻’几乎可以等同于‘不成熟’,”乔贞说,“而他们显然不希望给您留下坏印象。”
    还有一个原因,是乔贞不能说的。认为马迪亚斯“太年轻”,也是怀疑他是否能在老人屈指可数的剩余年月里,成长为适任的接班人。
    “说得很好。乔贞,走近一点。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乔贞走近了一些,在老人身侧的贵族男子抬起头来,对他露出不安的笑容。
    “他是史坦伯爵,暴风城议会的议员。”
    “你好。”乔贞伸出右手。对方在握手的时候,望着地面。
    “到这儿来之前,史坦伯爵提议对你做出暂时停职的处分。”老人说。
    “不,我只是……”史坦说。
    “是吗?”乔贞打断了史坦。“为什么?”
    “不,那只是误解,我的误解。我是说……”
    “他说因为你判断失误,在夜色镇的任务中没有以议会特使达莉亚的人身安全为先,致使她遭受身体和精神的双重伤害,所以理应接受停职处分。这都是你说过的话吧?史坦。”
    “是的。那只是一个很不成熟,没有经过仔细考虑的提议,肖尔大人。”
    “你现在看见了,在这么多人里面,他是第一个说出实话的。你在提议我处分他,七处最重要的成员之一,一名敢于说出自己想法的忠诚探员。”
    后半句出乎乔贞的意料。如果仅仅是为了威慑叫史坦的可怜人,老人完全没必要这么说。但他接下来补充的话,却把情况推向另一个方向。
    “而你的处分理由,仅仅是一个女人受了点皮肉伤。”他说。
    一个女人。老人甚至都没有提到达莉亚的身份,更不用说名字。他像是在谈论一个从未谋面,也注定不会产生任何联系的陌生人,仿佛点明性别就已经是一种恩惠。而正是这“一个女人”,爱过他的儿子,哺育他的孙子,仍然和他有着相同的姓氏。这不像是说给史坦听的。老人想让乔贞听到这句话。
    “我对我的鲁莽和粗浅报以万分歉意,以后不会再提这件事了。”史坦说。他急促的语调就像一块石头砸进泥浆里,溅起的那一串泥珠子。
    眼前的这个人误判了局势,而他还不明白自己的错有多严重。犯下这种错误的人,最好还是和七处站在一边比较安全。他不是错在要求处分乔贞,而是错在预先认定老人会认同自己的价值观念。达莉亚·肖尔远比探员乔贞更重要,所以必须处分乔贞,这是他的观念。但是把这个想法提给老人,就等于他认为老人也认同这观念。这个结论简单、明晰,但是却让乔贞感到不安。简单地归结于老人很信任他,只不过是逃避问题。
    “乔贞,”老人说,“你接受道歉吗?”
    乔贞本该说我接受。
    “您不用道歉,史坦大人。我确实应该以达莉亚夫人的安危为先,但毕竟每个人都会有判断错误的时候。”
    老人用灰白的眼珠看着乔贞一会儿,然后对史坦说:“你可以走了。”
    史坦似乎还想做什么表示,但是一名护卫把他带了出去。
    “肖尔大人,我能离开了吗?”乔贞说。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他有些急于离开。
    “你应该已经知道,把马迪亚斯带回来的人是谁。”老人说。
    “是的。是拉文霍德庄园的法拉德。”
    “和他们的人打过交道吗?”
    “没有。我还没有执行过涉及他们的任务。”
    “他们一直以来都花很多精力和辛迪加交战。那么,你和辛迪加的人接触过吗?乔贞。”
    “不。”乔贞停顿一会儿后,补充说。“完全没有。”
    “乔拉齐·拉文霍德曾经是我的朋友,法拉德则不是。他要求一场谈判。”
    “是关于什么的?”
    “我要你做两件事。”老人没有回答乔贞的问题。“明天早上,带上足够的人手和车辆,把庄园的人都秘密护送到总部来,不能走漏风声。当谈判开始的时候,你也要参加。”
    “我明白了。”乔贞察觉到了法拉德今天没有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作为独立性的盗贼组织领袖,他是不适宜在有很多官方人物的场合出现的,但真正的原因是:他需要一次和七处首脑的秘密会面。
    老人身边的护卫,把地址告诉了他。
    “不过,”乔贞说,“我对拉文霍德不够了解。您确认需要我参加谈判?”
    “这是命令,而且我相信你会知道该怎么做的。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乔贞后退几步,让老人和随从先离开。
    这个命令下达得太突然——这是老人第一次允许他参与首脑层面的谈判。刚才一番对话中隐隐约约的刺探和敌对成分,乔贞也只能暂时忽略,包括所有涉及达莉亚的对谈。他离开了塔楼,开始着手准备。
    第二天早上,他带着护卫和遮盖上黑帘子的马车,来到了城西一座不显眼的公馆面前。他向七处安排的门卫报出了来意,随后便开始等待。五分钟后,一行人出了屋。领头的人年约四十,步伐沉稳。乔贞在七处内部的资料肖像上见过这张面孔。
    “法拉德大人,”乔贞上前说。“我是七处首席探员乔贞,奉命来把各位接到总部。”
    比乔贞高出不少的法拉德略微抬起头,以一种意外的姿态打量对方。
    “你……就是乔贞?”他说。
    “是的。”
    法拉德还在继续打量。这种不自然的态度中暗含的挑衅意味,让乔贞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右手。他想看看法拉德愿不愿意牺牲一点盗贼的警觉心,来和素未谋面的人握手。但是在下一瞬间,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从法拉德背后闪出,用什么坚硬的东西猛击乔贞右手腕关节。这一击相当沉重,他差点失去平衡倒下。
    “啊,抱歉。”法拉德说。“我的保镖总是反应过度。”
    乔贞的整个右腕都麻掉了,大脑一阵眩晕。他吸进一口气,抬头,看见了袭击他的人。他周身裹在黑衣中,面部戴着难以形容的金属面具,其中传出沉闷且粗砺的呼吸声;用来攻击乔贞的,是完全包裹在钢铁中的右拳。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送葬人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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